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次日动身,过潼关,一路无话,不一日就到了河南境内。本来自漯河而下,经南阳直入安徽,再由全椒进浙江境内。
其时正值十一月初,想想时间也够充裕,于是绕了个弯,径朝洛阳而来。
洛阳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乃谓“阳”,故名洛阳。又称洛邑,雒阳,神都。境内山川纵横,西靠秦岭,东连嵩山,北依王屋山__太行山。
又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洛城”的说法,因此得“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之名。“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
自夏朝起,先后有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拥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建都史。先后有一百多位帝王在这里指点江山。
丝绸之路和隋唐大运河在此交汇,中国的国名源自古洛阳,牡丹因洛阳而闻名于世,被世人誉为“千年帝都,牡丹花城。”
叶枫从未到过洛阳,但常听余观涛说洛阳如何的好,早就心驰神往,故而不惜绕路,也要到洛阳游览一番。
入得城来,见得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笙歌处处,勾栏酒肆一应俱全。虽然不再是国家建都之地,却也是繁华至极,笔墨难描。
亦不忙着投宿客栈,在大街上信步而行,走马观花,华阴与之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心中也不知喝了多少个采。
将近黄昏,才觉得双脚酸痛,肚子饿得咕咕作声,也不讲究那么多,随便便寻了个路边小摊,要了份羊肉烩面,大口吃了起来。
叶枫特意交待老板在面里多放了些辣椒油,红彤彤的一层,浮在上面,犹如美女脸上的胭脂,看一眼就忍不住食指大动,极对叶枫的胃口,直辣得他满头大汗,大呼过瘾。
正酣畅淋漓之际,忽听得马蹄声响,只见远远走来三骑。当先的是匹大青马,鞍上一位少年,约莫二十余岁左右,俊眉朗目,猿臂蜂腰,穿着一身素白长衫,白得耀眼,竟是一点尘土不沾。
他缓缓纵马而来,仿佛整条长街都明亮了不少。叶枫自言自语道:“他妈的,难怪找不到好姑娘,原来全被小白脸给骗走了。”
少年听得真切,厉声喝道:“兀那汉子,你说什么?”说话之间,极有气势。叶枫笑道:“你没长耳朵么?”少年手中马鞭拍的一声,鞭鞘斜击过来,就要拖卷叶枫手中的大碗。
叶枫头也不回,跳起身子,屁股落到另一张板凳之上,双手牢牢捧着大碗,皱眉道:“你想做甚么?想吃面自己掏钱去买,吃别人的残汤剩羹,好不好笑?”
少年咦了一声,道:“原来会武功?好极了。”一个筋斗从马上翻了下去,呼的一掌,往叶枫后背击去。
叶枫笑道:“武功?从没有听见过?那是甚么东东?你拍我做甚?原来你重口味,对不起,我不喜欢带把的。”腰身轻轻一扭,避到一边。
少年亦不追赶,坐了下去,砰的一声,丢了一锭碎银在桌上,朗声笑道:“老板,来壶雨前茶,水要惠山的。”
老板愁眉苦脸,道:“我的爷,小人小本生意,哪来的雨前茶?惠山水?”叶枫道:“来了个大少爷,讲究得很,谁知道口袋有没有钱?”
少年长笑一声,道:“对不起,我以为这里是杭州了。”叶枫道:“杭州,名气好大。”少年面色微变,道:“你是甚么人?”
叶枫笑道:“反正不是你的姐夫。”他并非有意和他作对,只是一看到俊朗的男子,忍不住就想到苏岩,心中就来气。
少年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呼的一掌,迎面拍来,叶枫往旁一让,道:“小舅子生气了。”忽然左右劲风袭来,叶枫大吃一惊,足尖一拨,却见两人一左一右,挡住他的去路,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跃下马来。
叶枫不由一怔,心道:“好快的身手。”两人虎背熊腰,一脸豪气,额角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内外俱修的高手。叶枫道:“哎呀,小舅子请帮手了,打姐夫天理不容。”腰身一弯,便要硬闯过去。
两人并肩而立,犹如一道肉墙,横亘在他的眼前。叶枫将手中大碗递了上去,笑道:“有话好说,都是一家人,拳脚相向,成甚么样子?”两人怒道:“谁和你是一家人?”
叶枫喝了口汤,伸舌头舐了舐嘴唇,笑嘻嘻道:“小舅子,我在外面沾花惹草的确不对,但你姐拿剪刀剪我的命根子就过份了,咱们谁也不计较,相逢一笑泯恩怨。”
两汉子怒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四掌齐出。叶枫大叫一声,身子飞了起来,摔在地上,浑身抽搐,双眼紧闭。
面摊老板面无人色,颤声道:“杀……杀……杀人了。”两汉子冷冷道:“他是活该。”叶枫忽然跃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我命硬得紧!”
两汉子怒道:“你敢耍我们?”捏着拳头,又要扑了上去。叶枫笑道:“是你们开不起玩笑。”少年被他逗笑起来,摆手说道:“算了,至少他给我们带来了欢乐。”
叶枫道:“你们想吃什么,姐夫我请客,昨晚手气好,赢了三吊钱,老板,再来三碗面!”两汉子冷笑道:“少在我们面前装疯卖傻,我们不惹事,但我们不怕事。”
说着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抹,仿佛扫地一般,只见刻着花纹的青石地板忽然变得干干净净,好像这些花纹从未存在过。
叶枫呵呵笑道:“原来你们拖地板的。”坐回凳上,抚桌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己少,弦断有谁知?”
少年忽然痴痴仰首望天,神情无比复杂,隔了一会,才慢慢恢复正常。叶枫心道:“他中邪了么?”端起大碗,大口吃面,嘴巴故意发出极响的声音。
他们三人见叶枫津津有味,大汗淋漓,便是皇帝老儿,也没这般快活。不由摇头苦笑,一脸诧异,似乎十分不可思议。少年笑道:“我们也吃面?”
两汉子道:“路边摊不干不净,尘土飞扬,肮脏腌臢。公子还是莫吃的好。”他们言语欢快轻柔,犹似吟诗唱歌一样,一听就是江南人士。
叶枫心道:“装什么阔佬,路边东西就吃不得了?自己屙不出屎,怪茅坑苍蝇多。”大呼道:“好美味!老板,我拜你为师,如何?”
老板道:“小本生意,赚不了钱的。”少年被他诱惑得心神荡漾,道:“别人吃得,我怎样就吃不得?我又不比别人金贵。”叶枫悠悠道:“自己心里作怪,非得分出三六九等。”
两汉子狠狠瞪着叶枫,道:“老爷知道,少不得又骂我们不尽心伺候少爷。”少年道:“人在江湖,哪来那么多讲究?店家有甚么,我们便吃甚么,你们越把我捧在手里,我越长不大。你们是对我好,还是害我?”
叶枫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呐。”两汉子低声道:“老爷再三叮嘱,少爷请你别让我们为难。”少年怒道:“你们怕我出事,对么?每到客栈投宿,饭店吃饭,你们总担心是黑店,别人会用蒙混药麻翻我们,把我们做人肉包子的馅,哼,哼。”
两人苦劝不住,仍不放心,对老板道:“你的面干净么?有没有添加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近黑心的商贩,把猫肉、狐狸肉冒充羊肉,牟取暴利,你是正宗的羊肉么?”
老板笑嘻嘻道:“客官尽管放心,我是三十年的老摊位,童叟无欺。新鲜的面条,正宗的羊肉,当天卖完,从不隔夜。”
少年皱眉道:“贾大哥,高大哥,你们杞人忧天,一直提防有人会算计我们,我们坦坦荡荡,何必防这防那?”叶枫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半夜不怕鬼敲门。”
两汉子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恻,还是小心为好。公子万金之躯,若有闪失,属下怎向老爷交待?”叶枫哈哈一笑,道:“万金之躯?莫非是太子爷微服私访?”两汉子怒极,霍然起身,道:“你什么意思?”
少年叹道:“他说的有错么?你们总把别人想得太坏,总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一路行来,我们处处提防,结果有谁害来我们?事实证明,世上还是好人多。”
两汉子道:“我们肩负使命,马虎不得。”少年道:“愈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愈发引发别人的注意。”叶枫笑道:“连我都觉得你们与众不同。”两汉子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面一入口,只觉得一股辛辣之气自小腹冲了上来,大声咳嗽,泪水鼻涕呛得满面都是。三人不约而同跳了起来,舌头伸得老长,失声叫道:“好辣!”
江南一带,多以清淡甜腻为主,极少有人吃辣。两汉子本来憋了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诚心害我们不成?”挥拳就要打老板。少年叫道:“不得无礼!”
老板忙拿几壶水过来,三人抓起水壶,饮得一滴不剩,喉内的辣意方自冲淡了不少。两汉子气呼呼道:“真他妈的辣!”叶枫打了个饱嗝,舒臂伸腰,大叫道:“辣才过瘾!娘娘腔,看着就不爽!”
少年莞尔一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爱吃鱼翘燕窝,有人爱吃鲍鱼臭豆腐,嘿嘿。”叶枫道:“我有个朋友,每次挖脚丫子之后,总把臭哄哄的手指放在鼻子之下嗅一嗅,闻一闻,陶醉无比。”
老板笑道:“吃辣便如饮酒,须得细细品尝,方知其中滋味。倘若操之过急,自然反被其害。”叶枫笑道:“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两汉子嘀咕道:“胡说八道。”三人依其言,小口吞入,慢慢品味,果然正如老板所说,其味无穷,登时辣出一身热汗,只觉得浑身畅快。少年忍不住一拍桌子,道:“他娘的辣得过瘾!”
就在此时,忽听得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恍如雨珠落在石板上,密集而局促,似有数十人之多。
众人一抬头,只见数十名社会小青皮从四面八方而来,人人卷着衣袖,露出两条绣着龙虎的手臂来。
只是纹身师傅的手艺,委实不怎么高明,张牙舞爪的猛龙,像极了软绵绵的长蛇,下山的恶虎反倒成了吃得太胖的肥猫。远远看去有些吓人,走近时却让人忍俊不禁。
两汉子面色微变,微挪板凳,往少年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少爷,这些人来历不明,万一动起手来,你莫管我们,先走便是,我们在青青姑娘那里汇合。”
少年道:“这些人未必冲我们而来,我们静观其变就是。”叶枫暗自寻思:“他们鬼鬼祟祟,多半不是好人,我要不要管?”忽然想到自己即将成亲,不愿节外生枝,胸中豪气登时消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势不妙,就拨脚开溜。”
老板一见得这些人,如同见到瘟神煞星般的,不禁大惊失色,忙双手紧抱住钱箱。一个头上扎着个发笤,左右面颊各绣着只蜈蚣,蝎子的泼皮看得真切,劈面一个巴掌,抽得老板天旋地转。伸手将钱箱夺了过来,往地上用力一摔。
咣当一声,钱箱四分五裂,铜钱和碎银滚得满地都是。老板仿佛让人刺了一刀般的,顿足哀号道:“我的钱!”泼皮冷笑道:“老儿你又想赖这个月的例钱不成?”
老板怒道:“我上月十五已经交了这个月的例钱,今天是初三,离十五还有十二天,我赖你们做甚?”语气中尽是恨意。
他又道:“前几天西域番人在京师闹市杀人,知府大人生怕番人在洛阳滋事行凶,丢了乌纱帽,又禁止我们设摊大半个月,这个月哪赚到什么钱?
泼皮哈哈一笑,道:“你今日才知官府的手段?只要一个地方出事,统统就一棍子打死,才不管你们这些百姓的死活。”
为了所谓的社会平安,往往将百姓的利益践踏在脚下,当官的只要拍好上司马屁,百姓有没有饭吃,关他们屁事?
泼皮一挥手,道:“官家的事,咱们管不着,咱们言归正传,这个月例钱交得不算,重新给你订了份标准,从这月起,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老板叫了起来,道:“二十两银子?不是说好一个月一两银子吗?我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泼皮冷笑道:“说他妈的跟你说好了?你赚的钱会少?你一天至少卖一千碗面,一碗面五十文钱,成本又有多少?你一天得赚多少?一个月得赚多少?听说你有几处房产,在外面养了几个女人,老子风里雨里,也没有你活得潇洒。”
老板红着脸,低声道:“别人胡说八道,你们也当真?”泼皮大声道:“东大街三间宅子是谁的?不是你的,改天我们就去砸了。青衣胡同小桂花是谁出钱养的?不是你的,改天我们兄弟就去睡了她。”
众小青皮轰然叫道:“那女人,前凸后翘,我们早想去睡一睡了。”泼皮没什么本事,就是喜欢掌握别人的隐私,当作把柄。关键时刻,突然抛出,逼人就范。
老板靠在面摊上,身子不断颤抖,摊上的碗碟叮叮作响。泼皮道:“念在你平日爽快的份上,二十两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假如我们帮主来,一个月至少收你一百两银子。”
他一伸手,喝道:“拿来!”老板忿忿道:“你们一月一个价,从一百文钱涨到二十两银子,下个月你们又要多少?你们还要不要人活?”
泼皮笑嘻嘻道:“这叫做水涨船高,羊毛出在羊身上。以前你一碗面卖三十文钱,如今卖五十文钱一碗,大家还不是乖乖接受?我涨你的,你涨食客的,总之你又不吃亏,你嚷个毛啊?”
老板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土匪强盗,还有没有王法?”泼皮也不气恼,握起拳头,道:“这就是王法,你若比它强,你就是我的大爷。莫说你要我二十两银子,就是你要我的媳妇,姐妹陪你睡觉,我也乐意。你不如我,就得接受我定下的规矩,你明白么?”
他又道:“洛阳知府,总兵大人,都是我们帮主的拜把子兄弟,你说王法为你,还是为我?惹老子毛了,不仅让你摆不了摊,而且教你在洛阳也混不下去。”
在泼皮的眼里,谁的拳头大,谁有肌肉,就有话语权,王法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某些官员升官发财的幌子而已。
有多少人,打着公正执法的旗号,做尽了许多龌龊的交易?有多少地痞无赖,是他们一手捧大的?
泼皮们欺行霸市,他们是不是幕后的支持者?是不是从中分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利益?
少年面色一变,便要立身而起。两汉子从凳子底下伸出双脚,硬生生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少年哼了一声,坐了下去。
泼皮忽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今日你给还是不给?老子没空和你磨嘴皮子,映春院新来了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等着老子给她们开苞。老子不去,映春院还不敢开张接客。”
众小青皮大笑道:“老大享受好了,别忘了分点汤,让小弟尝尝味道。”泼皮道:“见者有份,我何时忘了你们?”众小青皮道:“老大有情有义,从不亏待我们。”
老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忽然大吼一声,道:“就是我平时太软弱,才让你们得寸进尺,今天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就拿去吧。”操起搁在案板上的一把尖刀,向他扑了过来。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味怯懦,反被别人逼得无路可走。不如狠下心来,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谁不是一条命?谁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