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掌灯时分到达县城。
捕快房就坐落在西城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破败陈旧,墙上的石灰脱落得就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
有的地方露出长长的裂缝,乍一看还以为年久失修,没有香火供奉的土地庙。
门楼上挂着块牌匾,却是擦得一尘不染,锃亮如新,虽然灯火昏暗如豆,仍能一眼清楚认出匾上写的是“正大光明”。
入得里面,里面的灯火更是如鬼火磷光,惨淡幽暗。叶枫刚开始不太适应,好几次踩空,险些跌倒。
叶枫心里暗自抱怨:“这衙门怎么连盏都舍不得点?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不点白不点。哪个衙门不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真是奇哉怪也。”
老丁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道:“我们赵捕头是菩萨心肠,他认为官府所用,每一分都是民脂民膏。每省一分,就能替百姓减一分负担。”
众官差连声冷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叶枫赞道:“好!”老丁冷冷道:“好什么?凭他一人节省有个屁用?别的官员还不是醉生梦死,酒红灯绿,哪管得上百姓死活?赵捕头分明不识时务,官场一怪物。”
一官差幽幽道:“以前节俭荣耀,浪费可耻,如今世道变了,浪费反成了风气,县太爷常言道,我点灯,让开灯油店的赚钱了,我请客吃饭,让开酒店的发财了,若是人人像赵捕头一样,县城开店的岂非全得关门倒闭?”
老丁道:“在县城里,就属我们快班混得最没出息,被县太爷逐出了县衙,好像是没有疼,后妈生的孩子,以前皂班,壮班是我们的跟班,一句屁话也不敢说,现在却高高在上,瞧也不瞧我们一眼。”
一官差道:“还不是让赵捕头给害的?倘若他识相点,怎么会窝在这破旧的老祠堂里?”另一官差道:“县太爷说得多委婉,县衙局促,难以施展,让我们快班自立门户,说白了就是看赵捕头不顺眼,免得见了心烦,赵捕头倒高兴得很。”
叶枫道:“只要造福百姓,住老祠堂又如何?”老丁呸了一口道:“造福百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造福自己倒差不多,哪个衙门不是富丽堂皇,穷极奢华?县衙门甚至比京城里的王公将相府邸还要气派。
一官差道:“我们县太爷在京城,杭州,西安拥有上百处宅子,光是一年收取的租金多得数不清,世人都称他为‘房叔’。”
另一官差道:“莫说当官的,就连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差不到那里去。老曹,你现在有几处宅子了?”
老曹干笑道:“宅子有五处,商铺有三个,良田二十亩,和同行相比,勉强排个中等。我还要努力啊,争取让儿孙都衣食无忧。”
一官差道:“你也该知足了,才当差多少年?”老曹道:“前前后后才八年。”那官差问道:“你那些宅子,商铺,良田折成银子,当值多少?”
老曹道:“至少三五千两。”那官差呵呵笑道:“你一年工食银不过十两,你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还要厉害几分。”老曹笑道:“你们还不是一样的手段高明?雁过拔毛,刮地三尺?”
老丁跺脚骂道:“这个赵捕头,硬生生将一个肥得流油的富衙门变成一个清汤寡水的穷衙门,可恶的是他自己不贪也就算了,反立了不少规矩条令,断了大家的财路,他上任这几个月,哪个兄弟收入不是锐减大半?”
众官差深有同感,纷纷诉苦。一官差唉声叹气道:“以前每个月有几十两外快,老子从不在家里吃饭,天天上馆子吃肉喝酒,这几个月总共才二三两,还偷偷摸摸,不敢让赵捕头知道,否则连饭碗难保。”
另一官差道:“这段时间手头紧,老子把先前包养的几个女子,也辞了,节省点开支,他妈的,害得老子每天回家抱着黄脸婆睡,恶心死了。”
众官差大笑道:“你家黄脸婆岂非开心死了?”那官差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呢?我现在饥不择食,把黄脸婆当成十八岁的小姑娘,心中的委曲,也只有自己知道。”
一官差道:“县太爷一提到赵捕头,就会摇头叹道:‘朽木不可雕,此人无药可救’。”
老丁道:“大家都把他当瘟神一样看待,他每次去县衙门吃饭,县太爷他们都不愿和他坐一起,他只好孤零零的独坐一桌,后来他再也不去县衙门吃饭了。”
众官差道:“这就叫不懂为官之道,不识时务,花花轿子大家抬,有钱大家赚,使的是民脂民膏,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何乐而不为?”
老丁道:“升官发财无非只有几个窍门:会做人,会拍马屁,相互给面子,只要做到了这几点,怎么不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偏偏赵捕头一窍不通,心高气傲,不去低三下四,也是活该。”
叶枫听他们说话口气,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个赵捕头好像不怎么招人喜欢,好人不长命,清官受排挤,有些事真他妈的混蛋至极,不可理喻。”
众官差道:“所以大伙拜托你能口吐莲花,让赵大人早日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老丁哈哈大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包管赵大人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叶枫心道:“这些人无耻得很。”众官差笑道:“事成之后,众兄弟凑钱送你一间店铺。”
老丁道:“那是必须的,我事先声明,地段不好的店铺我是决计不要的。”众官差道:“要的,要的。”
叶枫忍不住说道:“清官不好吗?”老丁怒道:“当官就像做生意,不想着怎样去赚钱,还干个鸟?你以为是财主做善事,只为了图名声?”
众官差哈哈大笑,道:“除非脑子让驴踢了,让门夹了。”叶枫闭上了嘴,心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不由对即将见面的赵捕头心驰神往起来。
众人穿过几个庭院,几条长廊,来到一间大屋之前,这大屋的灯光稍微明亮些,众人推门入屋,却是个好大的厅堂。
这厅堂和其他捕快房的布局大同小异。枷具,铁链,脚镣,棍,杖各种刑具,以及写着肃静,威武的牌匾整整齐齐立在两边,在灯光照耀下,似无言的武士说不出的威严。
走近时会发现各种刑具上贴着许多小纸条。棍,杖上面写的是“用刑须三思”,“落杖留下三分力。”枷具上面写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不过寥寥数语,让冰冷无情的刑具却有了几分温暖有了几分人情味,用刑须三思,少用刑,这样可以避免制造更多的冤假错案。
青石板铺成的地板上,摆放着几个软垫,上面绣着慈母盼儿归,或者是阖家团圆的图案。叶枫心中纳闷:“这又不是佛堂,放垫子做甚?”
老丁低声道:“这些垫子是赵捕头特地为那些腿脚不便,年老体弱的犯人准备的。”
法无情,但人可以有情,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尽量给予犯人尊严和方便。叶枫心中喝了一声采:“赵大人果然是菩萨心肠。”
为官之人就得心怀怜悯。正如苏轼苏东坡先生所说的“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绳。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官员并不多,他们权力在手,满脑子想着怎样去捞好处发大财,讨好上司,而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堆让让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长桌之后立着个年青人。他一身宝蓝色衣衫,身材挺拨,眉宇间透出股英气。他和叶枫年纪相仿,但却有叶枫身上不曾有的成熟和优雅。
老丁低声道:“这就是赵鱼赵捕头。”叶枫惊讶道:“这么年轻?”
只见赵鱼手执着管普通的毛笔,在张白纸上挥笔疾书。写好字不一定要用好纸好笔,许多流传千年的不朽文章,不就诞生在草庐陋室之中?
他写的是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火亘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叶枫不太懂书法,他只是从武学的角度来观察赵鱼。点、撇、捺、勾、挑、提……赵鱼的执笔之手浑如龙游蛇行,狼奔虎逐。
时而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时而沉重凝滞,一笔千钧。仿佛在演示一门精妙绝仑的武功,叶枫心中赞道:“妙极,妙极。”
赵鱼捧着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长叹一声:“写了三百遍,仍达不到李太白的境界,这大概就是庸才和天才的区别吧!”
他将纸张一放,拍手纵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少年正气盛。”
这词最后一句本来是“可怜白发生”,经他略一改动,变成了“少年正气盛”。这样一来更是英姿风发,豪迈奔放。
众人腹里墨水不多,却从赵鱼的动作,表情能感到壮怀激烈,意气风发。开疆拓土,拜将封候,是大多有志男儿的梦想。
众官差心中不以为然:“升官发财才是正道,赵大人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和现实全脱节了。就该好好的洗脑。”
叶枫只听得热血沸腾,想像着自己单枪匹马,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他忍不住大声叫道:“好!”
赵鱼歌声一收,见到叶枫也不奇怪,笑道:“朋友,你好!”叶枫忙应道:“你好。”赵鱼道:“各位哥哥一路辛苦,路上有没有什么奇闻趣事,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