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鱼没有睡,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眉头紧锁,似遇到难事一般。叶枫慢慢走了进来,赵鱼的目光,忽然在他脸上停留不动,神情也有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谁也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绝望?
尽管这表情转眼即逝,却仍被叶枫精确捕捉,心中不觉没来由的一怔:“我的脸上莫非长花不成?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尽管满腹疑云,却又不敢流露出来。
只听得赵鱼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上司突然来到洛阳,我和他关系虽然不太融洽,但不去拜见,倒显得我心胸狭隘。”叶枫道:“明天去?”赵鱼苦笑道:“马上就走。”
叶枫微一犹豫,问道:“姚先生呢?”赵鱼双目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保护他。”叶枫的心跳得飞快,颤声道:“我……我……?”
赵鱼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办事,我放心,能和你做兄弟,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事。”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恳切。
叶枫听在耳里,只觉得羞愧难当,脸上强露笑容,说道:“赵大哥言重了。”赵鱼道:“古人云: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岳重天决不会束手就擒,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咱们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时候不早,我去了。”言毕走出大厅,快步而去。
叶枫目送他远去,颓然坐下,心想:“赵大哥坦坦荡荡,岂是那种陷害兄弟的小人?青青是不是在欺骗我?”就在此时,右边的房间传来呼呼的鼾声,叶枫心念一动:“只要刺死姚大通,华山派就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管他岳重天是不是阴险狠毒的小人?”
当即轻轻站起,拔出长剑,往姚大通房间走去,房门居然没有上闩,用手一推就开了,烛火照耀之下,只见姚大通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根本就没有想到杀身之祸即将降临。
叶枫慢慢走到床前,提起长剑,便要往姚大通胸口刺下,但毕竟做贼心虚,眼睛不由左右观望,忽然见得右边墙上篏着一面镜子,心想:“赵大哥为什么会出现那种表情?我脸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瞬时间,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走近一看,只见自己脸颊上赫然两个唇印,犹如两朵艳丽的花朵,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赵大哥以为我被青青美**惑,做了苟且之事……既然他已经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我保护姚大通?”
忽然之间,叶枫暗叫一声不好,心道:“赵大哥外出是假,考验我是真,说不定他就躲在某处,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只怕我的长剑还没有刺下去,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到此处,冷汗淋漓。
偷眼向姚大通瞧去,暗道:“这厮多半在假睡,说不定胸口藏了钢板之类的护身物。”走了过去,俯在他耳边,叫道:“姚先生,姚先生……”连叫了七八声,姚大通没有任何反应,鼾声却更响了。
叶枫眼珠子转了几下,心道:“有了。”提了桶冷水进来,“哗”的一声,全倒在姚大通身上,这天寒地冻的,姚大通哪受得了?跳了起来,大叫道:“你……你……搞什么鬼?啊嗤,啊嗤。”叶枫心头大乐,脸上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叫先生多声,先生始终不应,我怕有什么意外……”
姚大通怒道:“放你娘的狗屁,睡觉能有什么意外?”叶枫道:“是,是,在下搞错了,还以为先生被鬼压床了,像先生这般年纪了,谁敢保证身上,有没有说发作就发作的毛病?我朋友的二大爷,睡着睡着就再没醒来了。”姚大通大怒,道:“你……你……”
叶枫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既然姚先生不爱听,在下便祝先生活得如老乌龟一般。”姚大通脸色发青,喝道:“放屁!”叶枫大笑道:“坐享龟龄鹤,稳佩金鱼玉带,常近赭黄袍。谁说做乌龟的都是男盗女娼的王八蛋?”
姚大通吃了个暗亏,不由得满脸通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额上青筋根根凸起。叶枫哈哈一笑,坐了下来,脱掉了靴子,高高翘起二郎腿,不停抖动着两只脚丫子,也不知有多少几天没清冼了,散发出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姚大通怒道:“你……你……他妈的……脚好臭!”
叶枫笑道:“是吗?”深深俯下头去,鼻子用力吸了几下,犹如喝了几坛阵年佳酿一般,眼神恍惚,卷着舌头,道:“天下名酒,谁能比得上我这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来,你闻一闻,是不是回味无穷,荡气回肠?”姚大通厉声怒道:“你有没有廉耻?”
叶枫眉毛倒竖,一拍桌子,烛火跳了起来,姚大通吃了一惊,叫道:“你想做甚?”叶枫斜眼瞧着他,冷笑道:“你们这些穷秀才,没有别的本事,就会暗中下黑手,乱给别人戴帽子,我既没有诱拐无知**,又没有勾引邻家少妇,更没有骗取富婆的钱财,怎么就不知廉耻了?唔,敢情你多识了几个字,就看不起赤脚的人了,莫忘了,你的祖上也是大字不识,又黑又硬的大老粗,哈哈。”
姚大通大怒,道:“无聊。”叶枫笑嘻嘻道:“姚先生,在下学识浅薄,请教一下,什么是有聊?什么是无聊?”姚大通一怔,一时回答不上。叶枫哈哈一笑,道:“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的有聊事情去做?一天到晚,还不是尽做些吃饭,吹牛,拉屎,睡觉,无聊的事?”姚大通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
叶枫长剑横在膝上,伸出左手,大力挖抠鼻孔,嘴里却唱着放荡的艳曲,他有意气恼姚大通,挤眉弄眼,表情丰富,声音响亮,猥琐无比。
姚大通忍无可忍,怒道:“你……你……这个小流氓……”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向叶枫扔了过来。叶枫正好挖了一大团鼻屎出来,犹如一只黑乎乎的虫子,沾在指尖之上,姚大通皱起眉头,大叫一声。
叶枫大笑道:“姚先生,你也该挖挖鼻子了,鼾声如雷,十里之外,都听得见。”慢慢举起了指头,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似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般,自言自语道:“据说全天下的小屁孩都特爱吃这东西,不知吃在嘴里,是种什么味道?抵不抵得上麻婆豆腐,糖醋排骨?”说着把手指往嘴巴送去。
姚大通“呸”了一口,道:“下流。”叶枫忽然缩回手臂,叹道:“我素来豪爽慷慨,有好的东西,总让别人先品尝,姚先生你先请,你先请。”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笑吟吟把手指向姚大通伸了过去,道:“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却堪称人间第一大补,由唾液,浓痰,口水,以及各种美味残余物混合而成,这粒服下,包你通筋活血,延年益寿。”
姚大通喉咙咕的一声响,险些呕吐出来,叫道:“你恶不恶心?”叶枫愕然道:“恶心什么?自己体内的东西,有什么好嫌弃的?”张开嘴巴,舌头一卷,姚大通只觉得腹腔一阵痉挛,嘴巴一张,吐了一滩东西出来,破口大骂道:“你是个疯子,你不是人。”
叶枫哈哈大笑,晃动着手指头,洋洋得意道:“我舔的是另一个手指呢。”姚大通双眼一闭,不与他说话。叶枫心道:“赵大哥多半在外面,有句话叫什么来的?听其言,观其行,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扰乱他的判断。”
当下轻吹一口气,把鼻屎吹落在地,道:“我是个直肠子,虚伪不来,只知道有屁就放,放了心里,才舒坦,鼻子通了,才能心平气和,耳朵通了,能听得见铮铮忠言,才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赵鱼果然就在外面,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彻底相信叶枫,尤其看到叶枫在青青面前情迷意乱的样子,他觉得要更加慎重,小心。
他是个穷二代,或许这辈子只有这次向上机会,所以他不能掉以轻心。哪怕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也不能无条件信任,他把姚大通当成诱饵,就看叶枫是不是贪心的鱼。
叶枫轻笑一声,说道:“与赵大哥相处多时,别的本领,没学到一样,倒记住了几首好诗词,其中一首,觉得挺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姚先生满腹经书……”
姚大通哼了一声,大骂道:“不学无术的混蛋,是满腹经纶。”叶枫歪着脑袋,一本正经说道:“纶,官员所系的青丝带,钓鱼的丝线,你肚子里装那些多带子,丝线想做甚?我明白了,你是想钓一条大鱼,然后去当大官。”
他接着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是个官二代,有个强硬的老爹,可以事事帮你出面摆平,你就是脾气臭一点,骨头硬一点,也无关紧要,唉,你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穷二代,你不杀死自我,出卖自我,不用卑劣的手段,怎么能脱颖而出呢?”
赵鱼一怔,暗道:“叶兄弟在说我么?”姚大通直气得七窍生烟,跺脚叫道:“放屁,放屁。”叶枫继续说道:“经书岂非更加贴切易懂?某些穷酸学究,偏偏喜欢玩弄文字游戏,显得自己高人一等,我觉得和村头癞痢头阿三并无多大区别,姚先生满腹经书……经纶,在下若有驴唇不对马嘴的地方,你千万别惊呆了,嘿嘿。”
姚大通怒气未消,又哼了一声,道:“我早习惯了你的张冠李戴,已经被你惊呆了不知有多少次。”叶枫拍着椅子扶手,摇头晃脑吟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念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想:“腹中能贮书一万卷?塞入一卷也给撑死了,这诗谁写的?大言不惭,牛皮吹得好大。”
姚大通冷笑道:“这是诗人高明之处,你懂个屁啊?比如说:霜皮溜雨四十周,黛色参天二千尺,换作是你,你一定会问:世上有那么粗,那么高的大树么?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增加美感,你懂不懂?”
叶枫点了点头,说道:“我懂了,吹牛既能骗到钱,又能泡到妞,难怪五花马,千金裘,袋中钱多得花不完。”姚大通脸色铁青,用力一拍桌子,气呼呼道:“错了,错了,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销。”叶枫眨了眨眼睛,反问道:“口袋没有钱你敢去喝酒吃肉么?想吃霸王餐,别人店家也不是吃素的,不把你的脑袋打得猪头一般才怪呢?”
姚大通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一事无成,原来拘泥不化,不知变通。无论写诗写词,讲究的是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若是字字都去符合现实,读起来和如同嚼蜡,有什么区别?”
叶枫冷笑道:“若非袋中的钱,多得花不完,他敢说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大话?像我这种没有钱的人,至多只敢这样说,瘦马西风黄昏,口袋余钱仅十文,低声问掌柜,还有馒头咸菜否?”
姚大通听他胡搅蛮缠,气得双眼翻白,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是强词夺理,断章取义,你知道上一句是什么,主人何为言少钱?有钱会把五花马,千金裘拿出来换酒喝么?”
叶枫心中大乐,不紧不慢道:“没钱骑得起五花马,穿得起千金裘么?能有匹病恹恹的老驴,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衫,已经相当不错了,是他花钱太离谱,烹羊宰牛且为乐……钟鼓馔玉不足贵……能不把五花马,千金裘拿去抵账么?”
姚大通脸色早成了紫酱色,全身发抖,喉咙嗬嗬作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鱼强忍着笑:“只怕李太白在世,恐怕也被叶兄弟气得暴跳如雷。”
叶枫接着吟道:“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赵鱼听着听着,一瞬间仿佛让什么东西,狠狠的戳到,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一道暖流从丹田冲了上来,喉咙登时为之窒息。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不知从甚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心道:“我真的不肯同流合污么?不,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向他低头屈服而已,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学会拍马逢迎,颠倒黑白。”
叶枫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大的理想,只想与心爱的人,白首到老,结交几个重情重义,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朋友,没事吹吹牛,有钱的时候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姚先生,我说的是不是?”
姚大通怒气更增,喝道:“鬼话连天!”叶枫又叹了口气,道:“谁说人间无真情?只是我们无缘遇见罢了。”转过身去,往外走去。姚大通道:“你去哪里啊”叶枫哈哈大笑,道:“回房睡觉。”
回到房间,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躁热。他索性脱光全身衣裳,一丝不挂躺在地板上。谁对?谁错?赵鱼有错么?难道赵鱼不应该出人头地吗?对于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穷二代而言,不择手段,出卖灵魂才是唯一的捷径。
他有错吗?难道为了兄弟情,就要牺牲华山派的利益?或许在赵鱼眼里,他这个兄弟,甚至是块让他往上爬的垫脚石,要怪就怪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泪水慢慢流下脸颊,叶枫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那么多做甚?”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之间,听得青青吃吃笑道:“身形单薄,骨架偏瘦,大腿无肉,腹肌也不明显……”
岳冲哈哈大笑,道:“露要讲究技巧的,不是衣服一脱,双腿一张,往床上一躺就可以名动天下了,至少身材均匀,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这样才能吸引住别人的眼球,男人嘛,体毛要浓密一点,显得有魅力……”
青青格格笑道:“倘若你一脱,岂非把天下女人高兴得嗷嗷叫?”岳冲昂首挺胸,一脸得意,道:“那是当然。”
叶枫大吃一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们……怎么进我的房间了?”青青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光溜溜的臀部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痕,好像盖了个大印章,道:“天亮了。”
赵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对,天亮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赢下人生这场最重要的战役,绝不能输!
也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