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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刚土司走在他所熟悉的丛林之中,他觉得他做了一个遥远而恍惚的梦,在梦里,他已经成功地逃回了嘎啦洞,将所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对方给他开了一服治疗腹泻的黄连汤,过了一会儿,又派人给他送来了暖和的米汤,他连饮了三碗,都是最大号的碗,他的衣服也得到了更换,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可以不用保持警惕地睡一觉了。
然而他并没有回到嘎啦洞,他也没有得到药物、食物和安全的住处,他要痛苦地继续往嘎啦洞的方向走,这令他简直不愿意从梦境中醒来,但是派刚土司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知道在夷山中不克服困难就只有一个下场。
他劈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荆棘,他想快一点返回嘎啦洞,不仅是因为他在那里能得到补给,还因为黑山里的那个东西紧紧地追着他。
见鬼!他已经下定主意决不去想黑山里的是什么,他的同伴们是被什么吸引到黑山里去的。
他原以为那只是祭司们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说法罢了,他亲眼见到过诡异的火焰在祭司们身上跳跃,焚烧祭品却不焚烧他们,在战场上,祭司们还能施展出更多的法术,他的一个女儿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根据她的说法,她可以从风中听到古鲁大神的喜怒,起码,她可以用大祭司赐予的铃铛召唤出无形的神使,但是,更多的祭司,没有那种力量,他们会唱赞美古鲁大神的歌,在节日上打鼓,带领夷人们向神灵献祭草人和公鸡,他们的作用仅限于此,任何一个敌人的武士只要凑得够近,他们就只能靠刀子来保护自己。据派刚历年的观察,祭司中有力量的,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而已。而所有这些祭司,恐怕也包括他的女儿,是可以用刀子杀掉的,那些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祭司一旦不慎中了毒箭,死掉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并没有一个能回来诅咒杀死他的凶手。
因此,他对那些能为他召唤风水雷电和无形神使的祭司们的态度,就像能为他带来金银钢铁的山外奴隶商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不觉得他们是特别的存在,那些奴隶商人可以从山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床,这些祭司可以从天外给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神使,既然某物叫起来像鸭子,他自然就用对待鸭子的方式来对待——他付给他们奴隶和其他的好东西,换取他们的服务,必要的时候,用更高的价格卖掉他们。所谓的必要时候,就是指他们的存在强大到了威胁他的时候,或者是弱小得报复不了他的威胁时候。
当日为了赢取大祭司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派进了大祭司的队伍,却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力量留在了嘎啦洞。如果祭司们在山外获得了胜利,他的女儿就可以倚仗他往日的投资要求分享,如果祭司们没能回来,保存了最多实力的派刚土司无疑就能从他那些因为过分相信神谕而衰弱的邻居身上大捞一票。
这是一种对古鲁大神未免有些亵渎的念头,可派刚土司深知他和他的历代祖先就是这么在夷山中生存下来的,厚待祭司,绝不信任。
可这不包括他在黑山附近看到的那一幕!
他一直非常信任他的刀子,他认为触手可及的刀子比他的子女更值得信任,可区区一把铁片怎么能抵抗那样的力量呢?他不可能杀掉他的每个同伴,而他的那些同伴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甚至用不到刀子。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一齐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和他们身上睁开的,许许多多的同样的眼睛。
那些眼睛的周围还长出了不止一张嘴,那些嘴撕咬着眼珠,将眼珠周围的皮肉撕开,将眼珠咬裂,黑色的油状物,不是血,从眼珠里淌出来,他……
派刚土司手中的刀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他发疯一样地劈砍起来,毫不珍惜他手中的那把十个奴隶换来的好刀。
因为在他面前的每一根藤条,每一棵枝桠上,都长出了同样的,没有瞳孔的,腐烂的灰白色眼珠。
劈碎的植物枝叶飞到了空中,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一堆同样的腐烂的眼睛看着他!那些眼珠仿佛丛林中很常见的,成堆附着在树木上的疥虫的壳,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号蜗牛壳远没有这么恐怖,这么瘆人,因为它们只是在吸吮树木的汁液!它们对派刚土司这个人是完全无知的!而这每一个腐烂流脓的眼珠都用它们理论上就不该存在的视线凝视着派刚!
派刚土司狂乱地劈砍着,他使用了他的每一分力气,没有任何保留,他情愿在此刻力竭而死,也不愿意留下一点点气力去想他落到这些眼珠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眼睛发花,他的动作迟缓,植物的碎片在他的刀风中飞舞,他的呼吸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肺部,他快要完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此刻麻痒了起来,好像有无数的眼珠即将从他身上破体而出!
忽然,那许许多多的眼珠一起裂开了一张嘴,派刚无法形容他看到或感觉到的,因为那些嘴是撕裂眼球而出的,在那些嘴裂开的时候,声音和鲜血同时冒了出来: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这是许多个模糊声音的合唱,不过派刚还认得是那个不久前来到嘎啦洞的小女孩的声音。
得救了,他这么想着,奇怪的是,理论上对方还是抢劫了他家和他本人的仇人。
他放开刀,任凭自己倒了下去。
当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透过重重的阴云和枝叶落到他身上,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华林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嘴里泛起黄连的苦味,这时候他才想起之前回嘎啦洞不是他的梦,而不久前——那又是什么?是幻境?还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