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花多少时间,庄园里面所有的人,包括为壁炉生火的女仆,就都知道了侍从队长唐·塞拉大人受到了野狼袭击的事情。
一想到这样一位高大威武的侍从队长刚刚和一只猛兽发生了战斗,而且还就在自己生活的庄园里面。
充满想象力的卢兹匹特堡人便不由自主把他和伟大骑士罗兰作比较。
【异教徒人数众多,领先者下令吹响号角,英俊的骑士如疯子般拼杀,剑刃沾满污血】
【长发和汗水缠绕颈间,凶恶敌军来势汹汹,靴子踩在尸体上,斗篷飞扬在腰间】
贵妇本来就善于联想,她们每天都足够多得时间去思考任何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市政的人要求所有参与聚会的人暂时不能离去,所以贵族太太和小姐们有充足机会相互交流。
她们先是窸窸窣窣地说话,偶尔捂嘴发出惊讶的声音,等到哪一位小姐带来新的消息后,太太和小姐们便如同树丛的小鸟,颇些混乱地叽叽喳喳起来。
想必唐·塞拉大人和野狼战斗的时候,一定就像是诗歌里面说的那样,像是一个勇敢不屈、竭力搏杀的大英雄。
在刀光血影之间,用性命作为赌注,不管自己的身体受到了多少的伤害,也不管自己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仍然挥动剑刃、打退了野狼,拯救了这个庄园的妇女儿童。
至于同在场的伊凡,只是被认为是受到保护的弱者。毕竟,他的职业仅仅是个医师罢了。
在传奇小说里面,这种小人物一般就只能帮英雄治疗伤势。
女孩们喝着红茶,用一只手捏起糕点放到自己的嘴巴里,漂亮的眸子流露出干净而又兴奋的眼神,她们急匆匆的给这场战斗下达了定义,好像自己亲眼见到过的一样。
英勇就义的英雄大战饿狼,这是一件相当新鲜的事情。
除了少数亲眼见到过现场的仆人知道真相之外,在大多数人的言语中唐·塞拉已经成了正义的化身,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他还躺在床上,门外却来了一波又一波赠送礼物的仆人、想要看望英雄的爱慕者了。
“谢谢您的礼物,小姐。”
“不好意思,我们的队长还在昏睡之中,如果您想要看望他,必须等到他清醒过来,至于他的伤势严不严重?天哪,目前医师在里面观察,我们必须要先听医师是怎么说的。”
“好好...好的,我们会转告的,这位小姐,哦——对的,我应该记下您的名字。”
“普利西斯小姐...还有格尔塔忒斯小姐.....翁·朱斯蒂娜小姐。”
罗马斯擦了擦自己的光秃秃的脑门,等到送走这些麻烦之后,才大大方方地吐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贵族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和这些闹腾的百灵鸟们交流,所以干脆遵循医嘱,直接堵住了房门,任何人都不能够进来。
同时他暗自疑惑,不就是一只野狼吗,自己从小和朋友一起狩猎,都不知道杀死过多少只狼了,怎么在这个城市里面,赶走头狼还变成了天大的功劳了。
有个词语叫做从众心理,赶走野狼在一些年长者的或者阅历较深者的眼里当然不是一件大事。
可当人群里一些年纪轻轻的小姐们认为这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时,并且乐于吹捧其故事里的主角,其他同样融于这个圈子的人不免也受之影响。
小姐们的表现让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直接改变观点,认定了唐·塞拉就是个大英雄。
看到医师还在床前忙碌,罗马斯忍不住走到旁边:“怎么样医师,我们的队长他有什么问题吗?要是他被野狼抓伤的话,我的包袱里面正好有治疗这种的伤势的药物。”
伊凡停止了动作,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地笑了笑。
这笑声多少有些嘲弄。
如果不是这些侍从非要自己过来检查一下,他是绝对不会过来的。
毕竟唐·塞拉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自己还不清楚吗?跟那头狼人刚刚打了一照面,就像根过了季的黄瓜昏厥倒到泥坑里面去了。
他的身体即使是有伤,应该也是那头狼人在逃跑的时候不注意方向,又或者被烙铁唬住了魂,手足无措地往他的脑门上踩了几脚。
伊凡摸了摸鼻子,那双深邃眼睛好似黑夜的灯火,散发出一众迷人的光泽。
此时他白色衬衣的领口微微敞开,衣服袖口卷到手臂中间,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那番冒险,导致后背有块湿润的潮斑。
那些由小姐们送来的礼物、鲜花里面,却是也有几份专门指明给他的。
只不过和送给唐·塞拉礼物相比,送给伊凡的只有寥寥几样。
大概是曾经见到他的长相,却不敢近距离接触的爱慕者吧,赠花留情,在这个时代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在青年细致如美瓷的肌肤里面,不光是典雅的体态和严谨的肢体表现,同样还酝酿得是不逊色于卡提林纳的阴谋。
伊凡并不嫉妒唐·塞拉抢了自己的风头,甚至还非常乐意见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拥有医疗系统,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治病救人,迟早有一天可以凌驾于凡夫俗子之上。
不必要的名气,只会惹来麻烦。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挑了下眉,罗马斯不由看向自己的队长:“他非常健康,面色正常,心跳有力。既没有外在的伤害,也没有内伤,不过和野狼搏斗的经历实在是危险万分,可能会留下一心理阴影,乃至于胡言乱语。”
“最好能够看住唐·塞拉先生,别让他到处跑。”
“可是...”罗马斯还想说些什么。
伊凡却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耸了耸肩膀,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我们大多数人见到的真相,其实只是第一眼见到的印象,而所谓的第一印象不过是的眼睛、耳朵捕捉的到的信息。这种信息若是不经过证实,光是道听途说的话,就成为人们愚昧来源。”
罗马斯被他的话语所吸引,下意识便觉得这是很有哲理的一番话,冥思苦想后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他摸了摸后脑勺,喃喃道:“你要去哪儿,先生?”
“天色已经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如果唐·塞拉阁下能够早一点清醒过来,我倒还能和他讨论一下那头野兽的事情,不过现在他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便只能放弃这个想法,和我的仆人一同回家去了。”
“不要担心他之前下达的命令,刚刚市长阁下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通知了我,显然市政议员们觉得不能让所有人都呆在夏绿蒂伯爵府邸呆一个晚上。哪怕是这里的空间很大,但是肯定不能满足所有贵族的需要。”
“特别是在我们同时失去秘书长和侍从队长的情况下,你也不希望唐·塞拉阁下因为这种小事,就得罪卢兹匹特堡所有的贵族吧?”
罗马斯犹犹豫豫的,最终没有选择阻拦。
他想要遵守唐·塞拉昏迷之前的命令,不过实在是没有勇气得罪这么多的贵族。
更何况,伊凡已经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了,今天所有在场人员的名字都已经记录在册,放他们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罗马斯还没来得及回复,那大门便猛然合上了。
于此同时,躺在复古s形头架,圆形木腿支撑的,天鹅绒软垫组成的床上,那位样貌威风的侍从队长完全失去了往日机敏。
他双眼紧紧闭起,嘴唇咬死。
整个人头昏欲裂、双眼迷瞪,好似吃到了发霉的豆子,在奇异的梦境世界中摇摇摆摆地向前走着,忽然走入了一片古怪的教堂。
阴沉昏暗。
黑色迷雾笼天空。
这里是敌基督的世界,是违反法律和道德的恶人才要面临的地狱。
不洁的猿猴,凶恶的狮子,巨大的半人马,半人,条状花纹的老虎,果敢的骑士大天使米迦勒仰躺在地板上,被撒旦擒拿住胸膛,用利爪切断喉咙。
许多幽灵的头颅挤在了一个身体上,或是一个头连着多个身体。
每个人的脸上的表情都是痛苦、迷惑的,牙齿是惨白、不规则,长时间的死亡已经失去了咀嚼的功能,反而是用来撕咬的犬齿越来越锋利。
它们不像是花瓶上的画像,亦或者石匠凿除来的粗劣刻像,每一个灵魂都是真实存在的。
幽灵之所以相互拥挤在一起,是为了将自己的罪恶传递到其他人的身上,可是无形的力量把幽灵挤在一起,无论罪恶传递给谁,最后还是落到自己的头上。
唐·塞拉害怕极了,他跪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念诵主的名号,希望主的神力可以照耀到这片黑暗的领地,将他从这个可怖的梦境中拯救出来。
撒旦似乎注意到这个可怜的男人,祂丢弃下天使的尸体,毛茸茸的巨大头颅从泥土地上缓缓浮现,黄褐色的瞳孔将其一辈子做过的好事、恶事收入眼底,立体式的嘴巴,覆盖了九排牙齿。
当祂口吐人言的时候,最外面的牙齿就像是触手一样喷射毒液:
“唐——塞拉!”
荒诞的梦魇笼罩在正常人的头脑中,从古至今被梦境迷惑的人着实是不少的,但愿他能恢复正常吧。
梦境是客观现实反射到神经的遗留物,它们脱离不了现实的载体。
中世纪的神学家普遍认为,梦境和灵魂有关。德尔图良的那部《论灵魂》中有八章跟睡眠和梦有关。
德尔图良相信,即使在做梦的时候,人的思想也并未停止,虽然做梦者的身体处于静止状态,但是他的灵魂却能离开身体,因此,灵魂是不朽的。
假如从心理学出发,那么梦就变成了“潜意识”的体现,大家都熟知的弗洛伊德——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就认为梦其实体现着我们在现实当中“压抑的欲望”。
这些欲望在梦境中得以释放,使得潜意识获得满足。
伊凡将书本从膝盖上拿开了,并且下意识地捏了捏眉心。
他忽然意识到唐·塞拉阁下之所以昏厥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是大脑自我保护机制触发了——当人受到不能承受的刺激的时候,会立刻昏倒。
对这个基督徒而言,今天见到狼人所带来惊讶,只怕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希望这个家伙不要留下什么心理问题吧,好歹也是一名骑士队长,人杀没杀过不知道,野兽还没有捕捉过吗。
伊凡不是心理医生,他不知道该怎么治疗这种情况,只希望他能够坚强一点。
毕竟现在知道真相的就唐·塞拉和自己两个人,如果能利用得当的话,对方应该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不过,狼人的事情很重要...”
“人类的事情同样重要。”
他将视线放回了那位身材宽大的老爷身上,道林爵士身上的服装已经有些不太整洁了,裙袍的下摆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了灰尘。
难怪道林夫人在离开的时候,不乐意同他们坐一辆马车。
紫红色的哥特拉夫领撑开了另外一边的皱褶花边,金色的发箍不但没有支撑起领子的作用,反而推开了胸前月牙形状的装饰品。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人形的斗篷,要是从马车跳下来的话,恐怕会跟伞蜥蜴一样滑稽。
道林爵士还是沉默不言,他脸色不好看,眼睛可能在看自己的手指,也可能在看手链上的蓝色宝石。
伊凡没有出声,他知道自己父亲总归会告诉自己的真相的,要么是在马车上告诉自己,要么就是在回去之后告诉自己。
反正天才黑了一段时间,他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打听。
滴答答,滴答答。
雨点落下来,矮小的灌木丛藏不住人影。
马夫呵斥着让马匹稍微停了一会儿,薄雾般的雨水还没有进入到眼睛,就被睫毛阻挡在外头,趁着雨水还没有变大,他好把马灯悬挂起来。
从旁边一闪而过的是几辆豪华马车,树叶簌簌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蹄踩踏在泥坑里面,溅出来的泥点落到了道林家族的窗户。
伊凡推开窗户,眼睛稍微眯了眯,他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是罗伯斯庇尔男爵的马车。
马车的速度这么快,难道他不知道天已经黑了吗?
而且那个方向并不是罗伯斯庇尔男爵回府邸的方向,他究竟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