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当空,一听到那道声音,俞珪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东方冉那枯瘦的身形和惨白无神的假面,都不会让人感到愉悦。
东方冉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面具下一双幽森的眼睛正盯着俞珪。
这种目光俞珪很熟悉。以往无数给他送礼,请他举荐的士子眼中都有这种对功名,对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渴望。
但东方冉比他们想要的更多,野心也更大。除此以外,他的眼中还有俞珪看不透的东西,暗昧莫测,阴执刻骨,就像一头传说中的怪兽穷奇,残酷而贪婪,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会把人卷进去,吞下去。
这种目光让俞珪暗暗戒备。
东方冉道:“北宫皓已死,俞先生该兑现诺言了。”
一个月前,俞珪曾答应东方冉,只要他设法在南下途中除掉北宫皓。事成之后,俞珪会在北宫达面前大力举荐他。
如今,东方冉果然得手,俞珪心里却泛起嘀咕了,东方冉手段阴诡狠辣,他想要的太多,野心也太大,不是好相与之人。今后若在主公帐下共事…
“俞先生不会反悔了吧?”东方冉阴恻恻道。
“不,不,”俞珪被他说破心事,赶紧道,“先生过虑了,只是现今我的话,在主公面前也不那么管用。”
然后他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北宫皓虽然死了,但主公一怒之下却欲举兵复仇。”
“我听闻魏旷进京,北宫将军没有多少胜算吧。”东方冉道。
“先生所言甚是,主公忌惮魏西陵,让我设法在江州惹出点事端,使其分心两处,甚至撤兵回江州。”
东方冉拢袖道:“魏西陵治下江州秩序井然,想要生事怕不容易。”
俞珪顺势叹道,“此事若不成,恐怕主公不再信任我,我想要举荐先生,也是有心无力啊!”
东方冉沉吟片刻。
“俞先生想要在江州搅起风波,也不是全无可能…”
“先生有何良策?”俞珪不由眼睛一亮。
东方冉阴笑一声转身欲走。
俞珪赶紧道:“先生若能再设一计使江州生乱,我必在主公面前鼎力举荐。”
***
朱璧居
晨间,日照香烟弥漫,水晶帘上映出花木婆娑的淡影。
这是株罕见的西域满堂金,枝干秀亭,青翠欲滴的叶间坠着黄橙橙的果实,像一个个盛满美酒的黄金盏,光泽饱满,清香诱人。满堂金极为稀有,取富贵连城,金玉满堂之意,所以有俗名摇钱树。
容绪此番北上也是下了血本。
北宫皓死后,北宫达必要选择新的继承人,曲夫人之子北宫敏就有很大的胜算。而随着新的世子确立,燕州各股势力也将重新站队。
这是布局的大好机会。容绪对局势的嗅觉极为敏感,他要趁东北新格局欲立之际,银钱开道,提前和各方面人物疏通联络,抢先和新的势力集团建立联系。
他是个投资者,最清楚在什么时候下注能起到事半功倍、四两拨千钧的作用。
虽然他已经表态在北宫达和萧暥之争中,站队萧暥,但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来,抓住北宫皓之死、新世子确立的好机会,在幽燕阵营里建立起有利于王氏的关系网络。
这倒不能完全归结于容绪老奸巨猾首鼠两端,
这和个人情感无关,也和他对萧暥明里暗里的遐念心思无关。
作为一个明智的投资者,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左右逢源,四面开花,才是经商之道,也是盛京王氏历经三朝经久不衰之道。
如果再早二十年,还是盛世,他还是那个放歌纵酒的风流浪子,他可以为心中恋慕一掷千金,倾其所有,不计后果。
但如今是个兵荒马乱沧海横流的乱世,存亡朝夕之间,他要考虑王氏的未来。
无论将来萧暥和北宫达谁胜谁负,王氏都不会输。
将来若萧暥胜,他本来就押宝萧暥,若萧暥败了,以他这次在北宫集团内的布局和关系网,不仅能保全王氏,说不定还能给小狐狸谋个生机和出路。
这个念头闪现时,容绪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有一种老父亲的心态了?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鬓角繁霜,心生感慨,到底是乱世催人老啊。更何况此番北上还是困难重重。
北宫达死了儿子,岂是单纯用金银就能摆平的?
皇帝和柳徽都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长期窝在京城里,搞阴谋内斗是把好手,一旦遇到家国大事,满脑子不是割地赔款,就是借机打击政敌。
“主人此番也是割爱了。”掌柜吴坤见他面色沉凝,以为他舍不得金满堂。
这是商会招财进宝的福树,容绪每每都是亲自修剪打理。
“燕州寒冷,这树喜晴热,怕是难以适应啊。”吴坤叹了口气,“而且北人豪犷,遇到不通风雅的,哀梨蒸食,焚琴煮鹤,主人这一番心血就…”
容绪隐约皱了下眉。
他为人风雅讲究,心爱之物当送于知音之人,虽然知音难求,但至少也该是一个懂货的人吧,可惜这乱世里,哪里容得下什么情怀,终不过一场交易。
片刻后,萧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橙橙的满堂金,“这是什么品种的香梨?”
他负手弯下腰凑近去嗅,雪白的脸颊映着碧绿田田的叶,鼻翼上还沾上一点鹅黄的花粉,眼里几乎写着'好吃吗?'
容绪顿时忍俊不禁,不由悄身上前,正要探出手,就装上了一个冷硬的东西。那是云越的剑柄。
云越冷眉俊目:“容绪先生想试试我的剑是否锋利?”
容绪颇为扫兴地皱了下眉。
萧暥听到动静回头,“怎么回事?”
容绪抬手虚点了点,笑道,“彦昭鼻子上沾了花蜜,会招蜂惹蝶。”
萧暥立即想到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鼻子被蜜蜂蛰了的狐狸…顿时感觉不大好,胡乱伸手去抹。
“彦昭,别动。”容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柔软的丝帕,还带着一缕幽檀香。
萧暥一看,还是香槟色绣牡丹的,变态,好变态,他又想起这大概也是士林风尚。
谢映之也随身带着帕子,但谢玄首的帕子是素色的,这才是男人用的。
不过,谢先生的帕子不仅绿,还可以当盖头,靠…等等,他没事比较大男人的手绢干啥?
正胡思乱想间,容绪沾了点侍女端上的桃花水,一边轻手轻脚地替他擦拭,一边耐心解释道,“这是西域满堂金,又叫黄金盏,乃观赏名木…”
萧暥眼中流露出一点点失望,“闻着倒是很香。”
容绪笑道:“黄金盏虽不好吃,但一枚黄金盏可以换一套明光铠。”
萧暥眼睛一亮,“这就是摇钱树?”
容绪心领神会,小狐狸这阵穷得手头紧,眼馋他这黄金盏了。
他听说此番襄州虽打了胜仗,但损失惨重,瞿钢的三千锐士伤残,需要疗养抚恤。且这回北宫皓占领黄龙城的时候,毁坏挥霍了不少钱粮物资。重修城池,安抚百姓也需要钱,萧暥手头就更紧了。
“彦昭若喜欢,这黄金盏就送给彦昭了。”
吴坤愕然抬头看向容绪,张了张嘴。
这么大方?
萧暥却眼睫微微一挑,“容绪先生是否是有事要我帮忙?”
这回倒是容绪被他问得一愣。
其实容绪刚才只是看他又穷又馋的样子着实可爱,便把满堂金送给他开心了,没想到小狐狸心眼挺多。
容绪忽然发现一个变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合作生意,小狐狸不再眼巴巴地要钱要货,或者一言不合干脆来抢,他开始懂得公平交易,互利互惠的经商之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容绪心里居然有点失落。但他很快就收拾起心境,他还确实有一桩棘手的事,既然萧暥提及,倒不如乘机一说。
“此番北宫达失了世子恐怕不肯善罢甘休,陛下和群臣的意思是遣使割地赔款,这赔款由我盛京商会承担,但是这地…”
“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岂能拱手送人?”萧暥眼稍一挑,断然道。
果然,这小狐狸翻脸比翻书还快。说好的互利互惠公平交易?
容绪也知道他不会答应,“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如今替子报仇,很可能大兵压境,单靠银钱宝器很难打动他。不如将几个偏远贫穷的郡县割让给北宫达,他也捞不到实惠…”
容绪正筹措措辞,萧暥却漫不经心踱开去了,目光左顾右看,四下乱瞅。
只见庭院的一面山墙下摆放着十几台大箱。
就听萧暥道:“容绪先生此番北上开销也颇巨啊。”
容绪心中一诧,小狐狸知道替他心疼钱了?
萧暥当然心疼,这些财物宝器此番都要送到东北去。这不就是资敌吗?
容绪无奈道,“为陛下分忧罢了。”
“如果我有个主意,既不用割地,也不用容绪先生破费,就能让北宫达安分守己地待在东北。”
容绪一惊,哪有这样的好事?
随即他想到了魏西陵在京城。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味。
“纵然有君侯驻守都城,但此行北上毕竟只带了数千兵力,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帐下的左袭也是天下名将,也难免有一场鏖战。”
“我不靠别人。”萧暥眨眨眼睛。
别人两个字又让容绪心里顿时舒坦了。看来魏西陵和萧暥毕竟隔着父仇。是他想多了。
“我有更好的东西给北宫达。”
这回连容绪也懵逼了,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在诸侯眼中,还有什么比土地城池更好的?除非是军队?
萧暥道:“北宫达实力雄厚,但是依旧和虞策,朱优等人一样,还是个侯。”
容绪顿时恍然,“加封北宫达为国公?!”
北宫达好大喜功,注重虚名,封为国公何等殊荣,而一旦他接受册封,就只能从高唐前线撤军了。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国公虽然荣耀,但在如今这个乱世里,皇室的册封只是个虚名罢了。北宫达毕竟是统帅幽燕百万之众的一方霸主,没有实惠又怎么能让他休兵讲和?
“不只是虚衔,北宫达加封为公后就会拥有铸币的特权。”萧暥提醒道。
容绪心中隐隐一动,觉得这里有大文章可做。
大雍流通的货币是五铢钱,古人纪数起于一,极于九,五为中数,代表天地人和,所以铸钱得名五铢。五铢还分为金铢、银铢、铜铢,其中流通最广的就是铜五铢。
在大雍中早期,诸侯王的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疆内军政、税收、人事任免等大权,还能铸造钱币。到了文帝朝,为限制诸侯王权力,文皇帝废诸侯王制,改为国公,随之各地封疆内军政之权都大为削减,但仍保留铸币之权。
当年魏修封贤国公,曾出于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需要,铸造过永安五铢。永安五铢铸造精良,字迹清晰,分量又足,即便是到了乱世里,也是□□的硬通货。
萧暥对永安五铢印象深刻,小时候流离乡野,如果能有二十枚永安五铢,就可以换一斗米,够他吃近半个月的饱饭,能让他睡在四面漏风的草屋里,半夜里都馋哭了。
”
北宫达若在燕州铸造新币,将要耗费大量铜铁,这就会影响军工生产。不利于备战。同时这还能让北宫达把注意力转移到铸钱上。
容绪明白了萧暥的图谋,他蹙眉道,“但铸币的弊端,就算是北宫达看不到,他帐中谋士如云,钟纬等人也一定会看出来,这是我们的算计。”
一个别人,一个我们,暗中的亲疏可见。
萧暥道:“如果铸币可以给北宫达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呢?他还会拒绝吗?”
他要搞一场货币战,但这个馊主意要容绪去出。
赶出大半章给小狐狸庆个生,还有个尾巴待补全(/*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