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额额……咕呜……”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穿透厚厚的三层毛玻璃、穿透雕花的窗帘,照射在亚瑟惺忪的双眼附近。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随即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
当温热的身体挨到那冰冷的瓷砖,他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喉咙干涸得仿佛要冒出青烟,大脑中枢似乎在运作似乎又没在运作……于是他赶紧端起床头桌上的水壶,也不管里面是什么玩意儿,直接“吨吨吨”地灌入喉咙。
“噗哈!呼,可算是活过来了……看来我昨晚实在不该喝那么多的……”还好水壶里是早就准备好的纯净水,嗓子里的干渴终于是缓解了大半。
不过宿醉带来的并非只有干渴,还有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晕眩感。
他摇了摇仿佛凭空变大了两倍的脑袋,准备爬上床,再睡个回笼觉。
“咚咚咚咚!”谁知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居然发出了扰人清梦的噪音,敲门声很急促很嘹亮,简直就不像是在询问屋主的意见,而是在宣告自己即将破门而入一样。
对方果然推门而入了。
“亚瑟!你知不知道殿下……”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宛如从什么肖像画里走出的英气少女,她此刻身着一身罕见的便装,话语却戛然而止,“你、你……你怎么没穿衣服啊!!”
爱妮薇脸立刻红到耳根,非常老套地转过头,双臂在眼前乱挥乱舞。
对此亚瑟只得苦笑。
“据我所知——人并不是每分每秒都要穿上衣服的,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讲得足够幽默诙谐,刚想哈哈一笑时,他的衣物便被重重地甩在了他的脑门上。
“赶紧……赶紧穿上!知不知道现在都几点了?”十字军副团长已经恢复了冷静,杏眼圆睁,仿佛要在某人身上刻下两个大洞。
“我倒是很奇怪……你要找奥菲莉亚,为什么非要来我这里?”幸亏亚瑟早就学会了在被窝中穿好衣服的绝技,所以现在才不显窘迫。
“废、废话!殿下一大清早就不见了踪影,肯定是跟你那个狐朋狗友……”爱妮薇气得咬牙切齿,在亚瑟的房间内踱来踱去,倒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窘迫。
“哈……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呢……”离开温暖的被窝总是需要决心与勇气的,尤其是在寒冬腊月之时。
“哼,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非要来看你啊!”女骑士继续别过头去,然后转身将亚瑟拽了出来,“你肯定知道那家伙最喜欢去哪吧!赶紧赶紧!”
“唉……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交友不慎的话,就连睡个赖觉都是种奢求咯。”
待亚瑟简单地洗漱完毕后,两人很快就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霜狼城堡的走廊上。
昨夜狂欢所遗留下的狼藉仍旧存在,数位行色匆匆的女仆正在回廊内不停地奔走。
城堡外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白霜,水雾凝结在窗户内侧,一滴一滴地垂落窗檐。
室内虽没有热到让人头脑发胀,但也算温暖,对于适魔者们来说已经十分足够。
“看你这样子,昨晚应该玩得很开心?”
“当然开心,不开心怎么能算是‘庆功会’?”亚瑟眯起双眼,再次回想起了昨夜那响彻云霄的喧闹、腰肢款款柔媚婀娜的舞女们、流淌着金黄色油脂的羔羊肉、闪动着璀璨色泽的酒浆……
太初关大捷之后,古涅虽失踪了那么一小会儿,但转天就跟学院长大人通过传送门回到了翡冷翠,最大的功臣既然都就位了……那么庆功宴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喝那么多的酒,可古涅那厮一直灌我……”
“别人喝不喝无所谓,但你是一定要喝的,你说对不对啊……潘多拉贡男爵?”爱妮薇饶有意味地一笑。
“……只是个挂名男爵而已啦。”
“不不不,康斯坦丁家族不是给你了一片封地吗?”
“那你看我像是个会管理城镇的人吗?”亚瑟反问道。
“实在不怎么像。”对方左看右看了一番后,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
“所以啊,我充其量就是挂个名,那片领地实际的管理者还是原来的那批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你这可是货真价实地向前迈了一大步呢!只要到圣城去补全手续,你就算是个真真正正的贵族了!”爱妮薇表现得很高兴、很兴奋,简直比自己升官发财还要令人愉快。
然而亚瑟却远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兴高采烈。
当昨晚古涅将委任书亲自递给他时,他不禁凝视了那张薄薄的纸张许久许久。
加官晋爵、出人头地可以说是他这种平民出身的适魔者最辗转反侧的愿望。
但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纸诏书是怎么来的。
是用他战友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
火枪队极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损失甚至没有超过半数,新型武器更是转眼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但亚瑟却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脚下虽不至于有“一万具尸体”,但性质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做到兴高采烈。
虽说无法兴高采烈,但该收下的报酬还是要收下的。
“哈哈……啊!不好意思,这位小姐,”亚瑟摸着后脑勺打了个哈哈,随后赶忙叫住了一位他有些印象的女仆,“请问你今天有没有见到过,你们家那个……世子?”
城堡内的工作人员们当然是认识这几位”贵客“的,更何况某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男爵老爷”,于是女仆立即诚惶诚恐地道出了古涅的下落。
“哼!我就知道!这厮果然在跟殿下……”爱妮薇没听半截就气得直跺脚,二话不说就向着目的地直奔而去。
亚瑟只好留下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紧追其后。
“看吧,我就说你随便问一个比我醒得早的人……”
副团长阁下回过头狠狠剜了某个不解风情的蠢货一眼,直接用眼神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蠢话。
以他们两个的脚力,不到半分钟,就从城堡的顶层客房区跑到了大门口,迎着凛冽的寒风,冲入翡冷翠的街道。
古涅他们当然不可能走得太远,两人拐过几个弯,停在一扇半开半合的高大铁栅门前。
死一般的寂静自铁门内侧缓缓渗出,如寒霜的冷意随之钉入他们的骨髓之中,仿佛它身后接壤着一片死之国度。
亚瑟沉默地推开门扉,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士优先”。
“嘎嘎嘎吱……”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且肃穆的土地,土地之上林立着无数披盖冰雪、寒光闪烁、宛如竹节般挺拔的石碑。
开门的一瞬之间,一种所有石碑都在冲他们“侧目而视”的恍惚感油然而生,亚瑟的心脏顿时在胸腔内狂跳不止,呼吸更是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扼住了他的脖子。
这里毫无疑问是一处墓地。
北境最大、最庄严、最神圣、最历史久远的一片墓地。
因为它隶属于康斯坦丁家族,足以被称之为“北境的皇家墓地”。
此处可不单单只沉睡着康斯坦丁家族历代的族人,还有无数曾为北境开疆拓土、抵御外敌、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
他们的尸骨或许并不在此,可他们的精神与荣光却伴随着碑文长存于世。
亚瑟与爱妮薇踩着象征着死亡与战争的阴影,缓缓步入墓园深处。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如深夜般深邃的身影。
古涅与奥菲莉亚并肩而立,沐浴在明媚温暖的冬日之中,注视着面前那座略显崭新的大理石巨像,不发一语。
但似乎只要这两个人在,寒冬便会转瞬间飞逝,苍翠的春天很快就会重返人间。
“唉……你何必非要去搅和他们俩的好事呢?”亚瑟不愧为义字为先、情商爆表的好兄弟,赶忙硬着头皮拉住了爱妮薇。
“你以为,我就那么不会看气氛吗?”没成想阿瓦隆小姐竟没有一把甩开某人的咸猪手,反而是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想确保他们没有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什么叫‘奇怪的事情’?”
“哼,不要装傻充愣,你这家伙表面看上去挺厚道单纯的,但那方面的事懂得却一点都不少吧!”
“谢谢你的夸奖。”亚瑟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你!我不是在夸你!”爱妮薇气得牙根直痒痒,伸出食指对准某人的鼻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两个简直就是一丘之貉啊!”
对于此等道破天机的指控,亚瑟只好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等等……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不知为何,爱妮薇恢复了公事公办、严肃认真的态度,压低声线,轻声问道。
“姆……没有啊。”
“笨蛋,手!他的那只手!”
“啊!对啊!”亚瑟这才如梦初醒,张开嘴皱眉道:“古涅的右手,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再生?!”
听这两人的口吻,他们仿佛打心眼儿里把古涅当成了蜥蜴之类的爬行类魔物,断条胳膊不再生什么的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奇闻逸事了!
不过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断肢重生绝非天方夜谭,只要你有钱,大可以请个精通各类圣光法术的牧师来为你治疗。
如果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费用还能减半。
奥菲莉亚可比那些寻常的牧师要高了不止一个位阶。
那为什么古涅的手……还没复原?他明明坐拥最夸张的再生能力以及这个等级间最顶尖的圣光使用者!
“他没法恢复!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嗯……就不能是他自己不想恢复吗?”亚瑟瞪大双眼,开始说起连自己都不信的胡话。
“呵,他的惯用手是?”爱妮薇连连冷笑。
“右、右手。”
“失去了惯用手后,剑术还会剩下几成?”
亚瑟顿时有些哑然,可他却不得不在少女电眼逼人的目光下诚实地回答道:
“五成……不、三成吧。”
即便有断肢重生的神奇魔法,失去惯用手对于一名魔剑士来说,也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
因为新生的肢体总需要时间去熟悉磨合,而这段磨合期就足够你死上三四遍了!
若是出招不够迅捷、不够精准、不够致命的话……那死的通常就会是你自己了!
魔剑士,魔、剑士,魔力固然重要,但武器却也是不可或缺的。
握剑的手若是没了,功力无疑会大幅衰减。
但……以上这些都是基于“常识”而诞生的理论。
“他……还有守护殿下的实力吗?”爱妮薇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语气更是庄重到了极点,宛若一头对猎物势在必得的雌豹。
亚瑟沉默数秒,抬头仰视蔚蓝的天空,随后又看向脚下正在融化的积雪,同样郑重地给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答复:
“他当然有,似乎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怎么证明?”
“直觉加上至今发生的一切。”
“就这些?”
“就这些。”
两人四目相对,对峙良久,宁静又纠结的氛围浓郁到仿佛他们下一秒就会抱在一起热吻起来。
最终还是亚瑟先撇开了目光。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你想要一个保证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本人?”
“本人的保证总是言过其实的。”
“我还以为你很讨厌他。”
没有人会让自己讨厌的人去保护自己的主君。
“你可别误会了,我确实很讨厌他。”爱妮薇嫌恶地对着古涅那边挥了挥手,就像在甩什么粘在手上的脏东西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很强,各方面都很强!”
“所以?”
“殿下需要他,十字军也需要他,而我的私人喜好向来不会妨碍公事公办。”
“哦吼,我懂了。”某人秉承着女权主义者的光辉理念骤然恍然大悟道:“意思就是,他是奥菲莉亚的保镖,而我则是你的保镖对不对?你们两个女人完全就是在利用我们啊!”
“哼,你真够看得起自己的,你也没比我强多少吧!”
没有直接否认呢。
亚瑟只得继续挤出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