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下三滥的招数,也是杀死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
一个真正的高手可以不精于此道,但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若非如此,他便活不到成为高手的时候。
李夜墨还差了些,所以他躺在了囚笼里,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看着头顶的星光,李夜墨自然知道是遇到了黑店,若没有猜错,他们现在就在乱鸦坡上。
李夜墨背靠着草垛,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杨虎灾、麻子脸,三个西域番子,以及一个被剥去衣服的汉子。
众人武器都被收去,白胖子的棺材却和众人一起被留在这,不过,联想到虫子、怪手,也就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李夜墨四下打量,却左右没见钟晓的影子,着急呼喊道:“大哥……你还好吗?我……我使不上力、转不了头,你那里能看到晓儿吗?”
杨虎灾尝试扭动脖子,也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回应道:“咱没事,只是翻不了身……咱这里也没瞧见弟妹。”
李夜墨头嗡得一下,心中似裹了把刀子,扑通扑通……随心跳转着、卷着,一下下把心都刮下来、搅碎了、化为齑粉……
李夜墨喉头发紧,可还是强打精神,一声声轻唤钟晓的名字,没听到回应就不肯停下。
门口被剥了衣服的汉子被吵醒了,没耐烦地开口道:“聒噪鬼!你说的晓儿可是个姑娘?”
李夜墨急忙答应:“是是是,是个姑娘。”
“可是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李夜墨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不错,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姑娘!“
门口的汉子冷漠道:“那就不必问了,今天送来的只有你们几个,三个丑鬼,三个番鬼,就是没有姑娘。”
李夜墨不肯泄气,又问:“兄台,难道你已来了多日?”
那人背对李夜墨,李夜墨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他叹息一声,道:“在下吴桐,江湖有些名望,人称铁金刚,早你们两天进来。”
李夜墨心一沉,堕进最深、最阴寒的冰窟里,晓儿果然不在这里,可又会被擒到那里呢
杨虎灾听吴桐报出身份,倒是惊愕道:“那……那你岂不是刚夺得金凤花便被捉了!”
“尊驾是那位?没想到能在这里巧遇,”吴桐笑笑道:“我是夺了宫神秀一只锦盒,可锦盒里却没有金凤花。”
杨虎灾立刻明白,原本三只锦盒各有一朵,吴桐夺了一只锦盒,盒子里的金凤花却被神偷宫神秀放在了杨虎灾的锦盒里,杨虎灾受伤吃了一朵,救老母亲用了一朵,而第三朵应该在药王张素问的锦盒里。
杨虎灾支吾道:“大费周折,夺了一只空盒,可惜啊可惜……”
“我只说没有金凤花,何时说是空盒了!”
吴桐放声大笑,“里面虽没有花,却有一本书……”
一本书?李夜墨闻言猛然惊醒。
果然,吴桐一字字道:“摘星玄叶手!”
李夜墨与杨虎灾都默不作声,吴桐更是高兴,细长的背影竟有些微微发颤,“金凤花又如何?天下第一啊!天下第一的武学都被我得了!谁还在乎一朵花,吓傻了吧!下巴都要惊掉了吧……”
李夜墨受不了他的癫狂,缓缓道:“苍云星斗无穷数,生演造化我摘空!”
“你们……你们也知道?嘿嘿,江湖还真是小啊。摘星玄叶手——”
吴桐苦涩道:“让人自废经脉的秘籍又怎么会是真的?可怜我为金凤花来,得了本假秘籍,还要为此害了性命。”
杨虎灾皱眉道:“这帮贼人预备何时动手?”
吴桐咯咯的苦笑:“你中了毒了,动不了了,对也不对?”
杨虎灾不做声。
“就这么放着,可不就死了?可不就死了!嘻嘻!嘻嘻!”
嬉笑着,嬉笑着,吴桐突然抽泣起来:“我有三个哥哥,大哥金佛、二哥银菩萨、三哥铜罗汉,威震江湖,一个比一个厉害,可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
“我快死了,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坚持不住了,我快死了……”
李夜墨心里也混乱起来,记挂着钟晓的安危,早已乱如麻草,听到这一阵阵哭声更是烦躁。
若不是刚才提及摘星玄叶手的秘籍,绝不和他多说一句,翻来覆去地哭喊‘我快死了!’,全不似个好汉!
李夜墨随口敷衍道:“要死,那就一起死吧!你若肯慢些,我们也能同路。”
不料吴桐竟大为感动,边哭边笑,十足十的古怪,道:“壮士同行,此去不孤!敢问阁下大名,不使路上认错!若是投缘,我们不如……不如就在这牢里义结金兰!”
李夜墨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报出自己和杨虎灾的名讳。
吴桐听到飞蒲草的名字,激动的心情又涨了几分,非要约李夜墨在黄泉路上比试轻功,甩开牛马二差,黑白二使,踏上阎罗王的桌案,论论谁是英雄!
不久,麻子和三个番子也陆续转醒过来。
麻子一声不响,好像个哑巴。
先前背剑的番子,醒来就骂了句“中原人就是鬼把戏多!”。
白胖子脸挤成一团,嘻嘻笑着,“无妨无妨,只是中了动不了的毒了,幸亏棺材还在。”
先前背长镰的大声催促:“别胡闹了,快叫宝贝出来解毒!”
白胖子轻声唤了三声‘宝贝’,三只金背甲虫应声从孔洞中快速钻出,爬进三人的嘴里。
只是盏茶的功夫,三人身体便恢复正常。
乱鸦坡的匪众也许太过相信自己的毒药,门前竟没有守卫。不过,谁又能想到,世上竟会有活的解药呢?
“酒肉、果子都给宝贝试过,为何还是着了他们的道?”背长镰的番子揉着酸痛的胳膊道。
背剑的不答他的话,又骂了句:“中原人就是鬼把戏多!”
白胖子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笑道:“我们是想不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中原人的把戏还是中原人最了解。”
背长镰的手指扫了一圈,“这些呆瓜中原人若是了解,又岂会躺在牢房里?”
“所以呀,幸亏我们也有个中原人,还是个顶聪明的中原人……”
白胖子敲敲棺材,笑眯眯说道“老鼠啊老鼠,你若是不知道,只好用你喂宝贝了!”
“三位大爷,不要让加哈努吃我!”棺材里立刻传出尖细的哭声。
背剑的踢了棺材一脚,骂道:“混账,要叫宝贝!”
棺材里立刻改口:“不要叫宝贝吃我!用刀砍我也好,用剑刺我也好,把我丢进油锅,扔进火堆都好,独独不要叫宝贝吃我!”
白胖子颇为满意,拍拍棺材,“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个聪明的中原人了。”
棺材里的人解释道:“这毒在中原谈不上稀奇,只是由阴阳互补的两种毒物组成,混在一起时才生出毒性。”
“其毒辣之处也在于此,吃下第一种时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中毒,直到碰到第二种方才爆发,叫人防不胜防。这种毒在中原叫做双尾蝎,两条尾巴的蝎子该有多毒!又叫金蛟剪,单边不锋利,双边才要命!”
背镰的不屑道:“一派胡言,我们吃的,宝贝都先试过,宝贝何曾示警?”
棺材道:“大爷,毒尚不稀奇,高明的该是他们下毒的手法。刚才说了这两种毒必须同时服下方才生效,我料想这第一种毒,绝不在酒肉中!所以宝贝虽然吃了酒肉,又吃了果子,还是安然无恙。
如果小人没有猜错,第一种毒定是涂在了酒杯外壁,大爷们喝酒时嘴唇沾染,这才带入体内。
宝贝只吃酒肉,不曾碰过第一种毒,所以碰到果子上的第二种毒时,也无反应,倒是把三位大爷迷倒了!”
白胖子点点头道:“都说中原人奸猾,果不其然,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一句也不能听,一件也不能信!”
背镰的冷笑道:“老鼠也是中原人……”
棺材里的人敲打着棺材壁,带着哭腔道:“我那里是什么中原人!我是老爷们的一条中原狗!”
胖子摸向牢门,用力一振,外面的锁链登时绷断。
三人正准备出去,背剑的却突然停下。
他的靴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住,低头一看,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中原汉子。那汉子瞪着一双泪眼,用嘴死死咬住了他的鞋跟,不是吴桐又能是谁?
吴桐痛哭道:“三位即然能解毒,求求……求求也救救我吧!我撑不住了!”
白胖子的眼睛弯成两钩新月,蹲了下去,笑眯眯道:“解毒要吃虫儿,你肯不肯吃?”
吴桐连声答应,若能保住性命,别说吃虫子,吃屎都能干!
三个古怪的番子会是好人吗李夜墨和杨虎灾不能不疑心,在一旁一言不发。
背剑的从腰间取出一串兽皮囊,拔开木塞,一只灰色的小蜘蛛快速爬到他指尖上。
“汉子,要试试吗?”
“不要!”
李夜墨猛然开口,他不知道这蜘蛛能不能解毒,但他看得分明,适才这三个番子是靠金背甲虫解毒,而不是灰色蜘蛛。
吴桐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得张嘴去接,他也不知道这三个番子是否有救人的心思,但这些人确实有解药,而他——确实快要死了!
小蜘蛛在空中画了几个圈,慢慢爬进吴桐的嘴里。
不知是否是药效奇快,只见吴桐马上就站了起来。
李夜墨长舒一口气,铁金刚实在运气,原来这三个番子本性不坏……
李夜墨虚脱无力道:“三位英雄,劳驾也救救……“
“啊——“
声同恶鬼!李夜墨话没说完,一阵凄惨刺骨的嘶吼声就从面前的肉体中迸发出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吴桐的身体拼命后仰,拼命后仰!两腿绷地笔直,额头顶在地上,双手在身后交叉,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众人可以看到,他的肚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鼓越大,如同吹起一只气球。
此时,李夜墨恰能直视吴桐的眼睛,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绝望。
他向李夜墨伸手,似乎希望李夜墨能救他,他的关节已经被自己挣得脱臼,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竟能顺着脊背延伸,从额头下伸出!
将死之时,把谁都当做救命稻草,可是稻草真能救命的机会并不太多……
“噗!”
鼓到极致,吴桐的肚子突然炸开!炸出一朵血花,各色肠子四散开来,垂落在地上!
“哎呦,好大一朵花!”
白胖子笑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说得正是这绿叶红花的茂盛。”
背镰的掂起黄绿点缀的血色红花,又一指飞溅满地的血星,点评道:“上面的颜色对上了,下面的形却不似。”
“那就再加一句‘红雨乱落如桃花’。”
背镰的登时竖起拇指,道:“妙!上面芙蓉盛开,下面一地桃花,上等!”
“你们也要解药吗不是拯救身体的解药,是拯救你们中原人灵魂的解药呢。”
背剑的轻轻敲击兽皮囊,一连敲了三下,每敲一下便爬出一只灰色小蛛来,阴恻恻道:“不必求我,见者有份,人人都有解药。”
李夜墨、杨虎灾与麻子脸都不答话。
背剑的自顾自说道:“这些小蛛留给你们,吃不吃全看你们自己!”说罢,又补充道:“饿死难道更好看?”
三人背着棺材离去。
李夜墨屏住呼吸,气得想骂娘。
三只小蜘蛛也不寻别人,全都爬在他的脸上。
二十四条带着刚毛的小腿踩得李夜墨面皮发痒,鼓起嘴想把蜘蛛吹开。
麻子脸嘴唇不动,从腹部出声道:“飞蒲草千万别吹!你嘴一张它们可就钻进去了!”
李夜墨想到铁金刚吴桐的惨状,不由得心中恶寒,用力抿住嘴巴,两眼定定盯着,盼着蜘蛛们赶紧离开。
蜘蛛们这么小,一张嘴就要从嘴进去,一呼吸就要从鼻子进去。然而,嘴可以不张,鼻子可以不喘气吗
不多时,李夜墨已是脸已经胀的通红,嘴角嘶嘶得向外漏气。
三只蜘蛛都蹲坐在李夜墨的嘴角,用长腿摩挲着出气的缝隙,只等他嘴一开,便一拥而入。
杨虎灾看着李夜墨陷入险地,心中焦急又无可奈何,眼看李夜墨就要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来爷爷这,别碰咱兄弟!“
说着,杨虎灾猛然向李夜墨吹气,一张虎口张得老大。
三只蜘蛛也有灵性,这边左右不肯敞开洞府,那边却有门户大开,踌躇片刻,迅速爬了过去。
未等爬到嘴边,杨虎灾赶忙闭嘴屏息,留三只小蜘蛛茫然失措,在他嘴角爬来爬去。
畜生就是畜生!再毒不能和人相比。
李夜墨有了主意,心中暗笑,待到偷偷调匀了气息,向杨虎灾的方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三只蜘蛛如同收到指令,马上又爬回李夜墨的嘴边。
麻子也心领神会,使着龟息的法诀偷偷喘气,气息绵长微弱,竟能不被蜘蛛注意到,腹语道:“好好好!就使这个法子,遛死这三只小畜生!“
李夜墨点点头,示意麻子若是愿意,可接在杨虎灾后面,自己再来接替他。
麻子有些迟疑,这二人是好朋友,若是联手坑骗自己,等蜘蛛来了自己这,他们却不再接手,让三只蜘蛛都进了我一人的肚子,自己岂不成了笑柄。
“黑牛,你可还记得我药王谷,我与你可是生死又生死之交呢!“
药王谷生死之交
杨虎灾听到麻子的腹语,思索片刻,麻子脸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是啊,除了他,还会有谁会吃饭额外摆一排筷子!
只是,他明明易容术世上无双,为何每次见到都是一张丑脸
杨虎灾面带喜色,冲李夜墨轻轻点头,示意他是友非敌。
那边,李夜墨哼哼唧唧,也在拼命点头:大哥啊大哥,你再不吹气,飞蒲草就要小命休矣了!
杨虎灾脸一红,忙吹一口气,将蜘蛛引回到他的嘴边。
天色渐亮,外面传来热闹的鼓乐声。
三人交替吸引蜘蛛,一夜未眠,再加上中毒后本就无力,早已是身心疲惫。
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想来是探监的人来了,三人对视一笑,齐齐屏住呼吸。
山贼们进来时,正奇怪是谁开了牢房的门,高声呵斥着,转眼,看到吴桐的尸体,不由得先倒吸一口凉气。
“谁人敢在乱鸦坡上逞凶!“
十几个贼人散开,不大的牢房,瞬间被铺得满满当当,各人提着刀警觉地环视四周。
麻子脸用腹语古怪道:“蜘蛛……小心!“
“蜘蛛“
贼人们具是一愣,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当啷“两声刀剑掉落的声音。
两个贼人带着一脸惊恐,拼命把手伸进嘴里,好像是想要把什么可怖的东西掏出来。
两人的小臂已经有一截没进嘴里,双眼通红,向外翻鼓如同金鱼,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快!去叫大夫来!”领头的回过头,急声命令道。
其余人扶着二人向外走,可还没等他们离开牢房,那两人的肚子已经快速鼓胀,然后如同花苞,猛然绽放……
血花纷飞,溅了旁人一脸。
“沾衣欲湿杏花雨,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夜墨想到那三个番子的恶趣,一边干呕,一边想到:他们若还在,一定会这么说吧!
整个牢房已经到处都是鲜血,铁金刚吴桐的,两个无名贼人的,混在一起,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领头的贼人青筋暴起,怒吼道:“是谁放的毒物“
“各位头领,毒物可不是我们放的。“
麻子脸道:“那三个番子他们自己逃了去,毒物也是他们放的,如今恐怕已经跑得远了!“
领头的贼人紧蹙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个手下就已命丧黄泉,杀人者也不见了踪迹。
余下贼人小声嘀咕着:“少当家们这婚不能成了,新婚当日山上就见了血!“
另一人轻声应和着,“那丫头本就不成,自己家里的偌大家业垮了,如今又到了乱鸦坡来,早晚是个祸害!“
众人纷纷附和。
领头的大声呵斥道:“少当家们要娶谁要由你们做主我乱鸦坡的事还要贼老天做主以后谁再敢多嘴少夫人,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贼人们讪笑着纷纷点头,“记着了,记着了,乱鸦坡上只有人、没有天。五哥,你看剩下这几人怎么处理“
牢门外飞来几只乌鸦,头领向他们挥手。
“爷爷奶奶们来吃饭了,死了的就拿去给爷爷奶奶们吃,活着的还按少当家原定的说法——都放了吧!“
领头的说罢,又补充道:“要命的就管紧了嘴,绝不能让大当家知道这件事。“
李夜墨三人都是大喜,本以为自己这些人如何都要死在山上,没想到就这么放了,虽然不知道缘由,活着总比死了好。
众贼人把三人放进送泔水的大桶里,用大车送到山下,给服了解药让三人离开。
临别时,李夜墨向贼人追问释放自己的理由,领头的想到山上的盛事,心情大好,微微一笑道:乱鸦坡上有了喜事,少当家们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