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慢慢站起身子,心下寻思:“师父为什么要找我回去?难道没有合适替代我的人选?他平时器重的,也就三五个人,小元子,傅涯,萧远是我的铁哥们,自然不会接手这烫手山芋。秋声,雷雨办事不够稳重,难堪大任……”
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师父思来思去,还是觉得我最合适,只好与我相逢一笑泯恩怨,哼,哼,大师兄有那么好当的么?”
心中兴奋,忍不住哼起了小曲:“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捏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合了重新做,重捏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影儿……”
忍不住低头看着手腕,伤口已经结疤,心头蓦地一痛:“影儿,你……好么?你……还理我么?”正自艾自怨之际,听得前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抬头,只见一大群人自块大石之后,拐了出来。
那些人远远就发现了他,齐齐发出一声欢叫:“大师兄,你让我们找得好苦,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争先恐后,奔到他身前。
叶枫目光扫视,见得人群当中,并无余冰影,不由心中一酸,黯然神伤:“影儿,你是不是恨死我了?你这辈子再不见我么?”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
众人围拥着他,哽咽道:“大师兄,我……我……们好想你。”叶枫见他们有情有义,眼圈一红,喉咙仿佛让什么东西给塞住了,隔了良久,才轻轻说道:“谢谢。”
尤其暗恋叶枫的那位翠兰,见得叶枫两腮胡茬,蓬头垢面,神情憔悴,大为心痛,也不顾大众广庭之下,摇晃着他的双臂,泪如珠落,道:“大师兄,你……你怎么变得这样?”说到最后,克制不住,放声大哭。
众人均在暗自叹息:“大师兄真是苦命人。”叶枫挂念着余冰影,轻轻推开翠兰,缓缓问道:“影儿……小……小……师妹她……好吗?”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神态极为尴尬。
叶枫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她是不是病了?她有没有吃药?”众人不敢看他,低下头去。
叶枫脑中混乱,暗道:“她心里有伤,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叶枫你……你……猪狗不如。”想到最后,人若癫狂,啪啪几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挺起胸膛,脑袋高昂,纵声高呼:“影儿,影儿……”声音犹似野兽狂吼。
众人骇然变色,心道:“大师兄疯了,大师兄疯了。”翠兰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双手紧抱着他的腰部,脸颊贴在他后背之上,泣不成声道:“大师兄,你别折磨自己了,她好得很!”
叶枫浑身一震,绝望的眼光骤然泛起奇异的光芒,转过身子,扳着她的肩头,嘶声问道:“她……她真的没事?你是不是骗我?”随即脸色雪白,喃喃道:“我伤她那么厉害,她怎么可能没事?”
翠兰幽幽道:“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她……她……没伤害别人,已经阿弥陀佛了,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叶枫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搓着双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忍不住跳了起来,连翻了几个筋斗,放声长笑。
众人相顾愕然,心道:“大师兄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叶枫慢慢止住笑声,朗声道:“我们回去痛饮一场,账全算在我头上!翠兰,你把影儿也叫上。”
众人脸色突变,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叶枫笑道:“请你们喝酒吃饭,你们还不愿意?”
翠兰泪水莹莹,跺脚叫道:“你……你……这个时候还惦念着她?她……她……可不会想着你。”
叶枫见她神色古怪,说话极不自然,不由心下起疑,以为余冰影出什么事了,脸都白了,问道:“她……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师父一直逼迫着她?是不是苏岩一直和她纠缠不清?她性子刚烈,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翠兰凄然一笑,道:“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你何必只记着她一人?难道……别……别人都不如她么?你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可没有你。”说着转身便走。
叶枫莫名其妙,连声追问,众人只道:“小师妹好得很,比以前更美丽了。大师兄不必担忧。”好像事先商量好的,滴水不漏。
叶枫半信半疑,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妥:“万一影儿有事,我也不活了,我们一起生,一起死。”干脆不想那么多,和他们又说又笑,将烦恼暂时抛到了一边。
忽然之间,听得右边一个小山坳传来清脆的声音:“哼,哼,你们洗剑山庄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这声音叶枫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梦里也不知出现了多少遍。心口突地一热,低声叫道:“影儿!”
也不管余冰影是否恨他,只想马上就去见她一面,哪怕教他当下就死,他也毫无怨言。身形晃动,就要循声而去。
众人大惊一吃,一拥而上,有几人牢牢扯住他的衣袖,有几人拦住他的去路,说道:“大师兄你听错了,那……那……是芳华师妹。”难以掩饰的慌乱。
叶枫怒道:“我又不是聋子,影儿的声音,我分辨不出来么?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住我?”眼睛瞪得滚圆,恨不得踢他们几脚。
众人将他围得更紧了,摆手摇头,道:“没有……没有,师……师父在朝宗院等着你呢……那条路好像更近些……”相互打着眼色,把叶枫往相反的方向推去。
叶枫见他们神情慌张,心下好生烦恼,当下抓起几人,扔了出去,怒道:“你们再拦我,便不是兄弟!”快步而去。
众人瞠目结舌,叫苦连天,拍手跺脚,道:“这……这……如何是好?”叶枫一心想见余冰影,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就到了那山坳。
只见余冰影笑吟吟地站在一株苍松之下,上身穿着一件粉紫色束腰薄棉祆,下面是浅蓝窄裙,白色靴子,神色奕奕,比以前还要娇艳,甜蜜迷人。
叶枫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轻飘飘的,喃喃道:“影儿……影儿……你好吗?”忽然胸口剧痛,站不直身子,眼露痛苦绝望之色,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余冰影身边还站着一人,正是苏岩,两人并肩而立,犹如情侣一般。叶枫但觉眼前金星乱冒,若不强自撑住,几乎要昏了过去,口中却不禁叫了出来:“影儿……影儿……”
余冰影脸色一红,尴尬不已,嘴唇张了张,似想说些什么,却终于又合上了嘴。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此情此景,任何解释都是狗尾续貂,多此一举。
苏岩微微一笑,道:“大师兄好!”叶枫一怔,怒道:“谁是你的大师兄?”目露凶光,一步跨上,两个拳头紧紧握住。苏岩笑道:“大师兄吃了几天野果,火气大得很,嘿嘿。”
叶枫脸上肌肉抖动,拳头高高举起,喝道:“对,我火气大得很!”余冰影挡在苏岩身前,大声道:“大师兄打我们,天经地义,你要打,打我便是。”叶枫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直直地盯着余冰影,呼呼喘着大气。
余冰影也不畏惧,梗着脖子,仿佛等他一拳落下。叶枫叹了一口气,拳头慢慢松了开来。苏岩笑嘻嘻道:“我和影儿如今是一家人,你当然也是我的大师兄……”
叶枫不理会他,双目凝视着余冰影,无力叫道:“影儿,这是真的吗?”余冰影不敢看他,将头垂得低低的,隔了一会,缓缓道:“是的。”
她又道:“我们是师兄妹,总有距离的,拜托你以后不要叫我影儿……”叶枫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心道:“我不叫你影儿,叫你什么?”虽然余冰影站在他面前,却有种远在天涯的感觉。
余冰影脸色大变,右脚微动了一下,但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冷冷道:“你没事吧?”苏岩大笑道:“大师兄只是饿得双眼发花,几碗米饭下肚,又生龙活虎了。”余冰影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道:“他是自作自受。”
叶枫陡地醒悟,心道:“我倘若软弱无助,更让他们看得一文钱不值。”放声大笑道:“吃了几天野果山泉,腿都有些发软了,你们莫见笑。”
苏岩笑道:“大师兄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影儿,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情不自禁,握住了余冰影的手。叶枫只觉得全身汗毛全竖了起来,呼吸急促。
余冰影白了苏岩一眼,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任他握着,低头说道:“你……你……敢骗我,我立刻宰了你。”叶枫黯然神伤,心中慢慢流过一句话:“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后……”
苏岩笑道:“是,是。”叶枫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若负了影……小师妹,我便教你身首异处,不得好死。”苏岩笑道:“要死也是死在影儿手上。”
余冰影始终不抬头,头上发簪不住颤动,也不知欢喜,还是感动?叶枫极是难受,忽然怒气上升,心道:“我有那么憎恶?你居然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想说几句负气刻薄之言,转念一想:“你既无心,我便休,男子汉大丈夫,何至如此小气?”苏岩道:“影儿,我有话对你说。”
余冰影低声道:“什么话?”苏岩横了叶枫一眼,道:“大师兄在这里,我说不出口。”叶枫强忍住怒气,缓缓道:“你们请便!”放声大笑,转身离去。
只是转身一瞬间,已经泪流满面,只可惜余冰影看不见。由来只有新人笑,又谁听见旧人哭?
众人守候在山坳之外,提心吊胆,见得叶枫似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大惊失色,忙扶住了他,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叶枫潇洒地一挥手,哈哈大笑道:“天要下雨,妹要嫁人,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我开心得很。”身子一晃,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醒转之时,已躺在自己房间里,床边围着数十人。每人脸上,目中尽是关切之意。叶枫缓缓往众人脸上扫去,似在找寻什么,众人知道他的心事,轻轻叹息。
他连扫几次,一无所获,眼神渐渐晦暗下来。心道:“影儿情场得意,怎会关心我?我是死是活,关她什么事?我何必自作多情?”
二师弟傅涯低声道:“大师兄你莫看了,小师妹这几天和那厮打得火热,师父师母好像也开心得很。”叶枫心中一酸,心道:“打得火热,影儿你好幸福。”
三师弟萧远道:“师父当然开心,别人家世那么好,这样的女婿,真是打灯笼都难找早。”言语中充满了讥诮。傅涯道:“小师妹心真狠,大师兄那点不如那混蛋?无非有钱有势而已!”
萧远冷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师妹也是想嫁入豪门,做阔太太……”叶枫直听得心烦意乱,挣扎着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傅涯应道:“应该快吃晚饭了,咦,小元子去哪里了?”
忽然听得有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小元子端了碗参汤,从门外走了进来,笑嘻嘻道:“小师妹托我送碗参汤给大师兄,据说用最好的高丽参熬成的,专冶疲劳困乏,功效极好。”
萧远冷哼一声,道:“猫哭老鼠假慈悲,她以为这么做,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我们永远不会原谅她,背叛了大师兄。”
叶枫一怔,寻思:“高丽参?我们华山派那来这等好东西?”心中似倒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想必姓苏的借花献佛,我才不要他们的可怜。”
不由怒上心头,反手一掌,将小元子手中的参汤打翻在地,冷笑道:“我身体好得很,吃得香,睡得深,喝什么参汤?”小元子不怒反喜,笑道:“我早想扔了,大师兄何等人物?铁骨铮铮,谁稀罕她的参汤?”
众人齐声说道:“喝了又不会长生不老。”小元子一拍床沿,叹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想得到貌似清纯的小师妹,居然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枉费了大师兄一往情深。”
傅涯嘿嘿冷笑,说道:“倒让小师妹好好瞧瞧,她不选择大师兄,是她人生最大的错误。”众人道:“不错。”叶枫道:“大家莫说了,我们吃饭去。”就要穿鞋下床。
众人忙按住他,道:“大师兄静心休养,我们去把饭拿来。”叶枫奇道:“我又没有断手断脚,要你们拿饭做甚?”
小元子喃喃道:“小师妹和那厮腻歪得很,大秀恩爱,不分场合,好像巴不得让大家知道,大师兄还是莫去的好,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叶枫脸色骤变,嘶声喝道:“你说什么?”仿佛看到了余冰影和苏岩在饭堂里,你一筷,我一筷,替对方挟菜的亲热场景,心里酸痛:“我真输得一败涂地?”
众人见他黯然神伤,忙劝慰道:“这种见异思迁的女人,实在不值得大师兄伤心。”言语之间,对余冰影甚是不敬。叶枫干笑几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大家以后莫说小师妹的不是了。”
小元子道:“她薄情寡义,大师兄还替她说话?这几天我们理都不理她,她心里愧疚,也不敢找我们说话。”
叶枫淡淡道:“我倘若躲着她,愈显得我小心眼,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不见面的道理?越是这样,我越要见她。”
众人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皆道:“大师兄定去寻姓苏的晦气,我们做兄弟的,岂会袖手旁观?拼着让师父面壁思过,也要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一入饭堂,就见到余冰影和苏岩坐在最显目的位置,余观涛,杨洁作陪,四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苏岩不停替他们三人挟菜,好像他是东道主一般。
余观涛似乎十分满意他的举止行为,难得一笑的脸上,灿烂如花。众弟子埋首吃饭,不时往余冰影望去,眼中尽是鄙视不屑。余冰影恍若不见,满面春风,花枝招展。
众人暗暗呸了几口,心中骂道:“不要脸的女人。”叶枫大步过去,小元子他们心里捏了把汗,暗道:“大师兄一动手,我们就一拥而上,痛打那混蛋一顿,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华山派瞧在眼里么?”
四人见了叶枫,齐齐吃了一惊。余观涛笑道:“回来就好,坐下吃饭。”叶枫动也不动,心道:“我是个外人,师父你也太赏脸了。”
余观涛暗自恼怒,又见得小元子他们三三两两,占据有利位置,登时明白了几分,嘿嘿冷笑道:“叶大侠的狗朋狐友,倒真不少,又不是鸿门宴,我会吃了你不成?我问你,谁是刘邦?谁是项羽?”
叶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道:“弟子不敢。”余观涛沉着脸,看着小元子他们,拉长声音,冷冷道:“诸位请放心,我余某人决不会为难你们大师兄的,再说人多势众,我孤身一人,也不是你们的对手。”
众人红着脸,慢慢散去。余观涛道:“叶大侠,你好大的架子!”叶枫拎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却不坐下,大声道:“这杯酒我先敬师父师母,祝您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祝小师妹与苏公子一生恩爱,子孙满堂。”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余观涛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倒像我们过生日一样。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其心可嘉,勉强过关。”余冰影咬着嘴唇,面无表情道:“我不会辜负大师兄,对我的情意,不用多久,你就能看到的。”
叶枫以为她说的反话,道:“我已经就看到了,以前我不识好歹,胡说八道,你……你……别介意。”余冰影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洁柔声道:“枫儿你莫往心里去。有好的姑娘,师母给你留意着,师母一定给你操办最好的婚礼。你站着做甚?坐下来一起吃饭,有你爱吃的粉蒸肉。”话气极是遗憾。
她心向叶枫,谁知造化弄人,她也无能为力。叶枫恭谨道:“谢谢师母抬爱,弟子向来野惯了,说不必来斯文体面的话,还是和师弟们放松些。”
杨洁一声叹息,摆手道:“你去吧。”余观涛脸上肌肉突突跳了几下,冷冷说道:“你是恨着师父,还是自暴自弃?”
叶枫道:“弟子狗肉上不了台面,烂泥扶不上墙。让师父失望了。”余冰影忽然立起身子,道:“大师兄,我有话对你说。”叶枫正色道:“小师妹请讲。”
余冰影道:“小师妹?嗯,几天不见,你……你……我变得生疏么?”叶枫心道:“是你不许我喊你影儿。”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师妹。”余冰影道:“你从没有叫过小师妹,你一直叫我影儿的。”
一听到影儿两字,叶枫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道暖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只想大声喊一千声,一万声影儿。
却见苏岩带着嘲笑鄙夷的笑意,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影儿设了个圈套,要我往下钻,她想我当众出丑,报复我。”
当下摇了摇头,道:“我口不择言,你莫见怪。”余冰影道:“我从没怪你,只是你一直不懂我的心。”
叶枫不由想起那晚的事,心里一荡,假如带她私奔了,如今也没有烦恼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真的不够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