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入厨整冶菜蔬,何冲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不知说什么是好。
叶枫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椅上打盹养神,只是厨房传出阵阵香气,更是心头难受,喉头咕咕乱响,何冲呵呵大笑,叶枫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总算青青心灵手巧,过了不久,就端出十多道热菜来。青青在酒杯斟了两杯酒,放在他们前面道:“叶大侠,我极少下厨,味道非淡即咸,请多多见谅。”
叶枫只盼能和她多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其实吃什么,根本就无所谓,哪怕吃粗糠,喝白水,也是满嘴鲜美,甘脆爽口,微笑道:“我很随便的,除了死蛇之外,百无禁忌。”
何冲摆着双手,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天下万物,岂是死蛇最为恶心?蟑螂你吃不吃?鼻涕虫你吃不吃?大头苍蝇你吃不吃?我去茅坑勺碗……嘿嘿,你吃不吃?”
青青皱起眉头,在他背上轻轻捶了一拳,道:“你……你……别再说……”何冲哈哈大笑,道:“是他的牛吹大了。”叶枫被他钻了个牛角尖,满脸通红,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
何冲道:“随便堪称有史以来最虚伪的词语,对方说随便,那是客气,你千万不能‘随便’,否则人家会觉得不被尊重;恐怕他在心里,早就问候主人的十八代祖宗。”
青青噗嗤一笑,说道:“就你歪理多。”叶枫偷偷看去,只见她笑靥如花,双颊晕红,心中忽然一痛,暗道:“我要好好哄她开心,明天……明天……再见不到她的笑容了。”
他双眼扫去,只见每一道菜都十分的精致,犹如小家碧玉般清新秀丽,更如江南烟雨般灵动伶俐。装出克制不住的样子,使劲咽下几口唾沫,喃喃说道:“这……这……是你做的菜么?人间怎么有这般精致菜肴?”何冲道:“适才一个仙女进了厨房,你没看见么?”
叶枫道:“仙女?是不是白衣飘飘?”忽然直直看着青青,“哎哟”一声,失声叫道:“白衣……青青姑娘,那不是你么?原来你是落入凡间的仙子。”慢慢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跪了下去。
何冲一按他的肩头,道:“你干什么?”叶枫道:“见了仙女,难道不应该磕几个头吗?”心中却在大笑。果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何冲道:“疯了,疯了。”
青青轻笑一声,心里喜孜孜的,暗道:“这个人虽然呆气十足,但说的话却蛮讨人喜欢的。”叶枫道:“青青姑娘,你老家是江南的吧?”其实他早就知道青青的籍贯。
青青戏谑道:“你已经有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心上人,还不知足吗?”叶枫喃喃道:“我没有到过江南,但我已经知道江南的样子了。”青青忍住笑,道:“怎样子的?”
叶枫道:“江南的山水,应该就是一副别具一格的水墨画,笔法柔和多情的,犹如少女的心,情人的眼睛,醇美的酒……”何冲道:“还没有吃东西,就想吐了。”
青青白了他一眼,问道:“还有吗?”叶枫道:“江南的烟雨,应该是糯软轻柔的吴越古语,轻轻打在身上,心神俱醉,不愿醒来。”青青如痴如醉,叹道:“真的吗?下次回江南,一定要在雨中,走一走。”
叶枫心中笑得更是厉害,他自幼和余观涛斗智,装疯卖傻本领着实了得,青青虽然阅人无数,也被他蒙骗过去。何冲道:“你说江南,和我们有关系吗?”叶枫道:“你不觉得青青烧制的菜肴,就像江南的烟雨吗?你虽然貌若潘安,但眼光却不怎样,嘿嘿。”
青青满心欢喜,道:“你把我夸到天上去了。”叶枫道:“在下腹中笔墨不多,翻来覆去就是烟雨,醇美,多情这几个词,所以言不达意,恐怕把青青姑娘长处,只说了万分之一……”青青笑道:“万分之一?”
叶枫道:“何况在下只会炒蛋炒饭,多半还是半生不熟,所以在下一见到厨艺高明之人,不由便起肃然起敬之心。”青青微笑道:“你如今也是?”叶枫道:“再磕三个响头,也不过分。”又咚咚咚三个响头。
青青听他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不禁纵声大笑,她秀美的脸庞,欢乐之际,更是娇丽无比,难以形容,叶枫心道:“她笑得真好看。”不由竟痴了。
何冲道:“没出息。”叶枫道:“古人云: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在下以为,青青姑娘烧制的菜肴,比黄金还珍贵几分。”何冲登时语塞。青青一道道菜介绍下去,第一道正是杭州极负盛名的“宋嫂鱼羹”。
她笑道:“这个不知道该不该叫‘宋嫂鱼羹’?本来选用西湖新鲜肥美的鳜鱼,可惜厨房里只有一条咸鲢鱼,又无金华火腿丝,香菇,竹笋未……”
叶枫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大声赞道:“是咸鱼么,我怎么根本吃不出来?分明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这道菜应该叫作‘乾坤大挪移。”
青青愕然道:“乾坤大挪移?”叶枫道:“能把干涩的咸鱼,做成鲜鱼一般,膏腴嫩滑,直如武林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难以莫测,好本事,故而谓之‘乾坤大挪移’。”
何冲冷笑道:“怎么不用‘降龙十八掌’呢?”言语中充满了讥讽之意。叶枫一本正经道:“何兄弟,你是有所不知,降龙十八掌刚猛凌厉,青青姑娘温柔体贴,妙手生花,岂是砍砍杀杀的莽夫?”
青青嫣然一笑,道:“你莫听他的。”继续向叶枫娓娓道来,原来每道菜,都有个历史典故,叶枫倒也机灵,打诨插科,逗得青青心花怒花,丽色娇羞。
最未的一道菜是“杭州东坡肉”,叶枫心道:“苏东坡在杭州饭馆里吃了肉,不止吃了两三块,而是吃了好几大碗……”想到此处,不由露出一脸坏笑。
青青笑道:“你笑什么?”叶枫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苏东坡……”何冲道:“是北宋元丰二年。”叶枫居然面不改色道:“北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苏东坡酷爱吃肉,特别爱吃杭州的猪肉,据说杭州人喂猪,用的是上等酒糟,所以又鲜又嫩,油而不腻……”
何冲哈哈大笑,右手指着他,说道:“你……你……奶……奶奶的,胡说什么?”青青也跟着笑了起来。叶枫知道自己说错了,忙改口道:“原来我记错了,苏东坡厨艺甚佳,尤其煮肉,堪称一绝,有富豪以千金,求做法,被苏东坡断然拒绝,后来某人在苏府卧底三年,历经艰辛,终于得到秘方,流传于世。”
青青笑道:“卧底三年,历经艰辛,你以为是偷盗武林秘笈?”何冲道:“东坡肉以色泽红艳,汁浓味醇,肉酥烂而不碎,味香酥而不腻为特点。说起东坡肉,还有一段佳话。”叶枫这下不敢乱说了。
何冲道:“神宗驾崩之后,苏东坡重新被起用,调到杭州作官时,西湖已被葑草淹没了大半。他发动数万民工除葑田、疏湖港,把挖起来的泥堆筑了长堤,后来被称为苏公堤。杭州老百姓为了赞颂苏东坡的功德,到了春节时,就给苏东坡送猪肉,以表示自己的心意。苏东坡收到了猪肉,就叫家人把肉切成方块,用自家的烹调方法烧制,连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册,送给每家每户。但家人烧制时,把“连酒一起送”领会成“连酒一起烧”,然而烧制出来的红烧肉,更加香酥味美,食者盛赞之,此后被人们命名为“东坡肉。”
叶枫心道:“一个故事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噱头,简简单单一碗东坡肉,引出了豪门恩怨,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岂非更引人入胜?可惜你们不懂。”青青道:“有没有听过炖肉歌?”叶枫摇了摇头,暗道:“炖肉也要唱歌?这些人当真空闲,对了,劈好柴,冼净锅,切好肉,用水煮。先放盐,后放姜……”
青青道:“吃肉不闻‘炖肉歌’,吃肉再多也枉然。”拍手唱道:“黄州好酒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柴头罡烟焰不起,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叶枫只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吃肉也有这么多腔调,看来苏东坡是个风趣的贪吃鬼。”何冲说道:“如今你明白了吗?”
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枫,一脸精灵顽皮的样子,道:“苏老先生的《老饕赋》听过么?”
叶枫又摇了摇头,青青道:“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蠒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何冲道:“饕餮,贪食者,老饕,意指贪吃,却不是一般的贪吃,而是一副大呼小叫,狼吞虎咽的吃相,苏老先生当真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颇有侠士之风,否则……”青青接道:“否则就写不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绝世佳句了,有如仗剑立马,独立峭壁,快哉快哉。”
叶枫听得心驰神往,不由想象着苏轼风华绝代,酣畅淋漓的样子,一时间,怔怔发呆,隔了半晌,道:“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自饮一杯。”拿起一杯酒,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夜更深了,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三人七八分醉意,趴在桌上,眼神朦胧,叶枫斜眼看去,只见青青醉态可掬,妙目如雾,心中不由突突乱跳,情不自禁又想起那夜的事。
他和青青之间,虽然并没做什么,但青青却是他的启蒙老师,不经意间,开发了他深藏在体内的欲望,那一夜,对他来说,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忽然之间,青青发出一声叹息,她为什么叹息?她不快乐么?青青又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既有几分忧伤,更有几分无奈,几乎要把叶枫的心融化:“她是不是想让我背叛赵大哥?我怎么能卖友求荣,被世人唾骂?”
何冲搂着她的肩头,吻着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你怎么了?”青青一把推开他,道:“我恨你。”何冲没有防范,坐倒在地上,怒道:“我做错什么了?”
青青道:“你……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小混蛋……”越说越恼,拿起一杯酒,泼在他脸上。何冲抹了抹酒水,脖子涨得粗粗,道:“我骗你什么了?”
叶枫奇怪之极,寻思:“敢情何冲是个小白脸,专干骗财骗色之事?”青青泪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和你多久了,你许了那么多的誓言,有几个兑现了?”
何冲道:“七个月零十三天,我是许多誓言没有兑现,但饭要一口口吃。”青青冷笑道:“一口口的吃?我多少岁了,再过几年,我成了半老徐娘,你还会看得上我?”
叶枫似乎明白了,心道:“姓何的,只是想玩玩而已。”忽然热血上涌,豪气万丈,寻思:“我不妨来个强人所难,何冲要是应了青青,也就罢了,若是推三推四,我便教他做太监。”右手慢慢按在剑柄,准备随时发难。
何冲道:“你就是人老珠黄,我依然爱你如初。”青青道:“空口无凭,你拿什么来证明?”何冲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心。”青青道:“好高明的推辞,我挖了你的心,你会答应吗?”何冲一怔,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道:“我整个人都交给你了,你干嘛把有些东西,紧紧抓在手里,不给我希望?”说到这里,泪水又流了下来。何冲茫然道:“什么东西?”
青青咬着嘴唇,道:“名分,你为什么不娶我?既然你把我当成妓女看待,为何你不付嫖资?三千两银子一夜,你白睡我多少次了?我为你推了多少生意?就算七个月,二百一十天,每月扣除七天特殊日子,七七四十九,一百六十一天,乘以三千两,一共四十八万三千两银子,拿来!”
何冲面红耳赤,尴尬无比。叶枫长剑重重往桌上一放,大声道:“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都是耍流氓。”何冲双眼瞪着他,大喝道:“都怪你!”语音未落,铁链抖去,向叶枫当头击去。
叶枫万万想不到他突然出手,险些被击中,百忙之中,双手往桌上一按,倒跃出去,桌子分半两半,轰然倒地。青青喝道:“你做甚?你疯了?”
何冲神情恐怖,道:“他……想……害……我……我……我决不饶他!”铁链舞成圈子,向叶枫旋扫过去。叶枫大吃一惊,叫道:“我……害你做甚?”连连后退。
青青道:“住手!”何冲收住身形,怒道:“你……你……”青青道:“你不娶我,赖他做甚?我又没和他私通!你几时看到我上他的床了?”
叶枫心中突突乱跳,身上冷汗淋漓。何冲道:“本来我准备这次带你回杭州,向爹妈禀明我们之事,谁知……谁知……”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叶枫。
青青道:“你杀了他,就能一了百了?”何冲咬牙切齿道:“杀一个,少一个。”青青瞪着眼睛,喝道:“你是个大混蛋!”
何冲道:“难道我要和他称兄道弟?”青青气得脸色惨白,道:“我是为你好,你如今大祸临头,只有叶大侠能救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