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知道, 越是这种被围困的处境, 越是不能露短。
船上的游廊本来就不宽, 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被他这腿一横, 宾客们见此路不通,这两位又看上去都不好惹,于是纷纷避走。
虞珩稳步往前走, 他个子不算高, 但肌肉健硕, 就像一头逼近猎物的野兽。
就在他的鼻尖离开萧暥下颌还有几寸的距离时, 他停下脚步,萧暥手中的碧玉折扇一端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
那扇子玉骨玲珑, 握在他手中却像一柄霜气横秋的的剑。
他的眼梢微挑, 如清寒薄利的刃, 深藏不露的敌意。
那么近的距离里, 虞珩只觉得那双眼睛简直把胸中的天雷地火都勾出来了。
“公子挡路了。”虞珩喉咙火烧火燎, 声音都带着沙哑, “请挪开一些。”
说话间强壮有力的手已经迫不及待擒住了他的大腿。
萧暥心中一沉,卧槽,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他愕然一怔之际, 虞珩的大手已经情不自禁地往上滑去。
萧暥常年戎马,腿上肌肉紧实,隔着那轻柔的面料, 摸上去线条流畅, 竟是半点赘肉都没有。
虞珩意犹未尽地深吸了口气, 手下更肆无忌惮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眼中渐渐凝起的森然杀机,
“我听说云霁巫山有孔雀神鸟为凤皇之子,遇到真龙就会相迎于云雨间。”
萧暥握着扇子的手,骨节咯咯一响,这里人多眼杂,不能动手。
“此番我必得王剑,成就霸业,你若跟了我……”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折扇冰凉的玉骨压住了手背。
萧暥拨开他的手,冷笑了下,森然道:“我们进去说。这里人多,不好办事。”
关起门来,方便揍人。
***
子初,楼船进入京门。
大厅里灯火煌煌,输红了眼的北宫浔腾地站起身,脸色擦黑,骨节突出的手一把揪住魏瑄的衣襟,“小竖子,别搅局,走开!”
魏瑄反手就擒住那粗壮的手,毫不费力地挪开:“北宫世子既然输了,承认失败也是勇。”
北宫浔嘴角抽搐了下,没料到这看起来单薄的小子力气那么大。
但他不走,拒不认输,粗声粗气道:“我幽州什么没有,把这艘船买下来都不在话下。小子你最好别惹我。”
魏瑄不跟他争,淡定地转而问容绪:“容绪先生,你身边那位公子呢?”
容绪想起来,萧暥追姑娘去了。
上船之前,他就许诺过小狐狸,局中美女如云,一定会有番艳遇。既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也就没让人跟上。
潜龙局按照宾客的身份等级,可带一定数量的护卫。诸侯可带五名,士大夫两到三名。萧暥安排三名瑞士以容绪家丁的身份上了船。
魏瑄指了指游廊的方向,“我刚才在那里遇到他了,还有虞珩的人,像是尾随。”
所以,你们的彩胜要丢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的几名锐士立即闪身出去了。
同时,北宫浔也反应过来了,手掌狠狠拍在案上,“虞珩那厮他敢!”
随即气势汹汹也带人冲出去了。
容绪看着架势要出事,道:“我跟去看看,别闹起来。”
走出几步,恍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处变不惊的谢映之,越来越觉得他本就是来搞事情的。
谢映之静静地注视着魏瑄,这一波清场做得真是利落。
不仅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传了信,还顺便撵走了北宫浔。
北宫浔本就和虞珩有矛盾,此刻还没赢得美人,心里窝火。正要有个地方撒气。北宫浔的燕庭卫对虞珩的沙蛇,两厢撕咬起来,谁都落不着便宜。一场混战在即。
即使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未必能做得比他高明。
周围顿时一清,舷窗外的冷风穿堂而过,掠起谢映之轻薄的白衫如水波浮动。
魏瑄与谢映之隔案而坐:“请沈先生选局。”
谢映之拂袖道:“那就第九局罢。”
***
幽暗的铜灯照着壁上的影子。
金先生躬身道:“局主,现今沈先生赢获八千玉子,另一边是海安候等人筹集的八千玉子。”
筹码已经越来越集中了,该收网了。
“不忙,”那影子抬了下手指,“金淮,你留意了么,那位沈先生之前的几局,都是让对手选局,唯这一次,他主动选局了。”
金先生皱眉一想,这个细节他倒没有注意到。
他仔细斟酌了一番,答道:“我推测,之前的对弈方是北宫世子,身份高贵,沈先生多少要做点姿态,如今对弈的只是一个小画工,沈先生就毫不客气了。”
屏风上的人影陷入沉默。
“而且,属下觉得,他想速胜。”金先生补充道。
再过两刻钟,楼船就过京门了。时间所余不多。
那影子在屏风和墙壁之间来回徘徊,既然他要速胜,为什么在此时,选了最难的一局。
这第九局没有名称,但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不仅在算力,更在攻心。谁先动摇了心念,谁就输了。
***
萧暥南下襄州的几个月里,魏瑄曾混迹在大梁城的三教九流之中打听他的消息。所以无论是棋道还是博局,魏瑄都有涉猎。
但是,他仍旧没有把握赢谢映之,毕竟此前,邹涣等人三对一都没占到便宜,并非北宫浔的谋士团太草包,而是谢映之太厉害。
想要胜过他,只有走兵道。
谢映之长于谋略,却未必精通兵道。魏瑄从未见他用兵作战过,即使西征期间,他也是坐守京城,由萧暥兵出雁门,魏西陵北上夏阳。
所以魏瑄判断,谢玄首未必善于用兵。
这第九局,他就要以兵道来破。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才有胜算。
魏瑄的实战是跟着萧暥的。萧暥善于奇袭,不按规矩出牌,路子野得没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兵锋咄咄逼人。
盘中,魏瑄迅速布子,占领盘中各个战略要地,随后四处出兵,几路迂回包抄,势不可挡。
战场上兵贵神速,但谢映之似乎并不急于应战,他悠然布子,颇有一副你打你的,我走我的姿态。
结果,才片刻,谢映之盘中的半壁江山迅速沦陷,局面一度向一边倒去。
看来谢先生果然没有打过仗。
魏瑄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放开手脚,乘胜追击,加快攻城略地的步伐。
可渐渐的,魏瑄发现不大对劲。随着他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多,他的攻击力反倒是越来越低弱。而且,无论他怎么凝力出击,都好像是一拳打在水里。
而谢映之下的每一步棋都不见杀招,平淡无奇。丝毫不引人注意。
魏瑄起初不予理睬,集中兵力全力攻伐,可十几步之后回头再看,局面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险象环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再要回救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他兵多将广,却在局中处处被掣肘,逐渐陷入寸步难行中。
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凝眉思索,只感到举步维艰。
谢映之淡漫道:“棋道如兵道,占据的地盘越多,需要顾及之处就越多,注意力就越分散。导致你顾此失彼,后期进攻乏力,四处受缚。”
魏瑄顿时恍然。
他手中握有的地盘虽多,但都被谢映之无形之中变成了死地,根本不能发挥战略作用。反倒要耗费兵力去防守,骑虎难下。最后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握。
“但先生又如何让我的胜地变成了死地?”魏瑄虚心问道。
“小友可听说过,行乎当行,止乎当止,流水不争,却能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魏瑄若有所思,所以不争才是争,无为而无不为。
自己到现在,一直打的是战术,而谢映之取的是势。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看来谢映之不仅善于用兵,而且精通兵道,只是他不出征而已。
烛火下,魏瑄幽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霎,额角眉间渗出细细的汗珠来。
“沈先生果然高明,”沉默片刻后,魏瑄再次落子。
刚一落子,周围就传来一阵唏嘘之声。海安伯几乎想要抢上前把他按回去,这一步昏招,连旁人都看出魏瑄心神不定,阵脚已乱。
一旦心念动摇,就要输了。
魏瑄对周遭的嘘叹全然不闻,继续落子,“但我还有不解之处,望先生解惑,”
即使这一局赢不了,有些话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先生纵观全局,顾全大道,而不计一城一地,一兵一将之得失。”
他一双墨澈的眼睛近乎执著地盯着谢映之。玄门无情,所以任何人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都可以为大局作出牺牲?
这话说得隐晦,但谢映之一听就明了,魏瑄这是在诘问他此番的事情。
他让萧暥作为彩胜,吸引了潜龙局中宾客们纷纷押注,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地积聚起玉子,达到可以一决帝王剑。
因为只有最后的决胜局,才有机会面对深藏幕后的局主。
十年前,老狼王赢回铁鞭,见到局主,引发兰台之变。十年后的潜龙局,又是一场泼天的风浪。
他要防患于未然,容不得犹豫。
然而此次萧暥西征劳损过度,虽休养了大半个月,但身形依旧清减,气色也没有恢复到西征之前。如果告诉他此番的危局,以那人做派,又要玩命。
但这些谢映之此刻没法言明,四周都是千里眼,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幕后之人细细揣摩。
谢映之答道:“知之愈多,则忧烦愈多。还不如不知。”
魏瑄心中一沉,所以你事事瞒着萧暥,还是为了他好?
“受教了。”魏瑄冷道,又落下一枚子,“但是,这一局于我,赌的是输赢,先生赌的却是人心。”
他眸中幽光一闪,“先生是否像我一样输得起?”
若萧暥知道了他是彩胜,知道你瞒了他那么多事,还会信你如初吗?
那句话像一缕轻风掠过湖面,波澜微起,谢映之再看盘中时,局势已变。
***
铜灯上罩了胭脂色的绢纱灯罩,使得室内的光线浮红暧昧。
虞珩让沙蛇们守在门外,反手就关上了门。
门栓咔一声挂上,萧暥回头掠了他一眼,朦胧的光线下,眼角的小痣熠熠灼人。
一霎那间,不知为什么,虞珩心头激起一股寒流,仿佛是历经沙场血雨腥风的冷厉从妖异的邪美中透了出来。
但那只是短暂一瞬,美色当前,虞珩很快被那眼神勾得魂飞天外。
屏风前摆着一张美人榻,塌边一方长案。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物品。
萧暥不想用谢映之给他的碧玉扇揍人,这东西不结实,还很贵。
他把扇子插在腰间,踱到案边想找件趁手的家伙,那些东西奇形怪状的,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什么用处,腰就被紧紧搂住了,随即一股热气扑上了后颈,萧暥目光一寒想杀人。
虞珩一边嗅着他水波般的长发间幽淡怡人的香气,一边急不可耐地就去扯他的腰带。但是容绪先生制作的锦带质量实在太可观了,竟然这样都扯不断。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泥煤的个个都想学阿迦罗?不知道他死了吗?
他想都不想,扣住那只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摸到壮实的腕骨关节处,心道这货的手是猪蹄吗,这么粗。
虞珩被他摸得从手上痒到心里,“美人的手真是细嫩,只是……怎么有薄茧啊? ”
他还来不及说完,随着嗷呜一声惨叫。手腕关节脱臼了。
虞珩顿时痛得满头大汗,额头青筋梗起,“你、你到底是……”
萧暥不跟他废话,揪住衣领一把将他耸到美人榻上。再没给他起来的机会,一脚踏在榻上,压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梢飞起,“这是你自找的。”
虞珩哪遭过这种罪,痛得大口喘着气:“你别乱来,我是豫州刺史虞……”
他话没说完,冰凉的扇骨就抵在了他喉咙上。
萧暥眯起眼睛,“你们是打算抢帝王剑罢?怎么抢?”
这么近的距离对上他的眼睛,虞珩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狂跳不已。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贰将军,贰将军?”守在外头的沙蛇听到了动静。
萧暥随手抄起案头一件物什往虞珩嘴里一塞,威胁道:“你敢叫人,就让你吃下去。”
那东西光滑圆润,软硬适中,摸着有点烫手,里面似乎灌了蜜粉药汁,溢出一股旖旎靡丽的香气,熏得虞珩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拼命摇头,眼泪都呛出来了。
“贰将军?”外头又问道。
萧暥口气不善道:“将军还没起身,让你们在外头等着。”
“是。”
外头没声音了。
打发走了沙蛇,萧暥才把那东西取出来。虞珩脸都憋紫了,他气得发抖,“你……你竟让我堂堂豫州司马吞这种东西?”
萧暥奇怪了,“这什么?”
不就一白玉灯台?你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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