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来姝看着手表上的数字觉得很恍惚,她刚从籓山寺下来。
除了身体上的疲惫、胸腔里委屈憋闷的感受和手腕上多出来的一串佛珠以外,这场长达两个小时三十六分钟的,一个人的徒步,没有再带给她额外的任何收获。
这个时间,尤其是夏天,正是人们出门享受夜生活的时候,燥热的天气,人们喝着冰啤酒,吃着烧烤,穿着热裤和短裙。
冰激凌,冷饮和裸露在外的皮肤。
很热闹,很繁华,很有烟火气的样子。
来姝站在人行道的绿化带边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她穿着长裤长袖,甚至还戴着帽衫上的帽子,长而卷的头发被拨在两边从帽子里延伸出来,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打扮有些另类,可来姝只单纯的觉得自己很冷。
从身体里面延伸到外面的那种冷。
她走了很久,觉得很累,现在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一下,她环顾四周,努力的想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
年轻的男孩们穿着汗湿的球衣,三五成群的在一起讨论刚刚那场让人激动的,酣畅淋漓的球赛。
其中一个男孩慢慢脱离了热烈的讨论,目光被某一处吸引,放慢脚步。
其他男孩心领神会,推搡着有些害羞的男孩让他勇敢。
年轻人的勇气和自信心在这一刻被激发出来,英俊的眉目好像处处都闪着光。
来姝还在努力压制那些难受的情绪,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同学你好,可不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入目,便是一支显示着微信二维码的手机,直直伸到她身前。
来姝有些错愕,她还没缓过来,抬起头,是一张带着些羞涩的,属于男生的面庞。
她有些尴尬,但也不想失去礼貌,于是摆摆手,诚实的说自己没有带手机。
男生一开始还有些显而易见的失望,但很快,他又微笑,说如果下次遇见一定要给他联系方式云云。
来姝没有心思听,可男生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说完径直走了。
来姝这才松一口气,静静站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
面前装修的很可爱的精品店突然响起一首歌,很好听,来姝默默在脑海里思索这首歌的痕迹,正想着,旁边有人惊呼一声。
她顺势望去,原来是有人放烟花。
金灿灿的,耀眼的,大大的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
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带来的光不一样。
是虽然短暂,却纯净美丽的光芒。
来姝静静的看着一束束烟花升上天空再湮灭,直到最后一束放完,才眨了眨干涩的眼眸。
然后她看见,烟花湮灭的位置的正下方,站着一个少年。
······
一室昏暗,偶尔一星灯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不亮,但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韶柏从沙发上坐起来,动手把窗帘、遮光帘、纱帘依次全部拉好,密不透风。
19:43
外面昏昏暗暗。
韶柏走到镜子跟前,他长得很高,要微微弯腰才能看到自己整张脸。
虽然很暗没有光线,但他还是看到了,那张苍白的,属于自己的脸。
眉尾处贴着创可贴,还是猫和老鼠款的,嘴角也有些破皮开裂,黑色短袖的衣领往下扒一扒还能看到锁骨下面的一大片淤青,衣摆撩起来,腰线和肋骨也是泛着红的淤青。
今天,也是非常糟糕的一天。
韶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舌头顶了顶腮帮,拿起一边的墨镜给自己戴上,又带上白色的口罩,套上黑色帽衫,又戴上棒球帽,最后又把帽衫上的帽子戴上。
动作一气呵成,严密的不能再严密,好像要把自己藏进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的角落。
拿起在玄关放着的大纸牌,韶柏换好鞋出了门。
算不上燥热,只是风一吹有些热意。
韶柏走在街上,步子很快也很迫切,他一路低着头,好像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打扮。
到了商业街,他找到一个石墩,把纸板靠在那里,接着拿出塞在外套里的眼罩,迅速的给自己戴上,然后他张开双臂,肩背挺直的站在那里,是即将拥抱的姿势。
他真的,真的很需要,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拥抱。
‘免费拥抱’
纸牌上写着。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事。
韶柏站了很久,都没有得到一个拥抱,他有些失落,不过这种程度还可以接受。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周边环境变得越来越嘈杂。
直到他张开的双臂酸痛到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有人抱住了他。
“我今天,去了籓山寺。”
韶柏看不到,但他听到这句话,是女孩的声音,很好听,轻轻的。
“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的。”
女孩语气很疲惫,但抱他抱的却很用力,好像把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气全用在这个拥抱上了,结实的拥抱甚至让肋骨处的伤隐隐作痛。
韶柏听她说着,然后很僵硬的回抱住她,慢慢发出一声“嗯。”
“我给佛祖上香,求他保佑我快快乐乐,求他保佑我妈妈没有我也过得幸福。”
来姝说着,声音沾上了哭腔。
“可能是觉得我很可怜。”
“所以住持爷爷送了我一串佛珠,对我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韶柏听着,仔细嚼这八个字。
女孩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就算隔着口罩也能闻到淡淡的味道,韶柏有些留恋这个怀抱,于是他俯下身子将脑袋埋在女孩肩上,他很需要这样的让人觉得温暖的拥抱。
然后他听到女孩说。
“我妈妈不要我了。”
······
那个人站在烟花湮灭的地方的正下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旁边立着一张纸牌,上面写着免费拥抱。
暖黄的,由路灯洒下来的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显得奇异的温暖,于是来姝一步一步走过去,她很想找人依靠一下。
少年把脑袋埋在自己肩窝的时候,她并没有推开。
来姝双手向上,从后面扣住他的肩膀,说,“刚刚有人放烟花,希望下次你也可以看见。”
闻言,韶柏拉开眼罩想看一眼,可很快他停止了动作。
恍惚间,来姝看到他一节白色的眉尾以及印着猫和老鼠的创可贴。
······
封闭的空间,好像很安静,又好像很嘈杂。
小柏…
小柏…小柏加油,妈妈在这里!
韶柏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一袭淡粉色长裙的人。
“妈妈。”
韶柏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朝妈妈在的地方走过去。
小柏,快来快来,妈妈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小蛋糕,快来呀小柏。
“妈妈…”
韶柏觉得身体很重,爬起来都很费劲,他好像陷在沼泽里,像蜗牛一样,背上压着一个重重的壳。
他伸着手努力的朝那个身影爬去,眼看着就要到了,突然,混沌像风暴一样袭来,妈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影高大的男人,那么高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
你看看他!他这是什么样子!怪物!
丢尽了我韶家的脸,丢尽了!
你这个怪物,一辈子见不得光,我要你做什么!
你给我滚!滚!
急喘一口气,好像濒死的鱼蓦然回到水里,周身死一样的安静。
韶柏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他又做梦了。
别人的,彩色的,天蓝色的,粉红色的,翠绿色的,金黄色的,灿烂的童年。
还有他自己的,白色的,没有颜色的,或者是黑色的,沉在灰里的,冰凉的,童年。
天快亮了。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
窗帘拉开小缝,外面还有些灰蒙蒙的,有些小雨。
郾和市,这座城市一年当中下雨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晴空万里,夏天日照时间长也比较干燥,冬天也会下很大的雪。
韶柏七岁时和妈妈来到这座城市,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今年他十七岁。
趁天不亮,光线不强的时候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吹散卧室沉淀了一晚上的沉闷空气。
难得的雨天,闭上眼睛,韶柏站在窗边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让人清醒。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雨却没停,滴滴答答的砸在各个地方。
熟练的泡好牛奶,做好蛋羹,再吃一碗瘦肉粥和两勺黑芝麻。
白色衬衫,藏蓝西裤式的校服提前就熨好了,衬衫左侧上衣口袋上绣着藏蓝色的‘永和三中’四个字。
穿好校服,依旧是熟悉的流程,多套一件帽衫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处,防晒霜,口罩,墨镜,棒球帽,还有帽衫的帽子。
黑色的斜挎书包背着并没什么分量,只装了假期作业和手机。
漫长又难熬的暑假就算过去了。
临出门,韶柏又在眉尾的伤口处贴上常规款的创可贴。
今天下雨不好骑车,这个时间公交车上人也很少,收了伞,韶柏静静站在站牌后面,好像想把自己藏起来,纵使车站只有他一个人。
他偏爱黑色。
黑色的帽衫,黑色的板鞋,黑色的背包,黑色的伞。
不过棒球帽却是浅浅的卡其色,因为这样不会让自己的头发看起来太显眼。
白色的头发。
白色的皮肤。
白色的眉毛。
白色的睫毛。
还有墨镜下面那双,泛着淡粉的眼睛。
反常又怪异。
他一直都这样想自己。
16路公交车慢慢驶来,刷了卡,韶柏径直走向车厢最末尾。
车子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开着,水滴斜斜的划在车窗上,韶柏隔着墨镜静静看着,旁边传来小朋友的声音。
“妈妈,这个哥哥为什么阴天还戴墨镜呀。”
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只纯白的绵羊毛绒玩具,好奇的问着自己的妈妈。
韶柏一瞬间变得非常僵硬。
稚嫩的童言。
‘永和三中站到了,下车乘客请携带好随身物品…’
报站广播响了,韶柏逃跑似的下了公车。
雨下大了,黑色的雨伞被他忘在了车座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