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中天, 两案山势陡峭, 激流澎湃。
虞珩听了斥候的回报后, 笑道:“我当是谁, 原来是朱优的襄州军,这些人连箭都放不准,也能打仗?”
这话引得周围士兵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虞珩轻蔑道:“以往朱优在时,至少还能凑出上百艘舰船摆摆门面,现在高严连这门面都不要摆了, 他这点兵力, 连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裘彻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彼方在江面一字排开, 阵型单薄,只要一处击破, 必然溃散。”
“好!”虞珩道:“我给你二十艘船。替我打出威风来!”
裘彻原本想说区区襄州军, 连箭都射不准, 哪里需要二十艘战船, 他以一敌三,即可横扫江面。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把这豪言壮语吞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出于多年征战练就的敏锐直觉。总觉得这水面上一字排开的敌军不那么简单。
他们在黑暗中静默无声, 如果不是舰船上闪烁的风灯, 就完全融入了黑沉沉的江面了。
沉默的军队就像张满弓弦、蓄势待发的箭,让他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凛然的寒意。
但虞珩显然没有感到这种威胁, 他满足于压倒性的兵力优势, 今夜一战, 王剑和美人都将收入囊中。
他高声道,“我在船上备了好酒,等将军凯旋,余下的大军准备接应!”
二十艘战舰呈人字形向前推进劈波斩浪,气势汹汹而去。
江风浩荡,吹散沉沉雾霭。
***
“来了!”田让放下望远镜,神色紧张,他发现这次的水贼与以往不同。
他们舰船密集,数量是他们的两三倍多,而且这些水贼不仅有赤马快舟,其中竟然还有突冒、走舸,船上弓弩箭矢齐全,刀戟林立,盾墙俨然,这简直就是一支精锐的水师队伍。
“君候,这不像水贼,倒像是正规军队……”田让的心中疑虑重重,“是否要给士兵们透个气。”
刘武被他逗乐了,大咧咧道:“田司马,你要透什么气?我听说这一带的水贼很喜欢和你们官兵打交道,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啊?”
以往襄州水军和水贼打,每一次都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白白地送给水贼们战船军械箭矢,乃至于一度水贼们最喜欢打的就是官兵,攒装备。
这话一说,田让逼窘地脸顿时涨得通红。
魏西陵掠了刘武一眼,后者赶紧闭了嘴。
“兵士歼敌即可,司马无须多虑。”他声音不响,意思很明白。
军人只管执行命令,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接着他将襄州水师的二十艘舰船分为两组,一半江面列阵,一半跟随他此番带来的艨艟斗舰作战。
月光下,他战袍如雪,迎风肃立。
“刘武,突入中军敌阵,切断敌船横向呼应。”
“是!”
“周臣,韩跃,分率左右两翼,侧面夹击。”
“是!”“得令!”
……
最后他看向田让,“田司马就随我在主舰,阻断贼兵归路。”
“好,好。”田让如释重负,只要别让他参战,指挥舰上总没什么风险。
***
月光如银,洒落在寂静的江面,映出一片山色云影。
遥遥可以看到敌舰上的火把寂寂地燃烧着,战船沉默地一字排开,阵势俨然,军容整肃,如横江的巨蛟。
裘彻忽然觉得这江上寂静的冬夜有股刺骨的寒意。
赤马快舟已经乘风破浪,船舷两侧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弓弩手,一支支冰冷森然的箭簇对准了江面的敌船,旋即第一波箭雨破天盖地而下。
魏西陵下令:“舰队散开。”“竖盾。”
十艘战舰迅速在江面分散,往两翼快速展开,战舰之间的距离骤然拉长了。
空中密集的羽箭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纷纷坠入水中,在水面激溅起一片片涟漪。
虞珩在后阵,只见对方舰队的队形忽然散了,大喜过望,不愧是襄州军,果然一击即溃。
“快,加速推进,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阵催促进兵的击鼓声响起。
裘彻的感觉却不大好。他发现敌方战舰虽然在水面散开,但阵脚不乱,极为有序。这不像撤退或者溃散,倒更像战略性的疏散,有条不紊,太不像朱优的军队了。
但身后急促的战鼓声,已容不得他多想,裘彻下令道,“冲上去!攻占主舰。”
装着冲角的突冒战舰在赤马舟的掩护下,就像露出獠牙的狼,在水面劈波斩浪而来。
寒夜里,田让感到自己呼出气息都被瞬间冻住了。敌舰已经发起攻势,魏西陵既不撤退,又不箭雨远射防御,这是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悄悄看向魏西陵,“君候,这……”
魏西陵手按剑柄,神色冷峻,岿然不动。直到敌舰的旌旗都能清晰可见,才默默向传令官点了下头。
两舷弓弦同时震响,数百支破甲箭忽然掠空而出,带着寒烈的杀机泼天盖地向沙蛇们头上浇落下来。
这群襄州兵的射术很差,远程攒射根本没有准头,所以魏西陵才要等到裘彻完全进入射程之内。
沙蛇们猝不及防,凄厉的惨嚎声伴随着扑通扑通的中箭落水声。
站立船头的裘彻一边挥剑格挡开箭雨,同时大叫,“竖盾!”
羽箭狠狠钉落到厚重的木盾上,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钝响。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这一回,裘彻心中陡然一紧,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这竟然是从他们身后袭来的!
他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先前展开的两翼战舰,如掠水轻鸿般在水面上快速荡了个漂亮的弧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水蛇们顿时乱了阵脚。前后夹击,腹背受敌,他们被包围了!
***
“裘彻这个废物!”虞珩眼皮暴跳,“你们压住阵脚,待我亲自去把他捞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带着疾啸掠过他头顶,照亮了半个天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水面上火光闪烁,山色水影间隐隐传来盈耳杀声。
“贰将军,左后翼被袭击了!”
“什么?”虞珩不可思议的一把抓住斥候小卒,差点就把他扔到水里,“我重兵压住的后防怎么可能被……”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火光起处,刘武所率的六艘战舰,已像一支利箭,从左后翼斜切而入,贯穿敌阵,然后迅速分开,变成数把利刃,斩断了敌船之间的联系。
……
裘彻望着水师主力之处的一片火光刀影,知道援军无望。再回头时,才赫然看清了风中翻卷起的旌旗上那个‘汉’字,最后一点战意土崩瓦解。
此刻,在一旁观战的田让也看得惊心动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准高效的歼击战。
他又悄悄瞥向魏西陵,却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表情。
他沉声道:“传令刘武,变阵,准备接舷。”
随即,水面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黑暗中,风灯有规律地左右各三下。
刘武眼中闪过精光,“撞上去!登船!”
艨艟斗舰的船舷狠狠撞上赤马舟,船上的水蛇没站稳,纷纷被震落水中,被江心的急流卷走。
雪亮的刀光掠过,水面炸开一片片血花,刘武率江汉大营的士兵率先抢上敌船。襄州兵士气大振紧跟其后,锋利的□□狠狠地戳穿水蛇们的木盾,鲜血喷溅到脸上,这只被人嘲笑了十多年的军队,忽然间就像第一次尝到了血腥气的狼。
***
萧暥倚在船舷上看得聚精会神,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刀影,神采熠熠。
一支火箭呼啸着掠过长空,精准地一头扎入主舰船舱后的一堆物资,火苗腾地窜起,船上的沙蛇们顿时一片慌乱。
萧暥指指自己:“这准头,我也行。”
他指着船尾起火的主舰,“若是我来,就一箭射穿旁边那个酒桶。”酒助火势,燃得更厉害。虞珩也有意思,战船上还不忘记带酒肉。
观战了片刻,萧暥的手有点痒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作壁上观。
“还有箭吗?”他搓搓爪子明知故问了一句。
“早就用完了。”北宫浔道,他现在完全吃不准这个人了。这么漂亮,竟这么好战。
他又想起先前的博局,颇有点寒意,谁如果真把他赢回家去,府邸都要被拆了当柴烧。
萧暥伤脑筋,这宝船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要箭没有,要战船也没有,这让他怎么打?
另一头,主舰起火,虞珩正歇斯底里大叫,“来人!快灭火!”
但混战之中,船上已是大乱,受惊的沙蛇惊慌失措,到处乱窜,四下逃散。
虞珩恼恨地捡起一把钢刀向一名正要逃遁的士兵狠狠投掷去,“谁敢逃跑!”
钢刀撞在船舷上,当地一声弹开。
“辎重被点燃了,扑不灭!”
“贰将军,快换走舸!”
萧暥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忽然道:“把黄金象拿出来,搁到船尾去。”
北宫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要搞事。
那黄金象是中空的,看上去庞大,份量并不算重。
萧暥又让人在船尾插着一个火把,在松脂火把的照射下,黄金象在黑暗中金光熠熠,老远就能看到。
萧暥同时撤走船尾的防卫,仅带着几名锐士闪身进了船舱里,又朝水面吹了几声长哨。
很快,附近的两艘赤马舟像闻到了血腥味的兽悄悄地渡水潜行而来。
萧暥以前在广原岭待过,深知贼寇对黄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
现在水面上一片混乱,虞珩弃了着火的主舰,登上走舸,已经完全控制不了军队了。这群水蛇本来就是沙匪出身,树倒猢狲散,总有人会想趁乱再劫一票,这一趟也没白来卖命。
率先靠近的这艘船上有五个贼兵,其中两人相互配合,熟练地抛出钩拒,挂住了大船,随后有力的手臂扳住船舷,双腿一登,就利落地翻上了宝船。
可他们才刚落地。两名潜伏的锐士就从黑暗中闪出,利落地勒住脖颈一扼。
余下的沙蛇见势不妙,就要用钩拒推开,企图逃窜。
萧暥身如飞燕轻鸿,仿佛是被江风吹得一记飘摇般落到舟中。
火光下,他潋滟的眸色映着水光刀影,神采飞扬,嚣张气势不带半点掩饰。
“这艘船归我了!”
一个矮小的武士忽然弹身而起,手臂一擎,嗖嗖嗖几道破风之声袭来,淬毒的镖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蓝光。
萧暥纹丝不动,敏捷地偏头闪过毒镖,同时反手一剑荡出,一道轻薄的寒光掠过,激起血花飞溅。
接着一名锐士上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具,“主公,像是东瀛人!”
九州乱世,有不少东瀛武士被诸侯招揽任用。刚才的毒镖应该是东瀛忍术中的暗器,藏于袖中的七煞箭。
其余几条沙蛇见状不妙,扑通扑通全跳了水。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北宫浔在宝船上看得目瞪口呆,
“北宫世子,你守住大船。”萧暥回头遥遥冲他喊道。
北宫浔觉得有点憋屈,他堂堂幽州牧世子怎么就沦为守城的?但他不识水性,船上波涛一晃,箭都射不准,只好作罢。
抢到一条赤马快舟后,萧暥立即让手下锐士搜了这船上的装备,劲弓十张,箭矢数百,钩拒数杆,以及木盾、刀剑之类。
得了兵器和战船,萧暥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该怎么打,连晕船的症状都好了。
水上打劫,不是,水上作战关键就是风向和水流。
他调转船头,顺着水流风向,赤马舟乘风渡浪插入敌阵,远敌弓弩攒射,近敌刀剑格杀,打得酣畅淋漓。
他乘风顺水间,时不时还来一个大漂移,角度刁钻地撞向敌船,巨大惯性使得赤马舟上的几条沙蛇被掀翻落水。
一时间赤马舟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他当玩橡皮艇冲浪漂流了。
才片刻,萧暥衣上发上都是水沫,十二月江风刺骨,他打得尽兴,都不觉得冷。
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了虞珩乘坐的走舸。
走舸的船身狭长,轻快,张满帆后,驶去如风。
“把他逼到江心去!”萧暥当即下令道,
江心水深,激流澎湃,漩涡涌动,虞珩不敢舍舟跳船。
月光下,赤马舟劈开波浪,萧暥绰立船头,接过一张劲弓,迎着猎猎江风眯起眼睛。
一箭离弦而出,正中缆绳,风帆落下。
虞珩的走舸剧烈晃了下,速度顿时一滞。
“撞他侧舷!”萧暥紧追不舍道。
赤马舟乘风破浪如一支利箭射出,撞向在激流中左右摇摆的走舸侧后方,长楫当场折断。
失去了动力的走舸在水中打着转儿,被激流冲走,直向下游奔去。
“追上去!”
话音刚落,萧暥忽然发现,那走舸漂流的方向不对,竟直直地向魏西陵的主舰撞去!
萧暥当场傻眼了,他费了好大劲就要抓到的猎物,这算是送人头吗?
只见那走舸转着圈,在急流的冲击下,右侧船舷直接重重撞上了主舰,溅起大片水花。
“君候小心!”旁边的田让话音未落,当场被浇了半身江水。
魏西陵没有闪避,只微微偏首,江水泼溅到他脸颊铠甲上。
“将军,送你的见面礼!”萧暥站在船头,指着被撞得晕头转向的虞珩大咧咧道。
魏西陵看向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一个月不见,火光下,浮华的翠羽金丝孔雀锦袍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额前一缕发丝打着卷儿垂落,掩映着脸颊上熠熠灼目的小痣,妖治又飞扬。
见他不搭理,萧暥以为天黑加上妆容,他一时认不出自己,又欠抽地补充道:“你还欠我个压寨夫人。”
说着还仰起脸看向魏西陵,眼中漾着水光刀影一片潋滟。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两军阵前挑衅主帅,这匪寇胆子还不小。
魏西陵默然抬手拭去脸上的水,冷道:“抓上来。”
铁钩狠狠扎进了船头,将赤马舟向大船拖去。
萧暥一看不妙:“喂!你这是做什么!”
不就溅了他一脸水,他至于这样吗?
旁边的田让也觉得他有点冤,求情道:“君候,这…不该抓罢,虽然此人张狂,但好歹他也献了敌首,有功劳…”
萧暥趁机跟着道:“君候,你这是仗势欺人。”
片刻后,萧暥被带上了大船,湿嗒嗒地站在甲板上,地上一个明晰的水印子。
鏖战过后,腊月的江风吹到身上,萧暥冻得手脚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魏西陵走过他身边,默然摘下他腰间玉牌,转身进舱,“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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