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守望塔。
负责巡城的魔兵清早爬上塔楼,照例喝了口血酒。往北一望,霎时将嘴里含着的酒喷到墙面之上。
魔族具备夜视能力,白天和黑夜分别并不大。
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在暗夜中的视力更佳。
塔楼外挂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随风摇摆,明暗交加之处恰好是魔兵的视野盲区。
他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确认挂在塔楼外边的是颗魔人的头颅。
通过鳞甲颜色和残余气息可以判断,乃是城中只手遮天的猩红魔人。
他死了。
谁杀的?
魔兵还没有得到牧云进城的消息,不知威胁来自何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他惧怕行凶者还在附近徘徊,不敢独自停留在守望塔,急匆匆遁下塔楼,前往城中区敲响了警钟。
暗黑军团迅速集结。
军团长是脊背生着骨翼的家伙,听了巡城魔兵的通报,急忙施展遁法来到守望塔。
他本想在消息发酵之前封锁塔楼,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红楼老板莲站在塔楼下方。
她是魔人们梦寐以求,却又得不到的红粉佳人。
每回出现势必会成为众多魔人的关注焦点。
这次也不例外。
魔兵军团长同样觊觎莲的美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她共度良宵。
只不过今天这样的场合,他十分不想见到莲。
“骨翼魔人,您可是这冰霜城的守护魔,何故在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呢?”
骨翼魔人惨白眼眸瞥了莲一眼。
钢牙咬得咯吱作响。
“以猩红魔人的实力,压根不需要暗黑军团的保护。他出了事,可怪不到我头上。”
“哟,您还真是会推卸责任。”
旁观魔人群发出一阵嘈杂议论。
骨翼魔人听觉发达,什么难听的话都能听见。本就泛白的脸气得煞白,比任何时候都像透明幽灵。
他和莲同属于魔族的其中一个衍化分支,因此肌肤有某些共同点。
“你是八面玲珑的家伙,可否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骨翼魔人只好选择运用传音术,询问站在身旁不远处的莲。
“七年来,冰霜城中偶有发生魔族互相吞噬的事件,但从未出现过枭首示众的行为。从这点来看,杀掉猩红魔人的可能并非魔族。”
“那些人族奴隶,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胆大包天之事!”骨翼魔人自然联想到了城中的人族奴隶,对此嗤之以鼻。
莲浅笑道:“城主府里不是有几个外来客吗?那里边没准有凶手。”
围观魔人纷纷点头,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骨翼魔人再度传音。
“你何故帮那几个疯子说话!”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问道,“你被那两个疯婆子收买了?”
“算是威逼利诱。只不过做这件事的并非那两个魔女,而是另有其人。”
莲没有使用传音术,暗黑军团的魔兵和围观魔人皆可清晰听闻。
萤火作为一个新组织,之所以能在魔国声名远播,完全在于他的创建者。
再度看向悬挂在守望塔上的头颅,拥有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种种迹象表明,那个魔族的头号目标,悄然驾临冰霜城。
恐惧从心底向上喷薄而出,众魔人四散离开是非之地。
仿佛只要不去看瞭望塔上随风摇摆的不祥之物,就能够规避掉残酷的现实。
骨翼魔人深深看了莲一眼,没做任何表示,急匆匆返回暗黑军团兵营。
牧云或许不会屠杀魔族平民,但随时有可能歼灭兵营。
他只存在于恐怖传说,甚少有魔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午时三刻,便是魔人交出奴隶的最后期限。
萤火是牧云创办的组织,如今他亲赴冰霜城,交付奴隶的紧迫性可想而知。
猩红魔人和莲都曾是魔人交付人族奴隶的干扰项。
如今一个表明态度,将红楼中的人族女奴尽皆送至城主府。
另一个则是死于自己的惯例杀戮手段。
一死一降。
胜者归属于哪一方,已经十分明显。
骨翼魔人回到兵营,求生欲前所未有之强烈,即刻传下命令——凡兵营所属魔兵,必须在规定时限内将自己的人族奴隶送至城主府,不得有误。
暗黑军团的魔兵们就像是上紧了发条,争先恐后回到家里,令受尽折磨的奴隶穿上破旧衣袍,再用金疮药简单处理伤口,随后送往城主府。
善和艳负责接收人族奴隶。
佩戴黑色罗刹面具的牧云站在一旁。
面具于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作心灵港湾。
艳见识到经受各种酷刑的人族奴隶,从最初的不以为然,逐渐发展至心情沉重。
她灵智并不高,在暗影中更多依赖转生魔王赋予她的转生瞳力。
如今吞噬过大量魔人,随着实力提升,瞳力明显减弱,已经到了时灵时不灵的地步。
除了搜寻目标,艳不知自己还有何专长。
如今恍然醒悟,原来善心并非杨柳成精的善独有。
她的内心深处,同样潜藏着一丝悲天悯人的哀愁。
战争是无情的杀戮机器,群体和群体之间的残酷对抗。
从不以个体意志转移,滚滚洪流,足够吞没一切良善。
奴隶们深受折磨。
有的躯体残缺,有的精神恍惚,还有的已经失心疯。
他们都是构成时代的一份子,却被时代无情抛弃。
即便生还,他们的余生中也会带着永远难以释怀的怨念。
直至生命终结,身入轮回,才能得到上天的补偿,于下一世中过得没那么苦。
“牧先生,你为何不杀光他们?!”不知何人朝着安静伫立的牧云喊了一声。
城主府中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失心疯的人族奴隶,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
“天黑了,天就要黑了。”
人族奴隶们心中的恨意无法发泄,他们希望心目中的大英雄,能够代他们铲除摧残他们的所有魔族。
魔族之所以沉默,原因在于牧云完全可以做到。
只要他想,冰霜城中的魔族将会全数覆灭。
没有魔人会傻到怀疑这点。
毕竟在牧云初入魔国时,便已屠灭了十座城池。
多一个,或者少一个。
于他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
紧张和颤栗向来不会出现在魔族内心,眼下过分的安静,反倒使得这种罕见的负面情绪异常清晰。
尚有思维能力的人族奴隶们看向牧云,所有的希冀都包含在眼神之中。
他们的眼睛中常含泪水,眼球浑浊不清。
表情因长久痛苦而麻木,然而心意依然通过眼神清晰传达。
牧云不敢面对这些充满了期盼和不解的眼神。
他曾借新月书社之手将自己打造成圣人,目的正是寻求百姓的支持。
如今人族奴隶们的祈望,他却是无法满足。
黑色罗刹面具没有孔洞,口鼻处有专用通气法宝,因此可以完全遮挡住牧云的面部。
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也就无法发现他的躲闪。
强者能够感知情绪。
善察觉到了牧云的状态,主动解围道:“这位是魔国的恶大人,不是牧云。你们认错人了。”
“魔国的人,为何要救我们?”
“任何种族中都有追求和平的存在。”善语气平静地答复。
讲话者拄着根拐杖走出人群,他失去了两只耳朵和一颗眼球,鼻子也被削平,样貌奇丑无比,说话时脸部的数道伤疤变得扭曲,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少说伪善的话!我的左眼和两只耳朵被魔人当了下酒菜,脸上的伤疤,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太丑……”说到最后,讲话者垂下几滴浊泪。
魔人们不敢发言。
若是换作平时,他们根本不会给讲话者发声的机会。
胆敢违抗,只需啃下他的脑袋。
今时今日,沉默站在院中的人改变了所有局势。
牧云虽然亦曾几经沉浮,痛失过红颜知己,但他是毫无疑问的强者,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也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如果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修仙者,或许会依从修罗本性,大肆展开对魔族的杀戮。
与此同时,人族奴隶的伤亡数量也会上一个台阶。
龙城的行动,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牧云阅读的法理典籍中,明确表示对犯罪者的宽宥,并非真的怜悯他们,而是想要给受害者一条生路。
只有犯罪者还有活下去的机会,才不会一条路走到黑,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断绝无辜者生存下去的希望。
牧云在龙城罔顾了从典籍中学到的常识,进行了不留活口的残酷杀戮。
结果是龙城的人族奴隶十不存一。
最终牧云受到功德经惩罚,平白损了五百年寿元。
相对于个体的仇恨,他身为掌控者,更应该考虑群体之得失。
其间势必会令部分人心灰意冷,以至于将怨恨转加到自己身上。然而这就是现实,也是身为强者的宿命。
牧云曾以夜鹞的身份掩盖本体,如今故技重施,又用恶作为遮蔽。
原因正是他自觉配不上圣人身份,许多事问心有愧。
牧云依然没有发言,甚至连动都没动。
他站在很高的位置,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视野也足够开阔。
拯救人族奴隶的行动,牧云考虑的是尽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而非帮他们报仇雪恨。
有人感激他,自然也会有人不理解,甚至破口大骂。
“你是个狗屁的圣人,只配用那张黑色面具遮住你那丑陋的嘴脸!”独眼男子终于不再忍耐,将怒火转移给默不作声者。
牧云理应解释,或者说上一两句话,但他什么都没做,静悄悄地杵在那里。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都无法充当人族的杀戮机器。
他当然可以屠戮冰霜城,让这里寸草不生。
然后呢?
其余城镇的魔族为了避免落得相同下场,势必会加速处理招致杀身之祸的人族奴隶。
届时,他又要面对更加窘迫的境况。
艳有点气愤。
她不知牧云为何默不作声,回头朗声道:“你正在骂的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你们的生活还是会像昨天一样暗无天日!”
院中只剩下失心疯者的呓语。
“天黑了,天就要黑了。”
骨翼魔人最早交付了人族奴隶。
他是当作小妾在养,因此没有受到摧残。
她们并不是太想被拯救,受形势所迫,不得不离开骨翼魔人的家。
情势复杂,同样在牧云意料之中。
人皆有自己的想法,顺应潮流者居多,行事风格独到之人也不在少数。
牧云无法做到的事,就得交给萤火。
“有没有想留下的人?”牧云终于开了口。
此时已接近午时三刻,也就是善规定的最后交付人族奴隶的期限。
逾期者会迎来清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善做不到的事,牧云可以全不费力地做到。
几个女人互相对视一眼,迫于压力,终究没敢开口。
牧云能够感知到某种复杂情绪,接着说道:“留下来并非对人族的背叛,而是要向萤火提供帮助。聚少成多,驱散魔国的黑暗。”
骨翼魔人的小妾们,鼓起勇气表达出内心想法。
“呸,臭婊子!”人群中有人故意大声喊了一句。
几个魔人打出不耐烦的响鼻。
牧云在场,他们实在不敢发作,可怒火已经真实地顶到了嗓子眼。
“留下来的条件是帮助壮大萤火,相对应,萤火会为你们提供保护。若是有人敢侵害你们,萤火成员绝不会放过行凶者。”
骨翼魔人见牧云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鼓起勇气问道:“恶大人,今天早上有巡城魔兵在守望塔发现了猩红魔人的头颅。这件事是您做的吗?”
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到牧云身上。
他们心里知道答案,只是想看牧云会如何作答。
“只有揭开盖子,善良才能萌芽。你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帮你们处理。”
骨翼魔人瞠目结舌。
牧云简单的一句话,将残暴的杀戮机器形象与自身拉远,反而成了正义的化身。
从结果来看,或许正是如此。
“如此说来,恶大人不会随意杀戮?”莲充当了托的角色。
想要让萤火在魔国壮大,没有普通魔族加入,无异于天方夜谭。
莲顺利得到了牧云心脏部位的凤凰精血,已经成为萤火的一员。
她的所作所为,皆是想要帮助萤火。
“只要心向光明,任何族类皆可加入萤火。还是那句话,聚少成多,便能终结黑暗。”
骨翼魔人很清楚。
只有暗黑军团没得选。
不加入萤火,便是死路一条。
从屠城到后续针对暗黑军团的一系列行动,足以从中分析出牧云的态度。
暗黑军团作为魔国的主要战力,在战争中属于可杀范畴。
他们必须在效忠魔国和追随萤火之间,做出二选一的选择。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我愿意率部加入萤火,为光明贡献自己的力量。”骨翼魔人率先表态。
他可能会遭受魔人唾弃,可相较于魔国正统,萤火的行事风格更符合他的理念。
“走上这条路,可就再不能回头了。”
“我绝不会回头。”
“你愿意为了新世界,抛头颅洒热血吗?”
“我愿意。”
“那就在誓约之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背叛者就得死。”莲的行事风格相对狠辣。
骨翼魔人毫不犹豫,走到了莲身前。
誓约之书是一本黑色古典籍,蕴含着上古魔神的诅咒。
对着它发下誓约,再签署自己的名号,诅咒便会达成。
立誓者一旦违背誓约,便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魔族和人族围观者在等待骨翼魔人的选择时,也在观望牧云的态度。
他是萤火的象征。
这个组织究竟和夜烬有多大分别,才是在场众人关心的问题。
“莲,收起那本不祥的书籍。萤火不是夜烬,不需要靠威胁他人来维持稳固。只要你们想帮魔族在玲珑世界争得一片天地,就可以加入萤火。”
独眼奴隶又一次按捺不住怒火:“你舔着脸自称人族圣人,结果到头来却要把玲珑世界拱手让人。恬不知耻,道貌岸然。”
艳转头问牧云道:“我当然不能吃他,但是能过去给他一巴掌吗?”
“不可以。”牧云语气平静,态度却是相当坚决。
魔族不会单纯到以为牧云好欺负。
他的话,没有人会违抗。
“你少在这假惺惺。玲珑世界属于人族,没有其他族类的容身之地,赶紧滚回你们的黑暗世界吧!”
魔人们怒视着喊出这句话的独眼男人。
如果条件允许,他们会把他啃得渣都不剩。
青鱼散人的到来,减缓了城主府中略显紧张的氛围。
牧云对待魔族的强硬和面对人族奴隶时的沉默,形成了鲜明反差。
他们难免心里不平衡。
“萤火究竟是不是诱骗魔族帮你办事的工具?”
只有莲敢问得这般直白。
牧云摘下了面具。
城主府中的魔族尽皆心头一凛。
相较于黑色罗刹面具,牧云这张正气凛然的脸庞,更能震慑他们的心灵。
“只要萤火能够成功,极寒冰原就会归还给魔族。至于是不是工具,你们自行判断。”
“果然是你。呸!”独眼奴隶被带走前,又撂下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天黑了,天已经黑了。”失心疯者的话语,还是轻飘飘的没有具体指向。
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够理解牧云。
他们坚信牧云不会背弃人族,否则根本无需费力拯救他们。
青鱼散人耸了耸肩,施展仙术带走了人族见证者。
牧云重又戴上面具。
只有隐藏在面具后边,化身为恶,他才能感受到久违的自由。
圣乃无上光荣的称号,然而背负盛名,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