此时,法场外人山人海,人流如潮涌动。众人都踮起脚尖、伸出脖子争相往里观看。今日在此地处斩的,乃是赫赫有名的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勋满门。这孙勋的名字,在长安城也算家喻户晓。无论高官还是平民,听到“鬼面孙勋”几个字时,心中都不免要涌起一份惊惧之情。盖因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人实在不是少数。许多官商大户的亲属,不幸被抓入诏狱之后,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这笔账自然也都记在了孙勋的头上。如今,闻听得孙勋全家都要被押至午门外处斩,长安城中怎能不群情涌动?此刻,若不是法场外的兵卒用力阻拦,这些围观的人流怕是要挤爆整个法场了。
法场北端搭着一个高高的木台。台上正中就座的正是青衣卫巡查千户杨文渊。杨文渊旁边坐着的是刑部员外郎申利民。其他陪同监斩的是青衣卫中的两个百户还有刑部的两名推官。
“申大人,时辰已到,开斩吧?”见午时三刻已至,杨文渊便向一旁的申利民问道。虽然今日杨文渊是主监斩官,但毕竟申利民的品阶与他一样,都是从四品。官场的规矩与客套,对于他杨文渊而言,自然是怠慢不得的……
“杨大人,开斩吧!”旁边的申利民忙回道。
于是,杨文渊朝手下挥挥手,说了两个字“开斩!”便听得鸣炮三响,众位刽子手上前,手举鬼头刀,运劲而落。那一把大砍刀,迎着正午耀眼的阳光,刀光闪闪,直映得众人睁不开眼,刀锋过处,就见一排排人头纷纷落地,断头处鲜血喷涌……只片刻之后,一百多位人犯尽皆被斩,尸首分离,从此他们便身入轮回、魂归幽冥。
围观的人众眼看一大片人头落地,大多拍手称快,但也有少数人各自摇头叹息,都道这些人犯不过是孙勋同宗同族的亲属,只怪命运不济,竟遭此连累……
按照皇帝的圣旨,孙家全部女眷尽皆充为官妓。法场被斩的这百余男丁,其实多半并非孙勋的直系亲属。孙勋的父亲、祖父均已不在人世,唯一的一个亲弟孙昌也已死在了汪猛的手中。法场受斩的却是孙勋的一位堂叔祖、两位堂伯、四位堂叔、几十个堂兄堂弟以及堂侄,还有孙勋的岳父、姑父、舅父、姨父全家男丁。孙勋在青衣卫官至三品千户之后,他在京城中几可呼风唤雨,这些堂、姑、表、舅等亲属纷从各地赶来,争相投靠于孙家门下。这十年,他们跟着孙千户也是尝够了富贵繁华的滋味,却未曾想,到最后也是跟着孙勋一同人头落地。
这被斩的一众人犯中,为首者正是假冒的“李君羡”。因为是太子谋逆一案的重要钦犯,杨文渊与其余监斩官还特意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众人见那“李君羡”已然是双手反绑,跪在地上,手脚与脖子却还在微微晃动不已,脸上也无半分临死之前的恐惧之状,均是大感奇怪。不过,毕竟见他长得与李君羡一模一样,众人虽觉心中诧异,但也都没有怀疑是假。不过,杨文渊毕竟亲自审讯了孙勋多日,蓦地见那“李君羡”浑身上下的伤口以及两腿的断骨之创竟是如此眼熟,正要上前仔细查看,忽觉眼前一阵晕眩,再看“李君羡”之时,他便已无丝毫怀疑了。
自然,杨文渊的这一阵“晕眩”以及对于眼前“李君羡”短暂的错觉,便都是法场外暗自躲藏的胡依依之功。
眼见所有人犯都已经人头落地,刽子手正在清理尸身与法场,胡依依终于舒了一口气,暗道此事终于顺利了却,小无病也幸喜没有留下任何纰漏和把柄。这时,一阵阵血腥之味随风而来,胡依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便紧了紧披风和帽兜,将自己的头脸再次遮住,匆匆地离了人群,回自己的徐府而去……
然而,机智如胡依依者,也仍然是百密一疏。
因为皇帝李重盛对于李君羡的口谕乃是“斩首示众”之刑。斩首已毕之后,虽然尸身一概被清理,但那一颗“李君羡”的头颅,却还要被高挂于午门外示众三日。于是待得处斩已毕,杨文渊又亲自上前,命手下找出“李君羡”的头颅。
一个青衣卫卫卒找着了“李君羡”的断头,正要拿去午门外悬挂,忽然被杨文渊叫住。
杨文渊在整个青衣卫中被称作“杨子房”,果然是有些本事。非但胸中有机谋、处事又狠厉,眼光亦是极其敏锐。他只是眼睛的余光带过,便觉那一颗“李君羡”的头颅有些异样。这时,卫卒呈上来“李君羡”的断头,杨文渊仔细一看,果不其然,那一颗脑袋其余都是完整,只右眼眶中,却是空空如也……
“李君羡曾被施过剜目之刑么?”杨文渊向着一众手下问道。
“启禀千户大人,据闻那李君羡在天牢中,被孙勋施了一个月的酷刑。不过,属下却未曾听说过,李君羡曾被剜目……”见卫卒们纷纷摇头以示不知,杨文渊身旁的一个百户便上前答道。
“去!找找看……”杨文渊吩咐道。
“找到啦!”未几,便有一个卫卒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眼珠”递到了杨文渊的手中。杨文渊拿起这颗“眼珠”仔细端详,虽然见它黑白分明、颇为相像,然而毕竟手感僵硬。杨文渊两指一捏,微微用劲,那一颗“眼珠”顿时破碎,化作了满手的墙灰与残碎木屑。
“易容术!”杨文渊见状,不禁心中暗自冷笑道。
“杨千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不是李君羡?……”那一位百户见杨文渊脸上表情颇有异状,不禁上前问道。
“休得胡言!这不是李君羡还会是哪个!快去!将此逆犯的头颅悬挂于午门之上,以儆效尤!”杨文渊脸色一变,森然道。
“是!”卫卒接过了“李君羡”的头颅,便都领命而去。
旁边的众位监斩
官,眼见杨文渊已然下了定论,心中虽觉怀疑,口里自不好多言。更何况,那“李君羡”的头颅,除了右眼珠掉落之外,其它的均与真的李君羡一模一样,这些人大多是些欺软怕事之人,眼见得问斩已毕,人人只盼着快些回去交差,有谁还会去没事找事?!
只是杨文渊的心里却已然是清清楚楚。当下,他再无多言,辞别了申利民等人之后,便匆匆赶回青衣卫。他要即刻向沈都督回禀。
……
原来,慕容嫣虽然精于易容之术,但昨日在诏狱天牢里,毕竟时辰有限,她匆忙之间,未能将右眼眶中的那一颗假眼珠仔细固定。今日法场问斩,那刽子手一把鬼头大砍刀用力之下,“李君羡”人头落地之时,他那颗假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不想,却被杨文渊当场看破。
不过,杨文渊心知此事干系重大,若不慎走漏消息,万一被皇上知道,天子势必大发雷霆,到时候,他青衣卫上下,凡与此事相关者,免不了都要受到责罚。他自己这个巡查千户搞不好也要受到连累。
最好的策略,当然是将此事的原委,立即禀告整个青衣卫中的老大都督沈环。
半个时辰之后,在沈环签押房之侧的一间退室内,杨文渊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将自己法场所见,以及心中所疑,全部讲了出来……
沈环沉吟道:“你是说,被斩的不是李君羡,而是孙勋的死尸?”
杨文渊点头道:“正是!”
沈环问道:“死尸怎地会动?”
杨文渊答道:“都督,这世间多有奇门之术,定是有人施了控尸之法或是傀儡之术,能够御使僵尸,简单行走,旁人自是看不出来。”
沈环再次问道:“文渊,你能确定……那受斩的真是孙勋的尸体?”
杨文渊再次答道:“都督!属下可断定那必是孙勋的尸体无疑!他那颗右眼珠子,还是属下命人用钉子给打出来的,是以他右眼眶中的伤痕,属下一看即知。再者,那一颗假眼珠乃是易容之物,由此属下可以断定,这几日必有易容高手偷偷混进了我青衣卫诏狱之中,将孙勋的尸体化作了李君羡的模样……”
沈环随即又问道:“那‘李君羡’的一颗假头,你没动吧?此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杨文渊急忙回道:“都督放心!那颗假眼珠只是开斩时掉落。除此之外,‘李君羡’还是李君羡!属下已命人将那颗头颅高悬于午门之外,不消几个时辰,几只秃鹫便会将那颗人头琢得面目全非,就算皇上见了,也分不清真假。这件事……眼下,除了属下,没有任何人知道!”
沈环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说道:“很好!文渊啊,你不愧是我青衣卫里的‘杨子房’!这件事你处理得缜密!甚好,甚好呀!若是弄得满城风雨……以致惊动了圣上,可就难收拾了!”
杨文渊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向沈环躬身行礼道:“文渊能得都督栽培,实乃平生之幸!今后,文渊只做都督一人的‘子房’即可。都督但有所命,文渊万死莫辞!”
沈环走到杨文渊的面前,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坐下坐下,文渊……依你看,这‘李君羡’既是孙勋的尸体假扮,那么真的李君羡又到了何处?”
杨文渊一直等到沈环回到木榻上落座,方才完全坐下,他忙回道:“都督,那真的李君羡自然是被徐恪给偷偷放了出去……”
沈环问道:“不对呀!这几日据卫所中人回报,并未有人见徐恪带着李君羡出门。况且,天牢内防守森严,光铁栅门就有三道,这个徐恪又是怎么将李君羡给带出的呢?会不会是别人……?”
杨文渊忙道:“断无他人的可能!都督,昨日我到诏狱中巡查,便见徐恪偷偷搬出了孙勋的尸体,当时他还与我谎称是‘验尸’,说什么要查明孙勋死因!这孙勋本就是他刺死的,还有何因可查?如今回想,他昨日就已筹划停当。定是他趁人不备,暗中将孙勋的死尸化成李君羡的模样,又同样将李君羡化成了别人的模样。如此一来,就算他堂而皇之地带出了“李君羡”,必然也无人知晓。他这‘偷梁换柱’之计,便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沈环又笑道:“不过,还是没能逃过我杨子房的一双法眼么!看来,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可笑这徐百户计谋虽巧,手段虽高,比起文渊……毕竟还是棋差一招啊!哈哈哈!”
杨文渊却道:“都督,要不要属下写个折子,参他一本?”
沈环却摆手说道:“这个……不忙,此事先搁一搁吧!毕竟这徐百户也是皇上钦点的一名百户,此次他又奉旨护卫钦差有功,皇上对他……可宠信得紧啊!”他心里的话却是想说,本来要不是他徐恪做事冲动了点,这巡查千户的位置,哪儿轮得到你杨文渊啊!
杨文渊急道:“都督!这个徐百户虽是皇上钦点,然他目无法度、胆大包天,竟敢偷梁换柱、私自放走钦犯,纵然皇上有心庇佑,可我大乾律令,也容不得他!况且,那李君羡可是太子谋逆的要犯!徐百户竟敢将李君羡放走,这可是滔天的大罪!属下以为,皇上若知道此事,必定雷霆震怒,决计不能饶他!”
沈环兀自思忖道:“徐百户年纪轻轻……也算是一个人才啊!我青衣卫中,着实需要象他这样的青年俊才。若因此事让徐百户……咳!本督心有不忍,心有不忍啊!”
杨文渊闻听此语,已知沈环急欲拉拢徐恪之意。他心道若令这圣上钦点的徐百户又投至你沈环的麾下,那还有我杨文渊什么用处?当下,他急忙起身,又上前几步,说道:“都督,你可知这几日,徐百户与我们北安平司的新任千户南宫不语可打得火热呀!他二人每日都要同
进同出,据闻,他们都快结成姻亲了呢!”
沈环奇道:“哦……南宫到北安平司也才不到三日,怎地就会与徐百户结成姻亲了呢?”
杨文渊道:“千真万确呀!都督,属下听闻,徐恪已至南宫的府上,与他妹子喝过了定情酒。非但如此,南宫千户的妹妹,每日都要亲手做一顿丰盛的早膳,送到这徐百户的公事房中……”
沈环不禁笑道:“竟有这般奇事!本督可知道,南宫的那位亲妹子,她可着实是‘分量’不轻啊!这徐兄弟模样这般英俊,能看得上她?”
杨文渊也讪笑道:“这个……属下倒不清楚,不过,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再者,以南宫千户今日的官职地位,多少人还抢着想做他的妹夫呢!”
沈环却脸色转冷,哼了一声道:“文渊,你是我的‘子房’,南宫……也是本督的爱将!你二人皆是我的左膀右臂。既然徐百户都快成南宫的妹夫了,此事更是要放一放。更何况,这件事捅出去,也有碍我青衣卫的颜面……”
杨文渊忙躬身施礼道:“沈都督如此爱才,文渊真是感佩不尽!都督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话已至此,杨文渊便不好再多说,只得行了礼之后,便即转身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杨文渊离了沈都督的退室,他一边走,一边却心中冷笑:“南宫不语昔日是你的爱将不假,可如今,若说他还是你的膀臂,恐怕连你沈环自己,也已然不信了吧!”
令杨文渊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转身刚刚离开之后。沈环便走至书案前,取出纸笔,将适才杨文渊所讲的徐恪私放李君羡一事,前前后后、所有细节,全部写成了一封“密折”。写完之后,沈环却将这封密折放入柜中锁牢。
看来,这位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沈都督,今日对于徐恪之所为所展现出的包容与大度,并不是像杨文渊所言的那样,是因为“爱才”,而是胸中另有一番计较。他这一封密折,对于徐恪而言,无疑便如一个炸药桶一般,任何时候,只要一拉引信,便会将徐恪给炸得粉身碎骨。
只不过,这封密折什么时候会到皇帝的手中,这个引信什么时间会被点燃,一切就全看沈环的心情了。
……
而与此同时,在楚王府内荃湖中的墨云阁上,正端坐着三人。楚王李祉、刑部尚书萧一鸿、兵部尚书秦建勋。
李祉听罢萧一鸿的回禀,默然了良久,方才低声言道:“都斩了吗?”
萧一鸿道:“殿下,孙家满门总共一百二十六人,尽皆已斩首。”
李祉又问道:“孙家的那些女眷呢?”
萧一鸿道:“依照旨意,已将她们全部发往‘沉香院’充为官妓。殿下是想将她们也给……?”他做了一个去首的手势,心道你必是不放心,担心还有罪证留下,要将她们一并除了吧?
“对她们好生照顾,待得风头过去,你派人去花些银子,将她们全都赎了出来,好好安置……”不料,李祉却换了一副慈悲的口吻,缓缓言道。
萧一鸿却道:“殿下,依照我大乾律令,一旦充为官妓者,永世为奴,不得赎身啊!”
李祉却道:“我叫你去赎,你便去赎,出了事……找我李祉就是!还有……今日孙家所有被斩之人,你也派人,将他们的后事都给料理了!”
这时,一旁的秦建勋忙道:“殿下!你为他孙家女眷赎身,对孙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件事倒也好办,那沉香院私卖官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若要替今日被斩之人料理后事,则万万不可!殿下想一想,他们可都是钦犯家属,皇上说不定还在气头上,殿下自己还没脱去嫌疑……如今,竟还要公然为钦犯收尸安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李祉又默然半响,向秦建勋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旋即又问道:“听说,孙勋逃脱了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
萧一鸿刚才被李祉训斥了一顿,这一次他总算摸到了李祉的心意,于是急忙说道:“殿下,孙勋只有一个儿子,叫孙习文,他并没有在今日处斩的人犯中,想必是被人给劫走了。殿下放心,日后,属下一旦找到孙习文,必全力接济,将他好生抚养成人,以慰殿下抚恤旧部之心……”
李祉一抬脸,冷然道:“谁让你去接济他了?!”
萧一鸿不禁心中茫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找到他,杀了他!”李祉道。
萧一鸿还待再言,却被身旁的秦建勋使了一个眼色。只见秦建勋起身答道:“属下领命!”
……
待萧一鸿与秦建勋都已退下之后,李祉却叹了一声,又从他怀里取出了那封皇帝“赏赐”给他的密信。他打开信札,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密信慢慢地放入怀中,生怕这封信不慎丢失……
李祉倚窗而卧,微微地闭上双眼,仿佛在尽情地享受窗外斜斜照进的残阳,还有湖上空灵澄澈的气息……
这一切,平日里对于李祉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此时,李祉却大口呼吸着,用力品味着,仔细感受着……因为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存在,差一点,他从此也不能享受了。
此时的李祉,内心既有些惶惑、不安、愧疚、后悔与失落,又感到庆幸、喜悦、放松与满足……
伴随着孙家满门的被斩,刺杀钦差一案终于了结,也因为那一封假“密信”的功劳,皇帝最后还是放过了李祉,对他竟没有任何责罚。
楚王李祉,终于躲过了一劫,从此他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