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贵人被带到天华宫后,方清远过来为她诊脉,说她是惊乱中受了寒,睡足一日夜才醒。
便是这一日夜间,她的容颜迅速枯萎下来,脸色蜡黄,目光空茫,跪在含元殿中,瑟缩得像一根无根枯草。
大约她已想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我说:“你是受何人指使的,本公主心中有数,本公主只想知道,为什么?”
淮王妃已经失势,我又即将远嫁,便是她昔日依附于淮王妃,我哪里腾的出功夫来料理她?单凭我与淮王妃的龃龉,尚不足以令她陷害本公主。
颜贵人听了我的话,目色闪烁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道:“回长公主的话,年初公主离京,兰二小姐领了个掌事宫女的身份留在天华宫,彼时贱妾领着协理六宫的权,听内务府的公公说,那阵子皇上因思念公主,几乎每日都去天华宫小坐半刻。贱妾觉得奇怪,皇上政务繁忙,公主尚在宫中时,与皇上也不是日日都见的,怎的而今离了宫,皇上去天华宫竟反倒去得勤了。”
“后来有一回,贱妾趁着各宫分发锦缎,亲自来了天华宫一趟,瞧见……”颜贵人说到这里,轻咬下唇,目中竟有歆羡之意,“瞧见兰二小姐陪着皇上说话。”
我道:“兰嘉自入宫后便与本公主投契,我不在,她陪皇兄闲谈几句,有何大惊小怪的。”
颜贵人苦笑一下:“公主从小跟在皇上身边长大,几曾见过他与一个宫中女子多言?”又道,“若仅是多言倒罢了,当时兰二小姐为皇上烹了壶新茶,皇上说茶凉了,兰二小姐便将茶壶搁在小炉上烹煮。便是她背身的一瞬,皇上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那时贱妾就猜到,皇上哪里是为了公主日日来天华宫,分明是为了兰二小姐。”
我愣了愣,当年我被幽禁在冷宫时,大哥亦常来天华宫小坐,但终归不是日复一日,天华宫离他的未央宫相距甚远,便是乘辇,来回也要一个多时辰,大皇兄是个勤政的,竟肯日日来,还拿我做幌子,怕是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知道大皇兄喜欢兰嘉,却不知他喜欢成这个样子。
父皇说,皇兄自小便将兰氏二女放在心上,我却见皇兄每每对兰嘉视若无睹,不以为然,而今听了颜贵人的话,才觉出所谓的放在心上原来是在日复一日的年月中将心思沉底扎根,所以才能藏得好,藏得深,但那根茎却蔓延猖狂。
也不知像我大皇兄于闲止一般沉默内敛的人,是否都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疏狂。
“贱妾及笄那年就充入东宫做选侍,那时皇上还是太子殿下,七年过去,皇上每一年来探望贱妾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可皇上丰神俊朗,风姿威仪,叫人如何不心生倾慕之情?贱妾本因依附于淮王妃,与天华宫不睦,见皇上对兰儿小姐如此喜欢,更是嫉恨极了,今年春深后,便克扣了几回天华宫的用度,兰二小姐因此来与贱妾相争过几回,有一回贱妾气极,还命人收回一支皇上赏给公主的镯子。那镯子不贵重,上面镂空雕了兰二小姐喜欢的寒梅,大约皇上是想借公主之手相赠。”
我问:“这事我皇上知道吗?”
“后来像是知道了。”颜贵人道,“但皇上亦没说什么,更没有责罚贱妾。”
是了,我皇兄便是知道此事又能如何呢?
他亲眼看着母后被父皇赐死,原是一辈子都不想将兰嘉纳入后宫的,借赏我之物相赠兰嘉,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至多在我回宫后,提一句“爱梅之人多风雅”,然后盼着我有颗玲珑心,能记得兰嘉爱梅。
以至于镯子被颜贵人跋扈收回,皇兄亦只会在心里叹一句:缘分浅,浅了也好。
“公主回宫后,因贱妾重用内侍佘英,猜到贱妾为淮王妃所用,那时贱妾便很不安了,哪知随后的选妃意外频频,到末了,皇上竟立了兰二小姐为后,公主,您若执掌凤印,顶多对贱妾置之不理罢了,可兰二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若当了皇后,贱妾日后可有半点活路?便是有,想必这一生都见不到皇上了罢。”
“贱妾因此才想着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正好我身边的内侍佘英说,远南的三郡主可以帮助贱妾,只要……贱妾在事发后,引着后宫人猜度公主殿下与平西的七世子有私,毁了公主与远南大世子的婚约即可。”
我问:“这些话是李嫣儿亲口告诉你的吗?”
“不是。”颜贵人摇头,“是佘英带话的,但贱妾在后宫多年,也不是这么轻易就信了,叫佘英将传话人带来见过,的确是常跟在三郡主身边的一名婢女,她身上还有平西王府的玉印。”
“她说,只要能毁了公主殿下与远南世子大人的婚约,三郡主便能令兰二小姐不对贱妾动手,且还能让陛下专宠贱妾一人。”
我蹙眉:“李嫣儿倘真有这样的本事,时至今日又何须让你一个嫔妾出手相助?
想左右我大皇兄,便是加上她身后的平西王府也做不到。
颜贵人道:“是,贱妾也这么问了,但那婢女说,信不信全由着贱妾,帮不帮也由着贱妾,贱妾早已没得选了。”她一顿,忽问,“公主可还记得,皇上立后,原本是要立盛妍与宁思其中一人的?可后来淮王妃身边的尤姑在芳辞宫给宁思下毒,宁思薨了,盛妍是淮王妃的人,皇上不喜,见兰二小姐意外得了一枚药囊,像是先皇后遗物,这才立了兰二小姐。”
我心中一凝,颜贵人知道宁思是怎么死的不奇怪,可她怎么会知道那枚药囊是我母后的遗物?这枚药囊当年被越叔带去了江南,越叔给了于闲止,于闲止给了我,我才转赠给兰嘉,可无论是我、于闲止、兰嘉,或者这天华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一名小小的贵人提起此事。
“淮王妃是因为害死宁思,意图在皇上身边安插人,这才失了势,但平西王府的那名婢女告诉贱妾,其实下指使尤姑毒害宁思的人,不是淮王妃,这一切的事端,不过是远南那位世子大人顺手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娶兰嘉为后,让公主顺利嫁去远南。”
“那婢女还给贱妾看了一份信,是世子大人幼时写给淮王妃的,里面还有一句‘问尤姑安’,可见的当年尤姑与淮王妃一起照顾过世子大人,尤姑而今要听信于世子大人,为他办事,也未必不可。”
“贱妾虽不谙前朝事,但也深知世子大人是个厉害到极致的人物,三郡主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参破世子大人的手段,叫贱妾如何不信?何况皇上大婚在即,贱妾已无路可选了,若真能叫皇上专宠贱妾一人,贱妾便是折寿十年,二十年也甘愿。”
我听了颜贵人的话,心中只觉畏然生寒。
一个于闲止已然叫人参不破,这四海之内竟还藏了个能参破于闲止手段的人物,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又想起昨日晨,于闲止立在桃花枯枝下等我。
他擎着伞,缠绵厮磨不浅也不深,清冷的气息里掺杂着一丝微微的苍凉,从唇齿渗入,在心中弥散。
直到他松开我,一言不发地踏雪离开,那滋味亦不散。
于闲止直到李嫣儿背后,甚至平西王府背后,还藏了一只翻云手吗?若知道,他的每一步进退又当作何解?
我问颜贵人:“你就没有问过那名婢女,平西的三郡主,为何要害本公主?”
“贱妾问了,但她只说,这是公主的果报。公主若不信,可以传我身边的公公佘英来审。”
我道:“不必了,佘英早已受了刑,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颜贵人目露骇然:“佘、佘英已受刑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他还活着么?”
我没作声,一旁的小三登道:“没熬下来,已让人扔去乱葬岗了。”
颜贵人脸色惨白,摊跪在地,道:“求、求公主,饶贱妾一命……”
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说,否则留你一条命对本公主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处,本公主何必开恩。”
颜贵人努力回想一番,道:“有、有,贱妾后来问过那名婢女,什么叫果报,她说,果报就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贱妾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以为不重要,绝非故意不说。”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我道:“将她拖下去,褫了她的位分与封号,杖责三十,充入掖庭宫为奴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