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站起身来, 走到堂前, 四下忽然寂静无声。
只有窗外萧萧风雨色,映在他眸中一片清寂。
“既然诸位想知道, 今天我一桩桩往下说, 若我所说诸位有疑,可随时提出,我知无不言。”
“那好, 那就请萧将军说说京城流血夜之事。”涵青堂的堂主廖原道。
谢映之道:“郑图谋反伏诛,不知有何疑义?”
“当然有疑,郑图乃国戚, 为何要谋反?”说话的是朱璧居名士郑绮。
这言外之意,这谋反也是你萧暥说的。谁知是不是欲加之罪。
谢映之忽然觉得他那主公确实是惨, 涵青堂和朱璧居两派文人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多少年来隔空骂战争吵不休,居然能在共同责难他时, 罕见地达成一致。
其实京城流血夜之事, 谢映之在来到大梁之后就调查过。
当时秦羽率大军征讨襄州,雍州全境的事务及前线的粮草督办全都压在萧暥一人肩上。他本来体弱, 积劳成疾, 勉强扶病卧榻处理各类繁杂事务。也就在这个时候,郑图和桓帝看到了机会。发动兵变夺取京城。却不料病榻之上的萧暥反应竟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一举掐灭兵变。
谢映之事后想来,若当时真被郑图得手,雍州必经历一场巨震, 以桓帝郑图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势平息动荡,雍州紧接着就会被各路势力瓜分,届时你争我夺,战火四起百姓流离。
而郑图这些人眼中都只有争权夺利,不管时机,罔顾大局,更不惜生民涂炭。
谢映之目光静静掠向堂上众人,道,“大雍律令,皇室子弟亲眷、在京官员,勾结京城防署军队等同谋反,郑图勾结灞陵大营守将,巧取大梁城定远门,三千精兵袭击清察司,欲夺兵逼宫城,已经构成谋反,我按大雍律令,将其族灭,这事有章法可循,并没有出格之举。不知道诸君何来的疑问。”
郑绮暗暗一锉牙,大雍律令,在京官员勾结京城戍防军队即是谋反,这话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不甘心,又问,“皇后身怀六甲,死于狱中。虽于法,你没错,但于情,你手段未免刻毒。”
谢映之从容道:“皇后死于狱中没错,但并非死于我手。”
郑绮立即道:“将军这话我就听不懂,难道不是你将皇后下狱的?天下皆知郑皇后身怀六甲,惊惧之下死于狱中。”
谢映之道,“看来我说什么诸位都不会信。”
“将军这是无话可说了吗?”池铭立即揪住道。
“那么就是承认害死皇后了。”
堂上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容绪悠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谢映之看出来了,这些人咄咄相逼,无非就想让他亲口承认而成为实据。
即使他不承认,只要今天他无话可说,也就是当着所有文人士子默认了,又是一波口诛笔伐。
这种处境别说是萧暥,就是谢映之面对悠悠众口,且事情过去已久,无从查究,又如何辩白。
谢映之微叹,静静道,“请纪夫子。”
堂上众人皆是一愣。
谁?
天下神医,谢玄首的高徒纪夫子?
片刻后,纪夫子疾步入堂,他一身粗粝的短打布衣,脸上的风霜之色更深,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脸堂上皱纹如同刀刻,映着一头华发似雪。
乱世行医,明明是高门弟子,玄首亲徒,却要跋涉山川履历险阻,以济战乱中苦苦挣扎的苍生黎民。
堂上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众人顿时肃然无声,相顾间略有惭色。
十天前。
谢映之道:“伯恭,辛苦你了,终于寻得千叶冰莲。主公的病可以医治了。”
近两年的时间,纪夫子一边行医济世,一边翻山越岭踏遍河川,终于找到了这一株。
“主公?”纪夫子闻言微微一愕,才发现谢映之原本戴食指上的玄门指环已经不在了。随即恍然,“看来师父已经决定了。”
谢映之淡淡道,“世事艰危,将军披荆斩棘,我辈如何袖手旁观。”
实则不忍看他乱世风雨中艰难独行。
纪夫子道,“子衿,呃……萧将军,弟子初次在安阳城下见他,就觉得他仁义。”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不想现在竟是主公了。”
谢映之眸色深沉。
风雨将至。
当年一诺,从此率玄门万千弟子随他乱世携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伯恭,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
纪夫子一诧,“掘墓?”
*** ***
大堂上,
纪夫子道:“为查清皇后的死因,我去了邙山北面的乱葬岗,掘出墓穴,剖开尸首腹腔,验看腹中残余之物……”
这话一出,如同当堂一记炸雷,简直惊世骇俗!
众人脸上顿时都是震愕之色。掘出墓穴?剖开死尸?
就算是容绪这种离经叛道的浪子,也做不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廖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郑绮也结巴了,“纪夫子……你……你这是……”
纪夫子道:“诸位说的都是空口无凭,这就是凭据。”
七天前,深夜,邙山北侧。
没有星月,黑黢黢的乱葬岗上荒草遍野,远处寒雾弥漫,几棵光秃秃的苦楝树间,隐约有磷火闪烁。
埋葬在这里的人大多是贫民或者处决的犯人,横死者居多,没有墓碑,大部分人浅浅挖个坑就草席一卷埋了。
这几天秋雨连绵,土层松软潮湿。走几步就会踩到露出泥土外腐朽的枯手,风灯下时不时会照见与荒草乱石缠绕一团的黑发。
四野荒凉无声,弥漫着腐朽阴晦的气息,脚下枯骨生虮虱。
纪夫子道:“师父何必亲自来此,我来即可。”
谢映之道:“你待会儿便知。”
郑皇后虽然是负罪而死,但毕竟曾是皇后,当然不可能草席一卷浅浅挖个坑就埋了。她的墓地在一个小土坡下。
几名弟子废了一番功夫,挖开墓穴。风灯照出一口薄棺。
“师父,还是我来罢。”纪夫子拦住他。
他没法直接说,入土近两年,尸体已经腐朽,更不提开棺后里头会有什么晦浊之气。
谢映之道:“无妨。”
纪夫子见他一身白衣,皎如霜雪,亲自下入墓穴里。本是云散风流的人物,却在邙山侧,乱葬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幽暗的光束下,他修长的手指在霉朽的棺材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在棺盖的侧下方找到了一枚暗钉。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精通此掘墓之道。
深夜的乱葬岗寒雾弥漫,四野黑沉沉,草丛间隐约有野鼠鳞蛇穿梭的悉索声,枯枝头不时有寒鸦扑棱翅膀惊飞而起,即使是玄门弟子此刻也面容紧绷。
谢映之却泰然自若,手中不知用什么一勾一挑就灵巧地把那长钉拔了出来,
然后他静静道,“伯恭,你们退后。”
他话音刚落,一股黄色的烟雾腾起。众人立即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息,还有隐隐夹杂期间的硫磺味。
“若是随意开棺,就会触发棺中机括,引燃硫火,烧毁棺中一切。”谢映之道。
纪夫子警觉道,“谁人设此机括?”
谢映之道:“江湖手段,并不难办到。”
派一两个小宦官出宫在大梁城的暗市里就能完成。
“现在可以了。”
“玄首!”纪夫子几步上前拦住他道,“还是我来罢。此事我比你熟练。”
谢映之立即会意。
他虽然医术高明,但是却鲜少实践的机会。而纪夫子深得他所传,且行医多年,尤其是这些年奔走各州郡治疗战乱中负伤的士卒百姓,切骨剔肉极为娴熟。
谢映之也不坚持,道,“好。”
大堂上。
纪夫子道:“郑皇后死于朱砂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连杨覆也满脸惊骇。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啊!
而皇后死于朱砂蔻,那说明了什么?
纪夫子道:“我检查了遗骸,脏腑残留中含有毒物为朱砂蔻,毒入骨髓。诸位若不信,可同去邙山验看。”
堂上众人都面如死灰。
纪夫子向来脾气硬正执拗,当然不敢有人怀疑他的证词。同去验看就更不可能了,这座间都是泱泱诸公皆是楚楚衣冠,谁会愿意去那邙山乱葬岗走一遭。
容绪面色阴郁,把手中茶盏搁下,手指隐隐有些痉挛。
萧暥这一手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桓帝杀妻,连他当时都只是猜测,没想到他竟然去掘墓,把证据都翻出来了。
人群中,已经有人低声疑惑道,“那是何人毒杀的皇后?”
且不说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萧暥没有那东西。
彼时,郑皇后已经入狱,萧暥真要杀她,也根本用不着采用毒杀的手段。
萧暥虽然声名狼藉,但众人也知此人作风彪悍,他杀郑国舅砍头灭族毫不手软,绝不会用下毒这种阴诡伎俩。
而且朱砂蔻,这味毒药的含义还颇为复杂。
在宫禁之中,以往哪个妃子有私通不轨或者逾矩的举动,皇后为了顾及皇家体面,就会赐予朱砂蔻。
容绪隐隐感觉到,其中甚至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桓帝并没有告诉他这个舅舅。
***
乱葬岗,
“师父,天快亮了,我们走吧。”纪夫子道。
“不急,”谢映之说罢一拂衣袍,他经常穿的那件白衫大氅就凌空飘下展落在地。
灯光下,纪夫子这才发现那雪白的大氅下摆似有随意散落的墨迹。笔意洒脱,字迹秀逸。
玄门弟子都认得,那是符文。
谢映之命弟子取来清水洗了手。然后,他并指为刀,一道犀利的风划过,左腕上立即出现一道怵目的伤痕。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修长清致的手腕滴落在白衫上,如雪地里盛开点点明艳的红梅,又渗入其下阴湿的土地里。
几名玄门子弟见状,也立即各就方位。
卯时,昏晓将分之际。
那白衫忽然腾起火焰来,火光照亮了四周荒寒的坟茔。就像是幽凉夜色里指引的一点明灯。
纪夫子默立一旁,明白玄首心存悲悯,他这是要渡化这邙山上的万千亡灵。
待火光熄灭时,天色已大亮。
乱葬岗上的阴晦之气已一散而清。
晨风中,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
茫茫雨色里,他白衣不染,一身孤洁的清寒。
回城的马车上,纪夫子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赐死皇后?”
谢映之道:“其一,皇后死于狱中,可激起天下人对主公之怨愤,对皇室之同情。其二,皇后腹中的孩子并非陛下骨血。”
纪夫子诧愕道:“师父何以知道?”
谢映之道:“陛下有难言之隐,而皇后怀孕,他认为这孩子必然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想揭露这皇家的丑闻。也许他是想起了几年前兰台之变后,士林中要拥护魏淙将军为帝的呼声,所以他想到皇后有子,可以稳固他的帝位,于是引而不发罢了。但并不等于说,他不恨皇后。”
“那孩子哪里去了?”纪夫子道。
“这就是陛下骗皇后服毒的方式,陛下知道主公很聪明,不会担这杀后的罪名,所以他给了皇后朱砂蔻,她若想要腹中孩子存活,就在产子后服下此物。母子只能存其一,至于其他的就看陛下怎么编排了。至于孩子的去向,大概就只有主公知道了。我猜想他是想让那孩子隐姓埋名,不问过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这一生。”
纪夫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子衿怎么可能去害一稚子。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陛下骨血?若是的话,可是将来的太子啊。”
谢映之摇头,“宫廷侍卫之子。陛下或许并不近女色。”
可怜那郑皇后入宫之后和皇帝之间恐怕都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妻的日子。
纪夫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些秘辛师父如何知道?”
他话刚出口,目光忽而就落到了谢映之置于膝上那清修的手,左腕一道伤痕在轻衫下若隐若现。
他心中恍然,隐隐抽了口寒气。
***
文昌阁里
谢映之道:“皇后为何会死于朱砂蔻,此事涉及天家颜面,我不便说。”
他目光掠过堂中众人,眸中凝起冷意,“但你们若要逼我说,也可以!”
容绪心中一寒,他知道萧暥是个狠人,若真把桓帝的一些深幕之事抖落出来,这是天大的丑闻。
想到这里他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今日是策论,就事论事,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做什么。”
他这一发话,朱璧居的文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了。
杨覆见状也道,“此事不要再提,都过去那么久了。萧将军平定郑国舅之叛乱,有功于社稷。你们在这里怀疑什么。”
刚才相继发难的郑绮池铭等人相互看了看,也都闭了嘴。
谢映之心中一片冷然。
这文昌阁席间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高坐堂上的云渊和卫宛,诸位公卿朝臣,文人名士,还是堂下的士子们,此中关窍谁看不出?
刚才咄咄逼问的是他们,现在要闭口不提的又是他们。如此反复无常,是谁心中坦荡,是谁惶惶不安?已是昭然若揭。
卫宛静静看向谢映之。他了解这个师弟。
其实今日谢映之若真要和他们辩论,以他的诡辩之才,只需一席话就能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可谢映之偏不说。让他们一个个自己跳出来,让他们的嘴脸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遗。
另一头的容绪已经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偏离感,好像他处心积虑策划的这一切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这时,堂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萧将军,大梁城流血夜之事想必诸公心中已有所悟,但其他几件事情,你还没有回答。”
容绪精神顿时一振。
江浔,此次征辟的士子中辩才之佼佼者,也是他重金收买的士子之一。
“萧将军,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江浔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映之,眸中是毫不掩盖的功业心和求胜欲。
谢映之静静看向江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带有挑战色彩的目光逼视着,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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