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二十九、戌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后园】
徐恪回到家中,用罢晚膳,遂独自徘徊于后园中……
小园香径、假山立石,后园中的风景一如往常,只是往日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却都已无处可寻。
园中芳草虽绿,却有枯叶不时被秋风扫落;池中绿水虽清,却见残荷不断受秋风摇摆。
咳!……
徐恪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无尽的惆怅落寞自心底而生,任他如何排遣,都挥之不去。
他走到闻雨亭旁,依稀就见胡依依正朝他招手,清润动听的声音犹如这世间最清澈的泉水流过:
“小无病,快来,姐姐给你准备了新鲜的莲子红枣羹,快趁热来喝!”
他走到前厅后门,忽然被姚子贝挡住了去路,子贝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佯装生气道:
“徐哥哥,早餐都不吃就去上值,这样会伤脾胃的!小贝给你熬了青菜紫米粥,还有‘北燕居’刚买来的包子,快来吃!!”
他走过后园西侧一株大榕树下,又见舒恨天坐在石桌旁,手捋自己的雪白长髯,指着一盘围棋,朝他笑眯眯道:
“无病老弟,昨日让你三子,你还是输了,今日本书仙大人让你四子,如何呀?”
他穿过后园的拱门,又走进后院的榛苓居中,刚刚推开榛苓居小院的竹篱门,就见胡依依早就跑了出来。
只见胡依依一边笑一边将他推出门外,她双眼已笑成了一弯新月,两靥的红晕比西天的晚霞还要美丽。
“走走走!这里是我们女人呆的地方,男人不准进!!”
“胡姐姐,我……我……”
徐恪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胡依依”,却忽觉所有一切都是泡影!
“胡姐姐,我想你!”
徐恪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扑簌簌而下。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害怕孤独!
他自小没了双亲,一个人孤苦伶仃长大,尝遍了人情冷暖,那时候,无论遇到多大的难事,他总能从内心找到一股力量,让自己振奋,催自己向前,从没有将孤独与困苦当作一回事!可今日,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后院,心中的孤独与悲愁,竟让他忍不住潸然如雨……
他起身走进榛苓居,只见里面无论内室还是外房,都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丝毫不见乱象,胡依依走得匆忙,只带走了些贴身之物,其余尽都留在了榛苓居中,但就算她临行匆忙,却依然收拾得一尘不染。
徐恪看着胡依依用过的那些铜盆、妆镜、花架、香炉、木椅、茶桌……闻着胡依依所留下的熟悉的气息,忽然间,心头又涌起了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
不如,去碧波岛?
霎时间,这个念头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心中涌来。….
我要去碧波岛!
我这就去碧波岛!!
他转身出了榛苓居,随即大步迈向自己的鸿鹄居,正打算收拾一下,连夜出发!
京城再好,终不是宜居之地,海天交接,才是我自在之所!
所有一切,干我何事??我就要去碧波岛!
不想,他才刚刚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却忽听董来福慌慌张张的声音喊道:
“老爷,老爷,你人在哪里?”
“什么事这般惊慌?”
董来福急忙跑到徐恪跟前,喘着气说道:
“回老爷,魏王千岁爷来了!王爷此刻正在前厅中等着您呐!”
“魏王?魏王怎会来我这儿?”
徐恪心下自是大感诧异,记忆中魏王从未来过他徐府,怎么今夜竟会亲自登门?
他匆匆来到前厅,只见魏王李缜正安坐于主位的太师椅上,身后躬身站着的,是魏王府总管马华成。
徐恪向李缜俯身施礼道:
“微臣徐恪参见魏王殿下,不知殿下深夜亲临,有何训示?”
“也没什么大事……”李缜啜饮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本王拿了一坛酒来,想跟你喝几杯。”
说着话,李缜便朝马虎成看了一眼。马华成躬身领命,急忙走到前院,命两个王府下人搬进来一个大酒坛。
徐恪略辨酒味,便知定是名动长安的“汾阳醉”,看这酒封,至少也是四十年陈的好酒。
他素闻魏王平时并不好饮酒,怎地今夜会特意前来与自己对饮,当时呆立在原地,便不知如何以对。
马华成提醒道:
“徐大人,赶紧叫下人去备些好菜呀!王爷要与你共饮呢!这一坛‘汾阳醉’,可是王爷特意命奴才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徐恪便吩咐董来福将前厅收拾一番,让灶房赶紧烹制热菜,李缜却摆手道:
“不用这么麻烦了,听闻你后园中有一座亭子,那里风景甚好,不如咱们二人到里面去坐一坐如何?”
徐恪当即点头,遂前面引路,将李缜引到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那董来福甚是机灵,早命丫鬟取来了十几碟冷热小菜与干果点心,摆放于亭中的石桌上。
李缜看着亭上所悬挂的匾额,“闻雨亭,闻雨而知清幽,听风可品佳韵,甚好,甚好呀!只是这笔画柔媚有余而刚劲不足,但不知为何人所写?”
“哦……是一位故友。”
李缜与徐恪对坐之后,随即朝马华成使了一个眼色,那马总管会意,立时屏退了后园中的所有丫鬟仆从,连带着董来福也都被请出了园子。
徐府偌大的后园中,此时便只剩了李缜与徐恪二人。
徐恪见马华成自己也都离开了后园,心下不觉甚奇,正猜想李缜今夜究竟所为何来时,却忽听李缜以问责的口吻说道:
“十三弟,你要瞒你的四哥,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十三……弟?”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虽心知李缜所言为何事,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以答。
李缜说话的口吻虽带着责怪,但面上神情显然已亲切了许多,他走到徐恪身前,拉起徐恪的手,眼神中是热切的期许,语声里是亲人般的温暖:
“你的身世,李知府的信上都与同我说了。你的亲生母亲虽已离开了人间,可你的亲生父亲还健在,他就是我们的父皇!我们两可是亲兄弟呀!依照你的生辰年月来算,你就是我的十三弟!”
徐恪自认识李缜以来,从未见这位“冷面王”有如此“热面孔”之时,心中也不禁感动,当下便道:
“殿下,无病也是不久前才刚刚知晓自己的身世……”
“你还叫我‘殿下’,不肯叫我一声‘四哥’么?”
望着李缜热切而真挚的眼神,徐恪实在无法拒绝,只好勉力叫了一声:
“四哥!”
“哎!好,太好了!”李缜紧紧握着徐恪的手,深情地答应了一声。他这一双令无数人见之胆寒的“铁血之手”,如今握在徐恪的手心,却是如此温暖又柔软。
“我兄弟虽多,但真正对我好的只有三哥。我平生最为敬重的也是我三哥。今日我李缜何其有幸!竟又多了你这样一位好弟弟!”
闻雨亭中灯光暗弱,但就是这么暗弱的灯光,徐恪依然瞧见,李缜的双眼中已隐隐含着泪光。
今夜他所见的李缜,与平日里他耳闻目睹的魏王,简直是判若两人,这让徐恪多少有些发懵,他呆呆站立在那里,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缜不断地拍着徐恪的手掌,语重心长道:
“方今我大乾正逢多事之秋,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内有诸王党争不断,朝中文武,大多首鼠两端,只图自己私利,不知为民分忧,而国家又积弊难返,诸般法度急需变改,前者还猝逢大旱之灾,国库中险无银两可赈。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你我兄弟更当力同心,无论为国为民,都不可存半分推辞懈怠之心!”
徐恪心知李缜这是在劝诫自己非但不可存半点辞官之想,还要竭尽全力做他魏王之臂助,他虽在前一刻已涌起一股不顾一切奔往碧波岛的冲动,然此刻听李缜说得如此情真意切,也不禁动容,当下便点了点头。
李缜这才松开手,两人又在石桌两端坐下。
李缜举起酒杯,“来,为你我兄弟今日相认,干上一杯!”
“好!”
两人随即各自满饮了一杯。
“十三弟……”李缜忽然话锋一转,面带愧色道:“四哥惭愧呀!父皇好颜面,他不愿天下人在私底下议论你的生母‘绿雨’,是以并不想将你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是以你我以兄弟相称,也只能是在今夜这一个无人之处,到了外人面前,你我还得……”
徐恪当即会意,“殿下放心,自今而后,无病还是无病,殿下还是殿下!”
“不过,父皇明日就会下旨,赐你皇族李姓,并加封你为镇魔司千户,官秩为正三品!”
“赐我李姓?从此后我还得叫‘李恪’!”
“你是父皇的儿子,当然得姓李!”
“可是……圣上不是不愿将我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么?”
“十三弟,父皇的一片苦心,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须当体谅!父皇虽不能赐你皇子的名分,但赐你皇族姓氏,便代表着父皇心中,已认可了你这个儿子!”
“……”
徐恪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闷头一口气喝完,竟默然不语。
任李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十三弟刚刚听闻自己行将被加封为大乾史上最为年轻的正三品大员,面上神情非但无丝毫之喜悦兴奋,反倒闷闷地喝完了一大杯酒。
而且,此时闻雨亭中就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这李恪竟只顾着自己喝酒,竟不晓得给他这位魏王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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