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快撤!
时叶用出了全部力量呐喊,然而就像被困在密闭容器中,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白狼王反应极快,想要瞬身后跳。头脑下达了指令,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树梢上传出老鸨般的刺耳笑声:“呋呋呋,又有傻瓜自投罗网了。”
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没有施加任何掩饰。
“你是谁?”身处绝境反而激发出了时叶的斗志,紧张和恐惧在刹那间一扫而空。
“我是替你们收尸的好心人。”一个身穿白色长袍,浑身上下白到像被水浸泡多日的人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的双手十指又细又长,悬空张开,仿佛在操控某种东西。
透明丝线!
时叶具备夜视眼,而且视觉异常发达,一眼便发现了连接白袍男十指和狼骑兵分队的东西。
白袍男化身成为操控者,狼骑兵分队尽数做了他的提线木偶。
时叶蓄力想要挣脱透明丝线控制,只觉臂膀疼痛,灵识感应,发现铁甲被透明丝线割断。
原本透明的丝线开始变成淡红色,并且有逐步加深的迹象。
“兵长,咱们落入圈套了!”小竹竿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大牛雷克骂了他一句:“咱们是白狼营的精锐狼骑兵,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家乡还有个姑娘在等我,想到再也见不到她,我才会情绪激动。死算什么,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小竹竿不是没骨气的人,走到生命尽头,勇敢地说出了以前不想在人前讲的话。
“咱这辈子就是孤家寡人了。若是有来生,希望得遇太平盛世,膝下儿女双全。”雷克再无顾虑,讲出他的心愿。
或者更准确的讲,可以算作临终遗言。
“你们两个窝囊货,既然选择当兵,就要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儿女情长,那是留给才子佳人的东西。”老陈同样无法挣脱丝线束缚,选择壮士断腕,用双臂夹住腰间悬挎的宝刀。
立于树上的人目睹老陈挣脱束缚,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关注点在领头的兵长。
兵长用面甲割断丝线,从玉葫芦中召出宝刀,斩断困住白狼王的枷锁。
白袍男随手一挥,再度困住兵长和狼王。
至于鲜血淋漓,依然选择向他发起冲锋的老陈,压根没被白袍男放在眼里。
他就像没有感情的恶魔,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一切。
“吾名怨,特来此地送尔等归西。”白袍男的声音虚无缥缈,似若没有根基,却无比清晰地在狼骑兵分队成员耳畔回响。
“你少做梦了!”时叶又一次从丝线束缚中挣脱,铠甲七零八落,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怨银白色的眼眸瞪视着时叶,声音依然寡淡无味:“还没有人敢反驳怨大人的话,你是第一个。我决定了,要慢慢将你折磨至死。”
“休想!”
时叶骤然释放分身,吸引怨的注意力,腾跃到树梢,挥刀斩向他的后颈。
眼看刀锋即将碰到肌肤之时,透明丝线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将时叶绑缚在半空中。
“只要我想,可以随时杀了你。不过你很有趣,陪你多玩玩也没关系。”
怨随手一挥,狼骑兵分队中有十名军士人头落地。
他转头看向时叶,脸上带着残忍冷酷的笑容:“我好像还能这么玩十次。”
“我要杀了你!”时叶双眼通红,心中恨意弥漫到了天际。
他恨实力强大又冷酷无情的怨,也恨无力反抗的自己。
老陈见到战友身死,驱动坐骑向巨树冲锋,嘴钓着宝刀,想要斩断怨的立身之地。
“人类可真够愚蠢的,”怨的话语平淡如水,反应却犹如冬天般残酷。
弹指一挥间,在老陈冲锋路径上召唤出一道横线。
逐风巨狼的速度极快,裹挟着劲风。
透明丝线化作利刃,拦腰斩断了老陈的身体。
上半身留在原地,被透明丝线捆住。
另一半被逐风巨狼带到了树下。
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出现,巨狼停下脚步,嗅到了人族的血腥气。
回望一眼,不免悲怆,仰天发出凄苦的长嚎。
“不!”时叶又一次想要挣脱束缚,结果发现自己被困在了魔封结界之中。
怨微笑道:“你不要乱动,静静观赏怨大人的艺术。”
屈辱冲击头脑,看着同伴们相继身死,泪眼模糊了视线。
“不能放弃,不能……”
他尝试破解魔封结界,发现怨释放的威力远强于拷贝魔人,以他如今的实力,想要破解无异于天方夜谭。
无力感油然而生。
相比于痛恨强大无比的怨,他更加痛恨无能的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我如此弱小。
羸弱到无法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惨死在敌人手下。
怨是这里的主宰,他可以随意决定狼骑兵分队成员的生死。
单纯的杀戮已经无法获得满足感,怨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被魔封结界彻底封印的时叶。
“你是兵长,他们都服从你的命令。现在,你可以决定让谁先死。”怨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
时叶感到了比寒流更冷的东西。
那就是恶魔之心。
“你去死吧!”时叶陷入了狂乱情绪,朝着怨怒吼。
怨摇了摇头,咂舌道:“怨大人身为夜烬成员,肩负着魔族反攻的重任,可不能轻易死在这种小地方。你再推出一个人选,否则我会杀掉两个士兵。”
“你去死!”时叶通红的双眼瞪视着怨。
他明白怨不会放过他们,早晚都是死,倒不如更有骨气一点。
“我感受到了你的情绪。这样吧,你只要选出两个人下黄泉,我就释放一个士兵。这个交易怎么样?”怨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玩味。
他在玩弄人心,试探狼骑兵的底线。
身为魔王萧胤创造出来的魔人,怨和其他人一样,对人族怀揣着最本真的恶意。
他们向来不忌惮以最坏的观点揣摩人心。
时叶决绝道:“你先杀了我吧。”
怨没有改变折磨时叶至死的想法,忽略时叶的话,后脑长出另一张脸,同时看向两侧:“既然你们的兵长不选,我就让你们自己选。选择生,还是死?”
“狼骑兵分队里没有孬种!”雷克慷慨激昂地大声喊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怨面向士兵们的这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另一张脸依然保持着虚假的平和。
“又有一批敢死队抵达,怨大人用不到你们了。”
时叶感受到怨从骨子里透出的滔天杀意,意识到即将发生之事,想要大声提醒狼骑兵分队成员,发现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他徒劳地猛烈挣扎,怀揣着痛苦无声嘶吼。
狼骑兵分队成员,不过一瞬间,全部葬身于怨的透明丝线。
另一队骑兵抵达埋伏地点,看到满地尸体和渗进地表的鲜血。
兵长的反应和时叶几乎完全相同,想要下达撤退指令,恍然发觉已经无法动弹。
“呋呋呋。”又是一阵难听的笑声。
怨从树后阴影中闪出,重复刚才的行动。
只不过这次他留下了一个见证者,说辞也有改动。
“我帮你们抓住了叛徒。要不是他向我提供情报,还真不知道你们会趁着夜色绕到这个地方。”说完,怨用手掩住嘴巴,不小心割破了嘴唇。
熊骑兵分队的兵长也发现了透明丝线,朗声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咱们被丝线捆住了,火速将其斩断,解救被挟持的人质。”
战熊们的巨掌上套着钢爪,斩断丝线,解救背上被困住的士兵。
怨的笑容顷刻消失:“真是冥顽不灵。明摆着是他出卖了你们,却还要赔上性命救他,真是愚蠢。”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人族,无论作何反应,结果都不会改变。
踏足预定埋伏地点,等同于陷入魔国大军的圈套。
只不过等在此地解决他们的不是大批魔族战士,而是夜烬成员怨。
怨方才的言辞,吸引了时叶的注意力。
或许,青龙军中真的有魔国细作,否则怨为何会清楚青龙军的行动计划。
甚至连埋伏地点在哪儿都一清二楚。
种种不寻常,指向了这个阴暗的可能。
时叶又开始见证战熊骑兵惨死,心中仿佛在滴血,然而他没有心脏。
左胸口处始终平静,没有心跳声。
痛苦达到了顶点,继而演化成绝望,眼神中的光彩开始逐渐黯淡。
怨用正脸观瞧时叶的眼神,想要做个实验,看究竟何等惨淡境况,才能将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折磨成疯子。
这种想法比直接送时叶归西更能令怨感到兴奋。
一切都在重演,痛苦却是不断加深。
潜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开始向上升,继而出现了某些似曾相识的碎片化影像。
漫天大火。
火中似乎有万千条蛇发出痛苦嘶鸣,扭曲翻转,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终究压不住火势,被烧成了焦炭。
为何又是死亡?
时叶头脑麻木,已经难以分清虚幻和真实之间的界线。
他接近万妖山时,脑海中曾出现过这个场景。
当初以为是万妖山致令他产生的幻觉,如今再度浮现,时叶的想法也有所改变。
或许那些不经意间闪现的片段就是久未想起的曾经。
“你说时大哥会不会就是牧云?”穆玲在北洛城附近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响。
我究竟和牧云有没有关系,还是渴望力量,渴望到快要疯了?
时叶只有七年常识,阅读过的古典籍中,并没有明确写出人的承受极限。
从光荣地加入青龙军,破格成为兵长到深陷鲜活地狱之中不过十二个时辰。
常听人说大喜大悲会刺激脑海,产生一些幻觉,然后便会彻底失去理智,成为真正的疯子。
死亡还在埋伏地点不断发生。
怨对人族有着发自内心的厌恶,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会用手中饱饮鲜血的丝线送他们下地狱。
立场不同,双方选择一致。
这就是战争。
如果真要怨恨,或许应该记恨下达翻山指令的将军,亦或是……
“我把他们带到了死地。我把他们带到了死地。”时叶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
怨的脸上现出满意笑容。
时叶快疯了。
这是怨最想看到的事情。
一个疯子不会造成威胁,却可以提供许多乐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所言所行究竟为何,沉浸在幻想中的世界。心中没有保家卫国的理想,也不会想着颠覆魔国,重振夏国荣光。
“让我们来瞧瞧,一个沉浸在理想国幻想中的人,究竟是多么可爱吧。”
时叶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
他是时叶吗?
好像不是。
那他究竟是谁?
你谁也不是。
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平淡如水,如同嚼蜡般枯燥。
“我是谁,我在哪儿?”时叶的眼神开始变得茫然,看着远处站着的怨,朦胧中忘记了他是谁。
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脑海之中。
“牧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陌生女人似乎很友好,还没等时叶接近,又变成了嗔怒脸:“我要你内疚一辈子,永远记得辜负了我!”
“你是谁?!”时叶惊问。
怨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傻孩子,我是怨,你的主人。”
时叶问的并不是怨,而是曾浮现在眼前,如今又消失不见的陌生女人。
他没有听清怨的话,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你的主人。”
“你放屁!”
“看来你还没疯。”
“你疯了,我都不会疯。”
“果然是个硬骨头,看来我留对人了。”怨本想揭下时叶的黑色面甲,看看他究竟是何模样。
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必去看一张令其厌恶的人脸。
不久之后又来了另一个骑兵分队。
死亡过程不断重复,冲击时叶的心理防线,以及他逐渐变得紊乱的意识。
“你我都是家国天下先于儿女情长之人,也都隐藏着一个可能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情感。”
另一个女人浮现在时叶的脑海中。
他认得这个女人,因为曾在睡梦里见过。
正是如今勉力支撑人族的女帝萧凰。
“我究竟是谁?”时叶问身旁浮现的女人。
“你糊涂了吗?你就是一个讨人厌的臭虫呀。”回答他的是正在肆意杀戮的怨。
时叶又看到了怨那张令他感到厌恶和恐惧的惨白脸庞。
这就是打了败仗的后果吗?
如果没有战争,这些惨剧还会发生吗?
时叶扪心自问,却无法得到答案。
他刚成为一个士兵,还来不及体会残酷战争,就落入了敌人掌控。
怨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把时叶折磨成疯子。
时叶清楚自己的结局,很想抗争,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战友们的惨状。
有人认为他不是叛徒,但也会有人认为怨说的是实话。
他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兵长,甚至还没有搞清楚青龙军的编制,军旅生涯便已走到尽头。
地面堆尸如山,血液浸染土地,无声控诉着战争的残酷。
时叶很希望自己没有离开乱葬岗,守着那群外表丑陋的秃鹫生活。
至少在那里不用面对尔虞我诈,还有堪比人间炼狱的战争。
怨的实力深不可测,肩负埋伏使命的骑兵分队尽皆被其消灭,只留下被结界封印在半空的时叶。
失去了接应,正面大军的进攻却没有停止。
暗中减少兵力,开始为南撤做准备。
青龙军七年来的首次大败,已经初现雏形。
怨的任务只有歼灭绕过三山关的人族兵力,杀光所有士兵,收回了已经变成暗红的丝线。
只是经过一个美妙夜晚,他的实力就有了长足进步。
“现在,让我来瞧瞧怨大人杰出的艺术作品。”
时叶眼神完全变得空洞无光,黎明光线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着他的眼睛,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谁?”怨满脸兴奋地问时叶。
“我是你永生不想遇见的噩梦。”时叶说这句话时,似乎带着笑意。
怨隔着黑色面甲,看不到时叶的表情。
他不会相信一个任其摆布的猎物,一夜之间就能凌驾于其上,笑问道:“我是问你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不过很快就会记起。”
怨见过疯子。
他们时常自说自话,即便在和你对话,说的内容也是不着边际。
所有的症状,时叶都符合。
“这件艺术品,简直堪称完美!”
他解开了困住时叶的魔封结界。
时叶从半空中摔到尸体上,连滚带爬跑下尸山,一个劲地往北跑。
他很清楚,只有抵达缘起之地,方能找回迷失的自我。
怨不清楚时叶在做什么,怀揣着好奇,不紧不慢地跟在一个失心疯患者身后。
密林紧接着一道斜坡。
时叶落脚不稳,滴溜溜滚了下去。
铠甲碎片扎进肌肤,很快便被灼热血液化为虚无。
伤口顷刻间愈合。
沉寂已久的能力开始逐渐觉醒。
然而处于兴奋状态的怨,并没能及时发觉。
“小玩偶,你得跑得再快点才有意思。”
怨催动魔力,帮时叶提了提速。
时叶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径直冲进万妖山。
怨可不想自己亲手创造出的疯子被妖族吃掉,始终护佑在时叶身后,看他究竟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