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宫里。
苍青哀声道, “魏瑄,上次你让我盯着个老太监, 这次又让我盯着个抽屉下巴……”
魏瑄那天跟着曹璋来到了尚元城一家香料铺子的库房。
春暖阁事件中,萧暥救了容绪的命,之后容绪就赠送给萧暥十多家挣钱的铺子以示好,萧暥当然不会打理, 都交给曹璋安排。所以曹璋隔三差五也会去尚元城的库房。
这本没什么,但是那天魏瑄看到曹璋的神情时, 心中就暗暗起疑, 总觉得他神情闪烁,不停地四下张望。
但是这两天正在清查朝中各臣僚有没有贪墨和参与不法经营的事情,这些世家大族一个比一个狡猾, 他疲于跟他们周旋,没有时间整天盯着曹璋,所以就让苍青去盯他。
“他这两天去了什么地方, 有什么异常?”魏瑄问
苍青想了想道,“他去过两次福禄客栈, 见过几次那个凉州客。”
凉州客就是曹雄。
曹璋是曹雄的弟弟,去见曹雄也无可厚非。
“他们说了什么?”
苍青有点犯难道, “这凉州话的口型我不怎么看得懂, 加上那抽屉还是个结巴。好像依稀听他说, 有一披采购的货物, 想让曹璋夹带在尚元城出货的名册上, 一起带出去。”
魏瑄凝眉, 只是夹带一批货物出城?
“苍青,什么货物,你盯着点。”
就在这时,苏钰急匆匆进来,“殿下,有动静了!”
魏瑄猛地收回神思,“怎么样?”
“果然如殿下所料,那杨覆趁着今晚中秋,准备了十几口大箱子,我猜都是这些年积累的金银宝器,大概是想借着家宴之机,运乘机回他雎邑的老家。这几天中秋修沐,他料定大梁的所有僚署衙门全都修沐了,所以出洞了!”
这个杨覆杨司空老奸巨猾,这次清查臣僚的不法经营,这杨覆可是打得一手苦情牌,杨拓参与华毓楼的事情,他也一概不知,这杨拓又疯了,更是无处可查。
苏钰道,“我派人盯着了,等到修沐结束,我们就去抄了他的窝藏财物之处,正好再弹劾他。”
魏瑄摇头,“等不及,杨覆老谋深算,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被你们跟踪到,等到修沐过后,变故也太多。”
苏钰闻言一诧,“殿下,你该不会想……”
魏瑄把案上的卷宗全部收好,站了起来,“来人!”
“等等,”苏钰赶紧拦住他,“殿下,难道你要在中秋夜去查抄杨府,这不好罢。”
中秋修沐,你跑到人家的家里去查抄?
“苏先生就在此处等我,我自带人去。”魏瑄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去,
“来人!”
十几名署兵立即集结在门口。
苏钰顿时急了:“等等,魏瑄你站住!”
魏瑄微微一凝眉,站在门口,“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苏钰自知刚才急了失口直呼其名,赶紧道,“殿下,你还年轻,刚刚任事,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且不说这杨家是盛京大族,杨司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就你今晚中秋夜提兵去查抄人家府邸的做法,也必然引起朝野非议,对殿下将来非常不利,殿下前程似锦,又得萧将军器重,要懂得惜身。”
烛火下,魏瑄的眸光淡淡的,神色不见起伏,“多谢苏先生替我着想,我没有以后了。”
他只有眼前,只有当下,只有一往无前。
“跟我去拿人!”他一声喝令。
十几名署兵紧随而去。
苏钰心中隐隐一震,刚才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一向端雅周正的晋王,居然有点像,有点像那个人的做派。
***
杨府。
因为晗泉山庄的事情,今年杨府的家宴有些冷清,亲朋故友能避嫌的都避嫌了,不过这杨司空倒是并不是太受影响,府上请了尚元城里有名的乐舞班子,一入夜,前庭灯火通明,乐声不绝,甚是热闹。
而在后院里。十几口箱子上面都蒙了黑布,正要装载上车。
杨覆在前堂准备家宴,杨启一只手腕还包着棉带,“快,利索点。”
以往都是杨拓为父亲处理事情,但是杨拓疯了,他只有赶鸭子上架替家族任事,不免有点紧张。
可他越紧张就越要出事。
这边的箱子还装车了一半,忽然院门被急促地叩响。
杨启让箱子慢点装车,先谨慎地看了看,院门口站着一个车马驿的管事,东张西望地,看起来很是焦急。
杨启开了门,“怎么这会儿才来。”
他话音未落,忽然外面潜藏的十几名署兵蜂拥而入。
杨启顿时大惊失色,“你们……你们做什么!”
魏瑄紧跟着进门道,“杨公子,最近接到报告,有人在进出大梁的货品中运送留仙散,例行公事检查一下,得罪了。”
随即他道,“每个箱子都仔细检查。”
几个署兵当即就要卸下了箱子。
“不许查!”杨启顿时紧张脸色铁青,声音都有些不稳,“这是杨府的私人货物,没有什么留仙散,”
魏瑄道,“既然没有,查彻后就可除去嫌疑,毕竟令兄曾经剧中贩卖过留仙散,恕我谨慎一些。”
然后他回头一招手,几名署兵立即就要打开箱子。
杨启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噌得拔出剑来,“谁敢动!”
他脸色惨白,拿剑的手都在发抖。
魏瑄神色不动,“杨公子这是要干扰公务。”
他话音刚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前厅传来,“晋王殿下差矣,犬子哪里敢干扰殿下之心公务,但是今晚是中秋修沐,殿下来老夫府上,怎么都不跟老夫打个招呼?”
魏瑄眉头一蹙,有人去报告杨覆了,有点棘手。
杨覆身后,紧跟着数十名魁梧的杨府私兵就将他们团团包围。
“殿下,恕老夫直言,这是老夫的家宅,又是中秋家宴之时,满城都取消了宵禁,除非有强寇盗贼出没,但那也是京兆府或者是清察司的事情,文昌署的署兵在修沐日来大臣家里彻查,不合规矩罢。恕老夫不能配合。”
他话音刚落,数十名私兵都暗暗将手按在剑上,
杨覆道,“殿下请回。待到修沐结束,老夫自然会向陛下和大司马解释,这箱子中的物品。”
魏瑄知道,不能撤兵,这一撤兵回去,那么今晚的行动就无异于打草惊蛇!
杨覆肯定立即转移了这些东西,下次还想捉到他,就不可能了。
杨覆又冷笑一声,“哦,我好像想起来了,殿下和犬子杨拓早有嫌隙,但是拓儿已经癫狂,殿下还不肯放过么?”
魏瑄眉头一皱。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就可以给他扣一个公报私仇的罪名!
他暗自估量,杨覆的私兵个个魁梧健壮,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这文昌署的署兵,其战力肯定不能和杨覆的私兵相比。
不能强来。
但是如果今晚放过杨覆,那么……
他正思忖着,就听杨覆扬声道,“你们都楞着做什么,护送殿下回宫!”
魏瑄眉头一蹙,看来软的不行就要来硬的了!
数十名私兵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那些私兵个个如同铁塔般魁梧,文昌署的士兵顿时瘪了。
“殿下,怎……怎么办?”带队的一个军校道。
魏瑄正心思电转间,忽然院门外一阵马蹄急响。
紧接着院门呯的一声就被撞开了。
云越一身香色暗云纹锦袍,跳下马背,一看就是从家宴上匆匆赶来的。
他身后是清一色锐士营的精锐。
杨覆顿时面如死灰。心知完了!
但是杨覆不愧是两朝元老,沉得住气,立即换了脸色,谦道,“云副将怎么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云越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苏钰。
云越不跟他废话,道,“查!”
几名锐士立即上前,一剑就将系着箱子的绳索斩断。
只见十几口箱子里都是装载地满满的金银珠宝。
云越冷笑,“杨司空如何解释?”
杨覆赶紧上前,赔笑道,“萧将军刚刚平定襄州,缺少银钱,这些银钱都是今天来参加中秋家宴的杨氏族人筹集的,本来……是打算敬献给将军,为国也出一点力。”
魏瑄一愣,这老滑头。居然来这么一招!
唇齿一碰,这搜查出来的银钱倒是变成他有意进献的了?
云越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他把钱都献出来了。就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毕竟杨家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
云越冷冷掠了杨覆一眼,“收兵,”
魏瑄回到文昌署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虽然疲惫不堪,但却睡不着,正打算在案头靠一会儿。
“魏瑄,我知道他们要运送什么货物了!”
魏瑄顿时精神一振,“什么货物?”
苍青道,“是人!”
“什么人?”
“我看到一个戴白面具的怪人,钻进箱子了”
魏瑄顿时睡意全无。
白面具?是那个日月教主!?
他急问,“那箱子装是去哪里?”
苍青道,“看方向好像是运到尚元城。”
魏瑄顿时恍然,难怪曹璋要去那个香料铺子了。
这段时间正好有一批香料要运到安阳城。曹雄是想让日月教主藏在尚元城的货车上夹带出城!
尚元城是萧暥的产业,不会被盘查,就可以混出城去!
*** ***
昨天聊得很晚,萧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早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缕阳光照进帐笼。
魏西陵一早就起身了,这会儿应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回家的第一晚,他睡得特别安心,只是有一点……唔
坐起身,就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这床太特么膈应了,硬得跟睡在铁板上似得,魏西陵这是什么毛病!他怎么忍得了?
萧暥腹诽着一边穿好衣裳,
就在这时,门轻轻叩响了,他一开门就看到了方澈,“暥哥哥,我听到动静,猜你起身了,给你送早点来。”
他怀里端着一个彩绘漆盒,见萧暥按着脖颈,“暥哥哥昨晚没睡好?”
萧暥揉着老腰,脸不红心不跳地倒打一耙,“没什么,西陵他睡觉不老实。”
方澈:……
他娴熟地转动轮椅到桌案边,把热腾腾的早饭拿出来,“吃好早饭,我给你揉揉。”
萧暥有点纳闷,“澈儿,西陵说要带你去给老夫人请安,你怎么来这儿?”
方澈笑了,“暥哥哥,这都辰时了,早就回来了。”
“那西陵呢?没跟你一起?”
“太奶奶留下他说话呢,怕是要一会,西陵哥想着你还没吃早饭,让我回来给你准备。”
萧暥心道,这早饭不能让下人准备?
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魏西陵是把他藏起来了。
果然他是只过街老鼠。
萧暥正取出吃,忽然听到方澈咦了声。
“西陵哥还玩儿这个?”
秋天的阳光轻暖无痕,照在木纹斑斓的桌面上,上面蹲着两只精巧的纸青蛙。
萧暥一愕,顿时大笑。
这人平时一本正经地,原来喜欢这个。早说嘛,我给你做一篓子。
吃完早饭,某狐狸打算露一手,“澈儿,有纸吗?”
他还会做别的嗷!
于是一个上午,心灵手巧的萧某人,又做了一打青蛙兔子。
方澈喜欢极了:这是什么?
萧暥:“飞机。”
方澈:……?
为了向方澈演示他的老鹰式战斗机不但能飞,还能飞很高,他把方澈推到院子里,然后拿起自己的飞鹰战斗机,往空中一掷。
只见那轻快的纸飞机盘旋上升,越过槐树的树梢。
“好厉害!”方澈拍手道。
萧暥刚想得瑟一下,紧接着一阵风刮过,他的飞鹰战斗机瞬间被卷上了屋顶。
萧暥:……
“没事,我去把它拿回来,”萧暥说话间就轻快地跃上院墙。
那纸飞机落在了隔壁的院子里,那院子很安静,似乎没有人居住。
萧暥纵身轻轻一跃,就落到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和魏西陵住的院落只隔开一扇高墙,地上都是落叶,甚是寂寥,一看就是久没人居住的院落。
这公侯府也算是永安城的黄金地段吧?空置着这么大一个院落,太浪费了吧?
萧暥有点好奇。
门栓稍微一拨就开了。
打开门,一道初秋的阳光照进了幽暗的室内,屋子里有一股封闭已久的气息。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纸张已经发黄。像是有些年头了,旁边放着几本书,其中居然还有小孩儿识字启蒙书。
萧暥又开始不厚道地想,魏西陵这死傲娇老婆度没有,还有娃了?
他拿起来随手一翻,脑子里就冒出一个词,熊孩子!
只见书中到处都有乱涂乱写的痕迹。其间还夹着几张画。
这画得太有毕加索印象派的风格了,萧暥琢磨了一下,估计这画的约莫是个人的形状。
他叹了口气,但一看这孩子就没有绘画天赋,这鼻子眼睛胡子都快挤在一处了。
偏偏那熊孩子还署名了。
只见画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大字,‘萧大王’
萧暥顿时愣住了,什么?
他画的?
他一脸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
顿时明白了这屋子以前是做什么的,这特么的是他的房间啊!
随即他就打开抽屉,这抽屉里更是琳琅满目,弹弓,木头剑,小飞镖,还有一些丑陋的手工制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这孩子真够让人头疼的。
一想到魏西陵小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肯定不会玩这些东西,所以这些物品都是原主的?
萧暥越来越好奇了,这原主性格如此奇葩,小时候有没有迹象可循?
他打算好好发掘一下这里。
继续往下翻,又翻出了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两根丝制的发绳,发绳末端还挂着几个镂空的小银球,晃动起来居然有清悦的铃声。
看到这东西,他忽然一愣。
遥远的记忆里……
一只纤纤素手将那发绳系在他脑袋上的小丸子上。
那女子声音柔婉,“这是王贵人送的,可是嘉儿还小,头发少,扎不起来,真让人犯愁,不会是个秃丫头罢。如果能有阿暥这样的头发,又黑又丰盈,哎,那么漂亮怎么是个男孩儿呢?”
片刻后,某只小狐狸摸着头上的新发绳,叮叮当当地走了出去。
他这一出去,院子里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个男孩子顿时都回过头来。
萧暥:“你们在吵什么?”
魏曦笑道:“他们啊,抢媳妇呢,小公主今年五岁了。”
萧暥:“媳妇,我也要!”
魏燮大笑,扯了扯他脑袋上的小铃铛:“阿暥,一边儿去,你自己就是西陵的小媳妇,你瞎掺和什么?”
萧暥:我不是!
方宁嘲笑道:“萧大王你算了吧,且不说姑姑的孩子是大雍公主,就说我们方氏世代卿贵,你又是谁?你高攀的起么?我问你,你府上何处?家严在朝任何官职?”
在大雍朝是极其讲究门第的。
萧暥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被问懵了。
方宁见他难得吃了个瘪,趁机又吓唬他道,“萧大王,你不过就是西陵捡回来的。他哪天不想要你了,就把你扔了。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哈哈哈”
萧暥一愣,回去?他还能回去哪里?
当年的漏雨的屋子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哪个州郡。他跟着魏西陵来到这繁华的永安城,他忽然发现,一旦离开了公侯府,他都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以前这两人再怎么欺负他,他最后都能怼回去,这一次,他睁着一双清妙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两人,他站得笔直,还是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但那小身躯在风中显得孤零零的。
魏燮也煽风点火:“萧大王,你家在哪里?哪处洞府啊?哈哈,他说不上来,哈哈哈。”
萧暥咬着嘴唇。眼泪第一次在眼眶里转了转,被他硬憋回去了。转身就走。
……
魏西陵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在永安城里一条陋巷里,萧暥真的很有骨气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他太疲累了,就锁在墙角睡着了,小小的一团。
魏西陵抱他起来的时候,手脚都冻得冰凉。
那天回去,萧暥第一次看到魏西陵发怒了。
方宁慌了,“西陵哥,我们逗他玩儿呢?谁知道他当真了……”
当晚萧暥不知道魏西陵是怎么惩处这两人的,但是之后结果来看,这两人大半年都见到他绕着走。
晚上,魏西陵把他的小花脸擦干净了,认真道,“公侯府就是你家。不要听他们瞎说。”
不得不说,魏西陵年纪不大,但是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简直比家长还像家长。
魏西陵又让下厨给他做了好吃的糕点。
萧暥正小口啃着,门忽然开了。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怯生生探进了半个小脑袋。
身后传来姑姑柔和的声音,“阿暥,嘉儿来看你了。”
某只极护食的小狐狸一听到是小公主,立即大方地把盘子里的糕点都让出来。
姑姑笑道,“嘉儿,暥哥哥好不好啊?”
小公主奶声奶气道,“好。”
姑姑道:“白天的事我听说了,都是方宁不好,小小年纪的哪来那么多门第的偏见。公侯府就是你的家,以后谁再敢说你,我绝对不会饶他,方宁已经被带回方家惩处了。”
皇后金口玉言,从此再也不敢有人说他什么。
接着,某只小狐狸又极其大方地把自己藏抽屉里的宝贝都拿出来,给小公主玩。
小公主拿起弹弓,“这是什么?”
萧暥道,“我教你玩!”
姑姑见他们玩得好,笑道,“阿暥,嘉宁以后做你妹妹可好?”
萧暥眼睛清亮,脆生生答道:“好,我一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回忆一闪而过。
萧暥猛地惊醒般,心中大震,嘉宁?嘉宁是姑姑的女儿!
那么说……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就知道是他!”
“萧暥,你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