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二章是不是觉得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王老盟主看着外面巡逻的军士,正在恍惚出神的时候,突然林泰来急匆匆的走进了院落。
“弇州公!你那些老伙计一定要来见你!你见不见?”林大官人站在堂外叫道。
王老盟主想也不想的答道:“不见!”
自己现在这样子,有什么好见的?让别人来看自己是如何被蹂躏的?
林泰来又说:“但是他们一起向我施压,我也顶不住,只能帮他们上平山堂。”
老盟主怒道:“那伱还问我作甚?”
林大官人说:“我只是想说,是他们一定要见你,并不是我安排他们来的。
总而言之,他们见到你以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请您老人家心里要明白。”
称霸文坛三十年,王老盟主斗争经验何等丰富。听到林大官人的话,瞬间就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对劲。
自己现在正是最狼狈的时候,老伙计们偏偏这时候一定要来看自己,是何居心?
或者说别人想来看自己没问题,但不惜通过林泰来也要来看自己,就很有问题了!
不一定所有人都怀有恶意,但不排除人群中有一两个坏分子吧?
没关系,这么多年遇到过不计其数的挑战者,不都被自己用各种手段摆平了吗?除了极个别野蛮人。
林大官人对着院门挥了挥手,然后就看到十多个人鱼贯而入,都是仅在王老盟主之下的文坛重量级人物,还有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
众人坐在平山堂里寒暄着,王老盟主应付了几句问候,目光逐一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锁定了汪道昆。
在老盟主心里认为,如果人群中有坏分子的话,汪道昆兄弟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
打着复古派旗号反复古派,说的就是汪道昆。
王老盟主作为文坛霸主不喜欢被动防守反击,直接试探道:“听说汪太函以诗三百为宗尚,集古今之诗,分别隶属风雅颂,编成了一本《诗纪》?”
汪道昆答道:“确有此书。”
王老盟主又道:“我又听说,《诗纪》中居然有宋元两代之诗?”
汪道昆也坦然的回答:“确有。”
王老盟主冷哼一声,斥道:“宋人似苍老而实疏鹵,元人似秀俊而实浅俗,无有可取!”
汪道昆却直接反驳说:“取诗之典要,当以《诗》三百风、雅、颂三体的标准予以权衡。
不必看时段性区隔,宋、元二代诗歌亦应纳入遴选之列。”
几个回合下来,王老盟主就明白了,至少汪家兄弟来者不善。
众所周知,复古派的口号就是“诗必盛唐”,这是从老一代盟主、前七子之一李梦阳传承的道统,视宋元诗歌为垃圾,完全摒弃忽略。
王老盟主淡淡的说:“若干年前,李于鳞编纂过诗歌总集《古今诗删》,选录古逸、汉至唐代及国朝各体诗歌,中间尽略宋、元两代之作。
当时你汪道昆也说,惟道古为洋洋,以及改虑而求唐体,为何今日又反复?”
汪道昆答道:“从少壮到老年,经过沉淀,心境自然又有所悟,岂能食古不化?
你说的学古师法原则,只是满足老先辈李梦阳等人特定诗歌审美而已,偏狭的限制了诗歌师法范围。
早在嘉靖朝时,这种师法原则就被后生英秀稍稍厌弃,很多人更喜欢初唐之体。
时至今日,也该有所变化了。”
王老盟主逼问道:“如此非议李梦阳,看来你汪太函是想要另立门户了?”
汪道昆避无可避,正面回应说:“诗歌之道,不能只有师古,还要师心,李梦阳之持论……”
李梦阳是前七子的领袖,复古派开创者和源头人物,当下谈论诗歌理论就绕不开李梦阳。
这时候,最生气的人不是王老盟主,而是王稚登。
他觉得自己又被看不起了,你王世贞只知道找汪道昆,却没看他王稚登一眼。
从二十年前起,就一直这样看不起自己!
所以王稚登站了出来,强行插入了对话说:“王凤洲你身为吴人,对本乡文坛前辈及当代阐奇发藻之士概不在意,却独独对关西李梦阳咨嗟击节、命为绝倡!
我以为李梦阳功崇而业浅,其诗调高而意直、才大而情疏、体正而律庸、力有余而巧不足也!
如今天下士子相率为浮游滥之词,靡靡同风,岂不可悲!”
如果说刚才王世贞和汪道昆还是就事论事,争的是理论路线,那王稚登就直接对人攻击了。
在旁边围观的林大官人终于也看不下去了,这就是天下最高端的文斗吗?
再加几个脏字,就是当众互相骂街了,那自己可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这大明的文坛,果然没了他林泰来就不行啊。
所以林大官人站了出来,高大雄壮的身影仿佛把众人都笼罩在内。
然后又听到林大官人说:“王老登是不是觉得,李梦阳作品矫枉太过,和平不及,摹仿刻深,却没有融会贯通,缺乏人味?
总而言之,李梦阳水平根本不行,还不如吴中派几位前辈比如江南四大才子。
王老登是不是还觉得,李梦阳也就是靠着善于拉帮结派,以及同时代其他人更差,才得以壮大复古派声势,成了文坛领袖?”
众人:“……”
你最好说的只是李梦阳。
还有,王老登又是什么雅称?
另外,老登子真是这么觉得的吗?
王世贞也不是没有帮手,弟弟王世懋愤怒的看了几眼林泰来,然后选择对王稚登反击:
“近来好古之士,尤其学问不精者甚多,不能学李梦阳其神,而酷爱取险,饰陋惊愚,好为惊人之词,而大雅索然。
喜欢模拟复古派之作品数量多,自然良莠不齐,充数之作泛滥,致使天下人多有误解!”
林大官人又站了出来,对王稚登补充说:“王盟主他弟是不是觉得,复古派名声下降,都是你们这些科举扑街的所谓布衣山人太垃圾了?
毕竟自我标榜布衣山人者越来越多,人数庞大。
王老盟主他弟是不是还觉得,布衣山人明明对复古宗旨不甚了了,但因复古派潮流浩大,就为了名声和进身之阶,刻意摹仿古人,生搬硬套,广为流传,反而把复古派的名声败坏?”
王世懋愕然,谁踏马的“觉得”了?
这地图炮就很大了,直接把整个山人群体都包括在内了。
自己说的这个“学问不精者”,怎么就成了布衣山人?
还有,他叫王世懋,不叫王盟主他弟!
于是天下第一布衣诗人王稚登听了林大官人的补充解释后,心里对王世贞更生气了!
这王世贞居然连骂自己都不亲自骂,只用王世懋这个弟弟出面骂!
还有,王家兄弟两个进士及第做官的,果然看不起自己这个布衣山人!
想到这里,王稚登态度越发激烈起来,直接骂了回去:
“王凤洲你操文章之柄,近古未有,迄今二三十年,谁敢不服你之威?
写诗剽窃模拟的风气也都是你打着复古旗号放纵起来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视为终南捷径,群体效仿逢迎!
虽然你徒子徒孙遍布海内,但也只能得到须臾之名,终将毁灭于万世!”
但在座众人不知为何,下意识看林大官人,你还有补充吗?
林大官人却对王稚登说:“老登子你消消气!别这么激动!”
又对王世贞说:“老盟主你说句话啊!”
王老盟主开口道:“愿闻汪太函师心之高见。”
汪道昆暗骂一声王稚登,刚才本来该自己开始坐而论道,王稚登却跳了出来抢话。
现在话头终于回来了,汪道昆语气很高深的说:“夫文由心生,心以神用。以文役心则神牿,以心役文则神行。”
王老盟主没有直接回应,却机智的转头对林泰来问道:“你以为如何?”
作为称霸文坛三十年的人物,还是很有手段的。
林大官人皱眉答话道:“汪太函可说人言否?”
汪道昆瞥了眼林泰来,顺嘴就说:“若有浅薄之人,听不懂也罢。”
汪家兄弟里的弟弟汪道贯听到哥哥的话,心里暗叫一声“糟糕”!
哥哥没亲眼见过林泰来发威,没和林泰来直接打过交道,这句语气太轻蔑了!
林大官人便立刻大声说:“你汪太函不就是觉得,文由心生就该尚安事气。既以心为精舍,神君之气辅之,役群动,宰百为,则气之官,殆非人力。
你是不是还觉得,唯言志为诗,言心声也。诗道卓尔,推潜心者得之。坐忘而冥合,官止而神行。其心潜矣,潜则沉深,自然之境所出也。
以上,是也不是?你是不是这样觉得的?”
汪道昆:“……”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不说人话这种事,谁不会啊。”林大官人最后傲然道。
众人惊讶莫名,虽然林大官人经常不说人话,但是像这样不说人话,还是第一次见。
准备坐而论道、与王世贞大战三百回合的汪道昆突然陷入了沉默,他感觉自己再阐述下去,也不能比林泰来更不像人话了。
王老盟主微微一笑,趁机开口说:“室衣裳,耒耜舟楫之利,皆古圣人创法,而百世师焉。后圣有作,不能易矣。
故论说必称先王,制器必从轨物。所谓古人创法而百世师焉,不可以师心为能,依然师古为先。”
汪道昆刚才说为什么要师心,王世贞这就是说为什么要师古。
不得不说,王世贞能当文坛盟主还是有道理的,这理论讲得深入浅出,非常易懂,传播性比汪道昆那人话强多了。
汪道昆还在陷入不说人话居然不如武状元的悲伤中,忘了回应王老盟主。
弟弟汪道贯赶紧用了一招“还施彼身”,对林泰来问道:“你以为凤洲所言如何?”
林大官人转身又朝向王世贞:“老盟主你这活太糙了,我都看不下去。
如果要我来帮你归纳,其实只要一句话,你是不是觉得,古人先得我心,师古即师心也?”
王老盟主瞬间也陷入了沉默,自己一大段话,竟然远不如林泰来一句“古人先得我心,师古即师心”精妙!
众人:“.”
今天最大的一个疑惑,你林泰来到底是哪边的?
王世懋为了维护兄长,不得不站出来努力的圆场:“师古是外向法他,师心则是内向法己,谓之师古则无成心,师心则有成法。
我兄长曾经说过,气完而辞畅,出之自才,止之自格,冲口之所发,天下之至规萃焉。”
什么叫“出之自才,止之自格”?这下大多数人真听不懂了,齐齐转头看向王老盟主。
王老盟主不负众望的给出了解释:“所谓出之自才,止之自格,就是既要格调派的规范意识,又要讲求随意自然。
最终达到不露蹊径、不显模拟痕迹的诗文表现方式。”
众人恍然大悟,这个理论听起来挺完美,能把师心和师古、格调和自然融合在一起,难道这就是王老盟主最新的文学思想?
正当众人揣摩的时候,王稚登忽然“哈哈哈哈”大笑几声,扰乱了别人的思考。
又听到王稚登说:“猛然听来似有道理,但若仔细琢磨,便会发现在表面的完满之下,根本无法自洽!
在格调规定性存在的前提下运用才思,相当于戴着镣铐跳舞,并非不能成形,却很难真正达到神与境会、物我两忘的境界,反而容易顾此失彼、失去所有神韵!”
王世贞毫不客气的说:“你王百谷能力有限,做不到而已!”
终于直接被王老盟主点名了,王稚登直接反击说:“与其说你新有所悟,不如说是你把师心和师古、格调和自然两类观念的勉强牵合的产物!
这是多么高的难度,我看就连王凤洲你自己也做不到!甚至可以说,天下没有人能做得到!”
平山堂里再次陷入了沉寂,众人扪心自问,确实自己也做不到。
这个理论只是理想中的完美模式,但不现实,更像是一种空想。
这时候,林大官人的身影忽然再次笼罩了众人,嬉皮笑脸的开口道:
“我觉得,我可以做到,天下可能只有我能做到。除了我,在座的都是不行。”
这是林大官人今天第一次说“我觉得”。
这章太难写了,写了两天,头发都写掉了一把!这种内容真是吃力不讨好,以后还是少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