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才慢慢醒了过来,脑袋痛得犹如裂开一般,眼前一片迷糊,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好烈的酒,多半是家酿的吧?两位真不好意思,在下不胜酒量,无法奉陪,就此告辞,老板结账。”
想站起身子,偏偏双脚无力,忽然一股酒意涌了上来,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头脑仍是昏昏沉沉,但神情已经清醒不少,只觉得脸颊痒痒的,似是什么东西在爬来爬去。
叶枫大吃一惊,倏地跳了起来,双手往脸上一拔,叫道:“别胡闹。”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东西落在地下,又从他脚背上快速跑了过去,叶枫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自己正处身一个房间之中。
虽说是房间,倒不如像个关押囚犯的牢房,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腐败的恶臭,令人几欲作呕,老鼠在地上乱走乱窜,一点也不畏惧他,适才在他脸上爬的,敢情就是这些老鼠当中的一只。
而他就像病人一样,躺在一张破旧不堪,至少有几十年历史的木床上,身上盖的被子满是油污,根本分不出原来的颜色,又硬又臭。不知多久没清洗了,跳蚤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进进出出,奇痒难忍,叶枫只觉得一阵恶心,嘴巴一张,吐出一滩污物。
摇摇欲坠的桌上,摆放着一盏油灯,昏暗如豆,他的影子投射在长满裂缝的墙壁之上,犹如一头来自上古世纪的怪兽。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到这里?
青青他们到哪里去了?不是要大醉三天三夜吗?不是早就说好了,先去杭州,然后再去华山,参加他的婚礼吗?他们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难道遇到了强敌?
叶枫忽然心头突突乱跳,哎哟一声,暗道:“一定是武林盟,他们两个人,怎么抵挡得住?不行,我要助他们一臂之力。”挣扎着身子,想要爬下床去,可惜全身骨骼似乎散架了一般,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
情急之下,一个“懒驴打滚”,直直从床上栽了下去,砰的一声,额头重重叩在坚硬的地上,登时肿起了一个鹅蛋般的青包,痛得他呲牙咧嘴,破口大骂道:“武林盟中人,全是不要脸的卑鄙小人。”全忘了自己也是武林盟的一员。
就在此时,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奔入房内,叶枫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满脸的皱纹,衣裳破烂,手中提着盏灯笼,明晃晃的灯火在叶枫的头顶摇曳不定,照得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叶枫一怔,慢慢爬了起来,凝视着老者,问道:“前辈你是?”老者慢吞吞道:“我叫王大卵。”叶枫沉吟道:“王大卵?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王大卵使劲瞪着浑浊的双眼,想了半天才道:“哪一门?我家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可惜婆娘死得早,没人料理,弄得家不像家,哪一派?里长和王员外交恶,大家纷纷表态,我一个老头子,有我不多,没我不少,谁也不帮。”
叶枫不觉哑然失笑,寻思:“原来是个乡下老头。”拱手说道:“王大爷,这是什么地方?”王大卵道:“这里是牛栏岗。”叶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牛……栏岗?这不是龙门石窟么?”
王大卵道:“东去五十里,才是龙门石窟。”叶枫有些听不明白了,喃喃自语道:“东去五十里?”就算他烂醉如泥,也应该躺在龙门山下的客栈中,而不是这个老头的破房间里,莫非他们见得情势危急,才迫不得已将他送到这里?
想到此处,眼前不由自主出现了一副画面,数人围住岳冲,一刀刀往他身上砍去,另有数人按住青青,撕她的衣裳……叶枫的双手忍不住开始颤抖,衣衫也被冷汗湿透,咬着嘴唇,道:“青青……青青……”
王大卵笑道:“青青?是你的心上人吧?你刚在梦里,已经叫了她许多次了。”叶枫面皮发烫,低声道:“有吗?”王大卵道:“不过那个男的气度够大,你们闹到了这种地步,他居然不计前嫌,亲自把你送到这里的,并且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我好好照顾你,若是别的情敌,不趁你大醉不醒,捅你几刀才怪呢?”
叶枫听得莫名其妙,愕然道:“我的情敌?”王大卵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娃娃,能被两个男人同时看上,既是她的福气,又是她的烦恼,无论嫁给谁,都要伤害另外一个人,总不能把一个人分成两半……”叶枫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这……这……”
王大卵自言自语道:“那女娃娃也是可怜,一双眼睛都哭红了,她要我转告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叶枫低头寻思:“青青他们搞什么名堂?想看我的笑话?我偏不上当。”
忽然之间,心中涌起了个可怕的念头,忍不住伸手入怀,登时脸色大变,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好像怀里有条响尾蛇,一下子就咬住他的五根指头,怀里的协议书不见了。
自始至终,他都被青青利用,先用协议书诱惑他,让他和赵鱼反目成仇,然后釜底抽薪,拿走协议书,让他一无所获,那些所谓的利益,本来就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拿到手!他是个不扣不扣的大傻瓜!
青青他们才是最后的大赢家!叶枫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站不直身子,满脸泪水,道:“青青,你好高明的手段,我好佩服你……”王大卵道:“她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一直纠缠不清,对你们都没有好清,年轻人,想开点吧,外面多的是女人。”
叶枫道:“我已经想得很开了。”跳了起来,身子如离弦之箭,直直往墙壁冲去。王大卵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小心!”话音未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整栋房屋跟着摇晃起来,只见泥土垒成的墙壁,赫然出现了个大洞。
王大卵吓得魂飞魄散,一交坐倒在地,舌头伸得老长,过了良久,才缩了进去,颤声道:“我……我……是不是碰到魔鬼了?”刚要起身,眼前突然一花,叶枫从大洞中又冲了进来,满面鲜血,恰似地狱放出来的恶魔。
王大卵跪下磕头,喘息道:“别带走我的灵魂,我……我……还想再活几年。”叶枫道:“他们去哪里了?”王大卵道:“好像往洛阳方向去了。”叶枫道:“你有刀吗?”王大卵道:“有一把砍柴的刀……”
夜已深,月光惨淡,遥远的天际只有一颗星星,就像他一样的孤独,寂寞。寒风如刀,一刀快似一刀,似乎要斩碎他身上单薄的衣裳!
但他毫不畏惧,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而行,因为他的胸中尽是熊熊的怒火,脚下是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
但他一定要走下去,谁似让走投无路,他也要让那人头破血流,对付某些人,就得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手段,以血还血,以暴止暴,他手中已经没有剑,但还有柴刀,柴刀也可以杀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有片小树林,长着百余株高矮不一的松树,树冠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苍翠的绿色,树下长着半人高的杂草。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树林那头传来擦擦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叶枫心念一动,暗道:“半夜三更,有比睡觉更要紧的事吗?”忙伏下身子,藏在杂草之中。只听得一人大声埋怨道:“你呀,就是当断不断,该心硬的时候,偏偏装什么老好人,哼哼,我的脚都快走断了。”
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只觉得热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顶,心道:“这对狗男女,还好意思回来?”以前他听到这个声音,如仙乐纶音般享用,浑身飘飘然,如痴如醉,如今听到这个声音,好像被毒蛇蝎子狠狠咬了一口,说不出的害怕和反感。
这个女人有天使般美丽的容貌,却长了一颗魔鬼的心,曾经对她的好感,仰慕,此时此刻,却如呼啸而过的寒风,慢慢消融的冰雪,化为乌有。他紧握着柴刀,眼睛里露出了红丝。
岳冲笑道:“我什么时候心软过了?不是老老实实跟你回来了?我就像你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青青道:“你说你错过几次机会了?在龙门山顶,我用掌推他,你为什么要拉他?他醉得如一堆烂泥,你为什么不出手杀他?”
叶枫大吃一惊,冷汗淋漓,万万没想到青青早有杀他之心,登时胸口气血翻涌,心中咬牙切齿道:“你们回来,想必是要取我的性命吧?”岳冲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他是赵鱼?说杀就杀?”青青冷冷道:“他是华山派弟子,所以你投鼠忌器?”
岳冲道:“华山派作为武林盟的五大门派之一,就连我爹爹亦要忌惮三分,你有没有考虑到后果?况且武林盟也在寻找与我们开战的机会,他此时一死,岂非点燃了导火线?”青青反问道:“你有没有考虑,他活下来,到底是什么后果?他就会放过我们?”
叶枫心中大叫道:“我决不放过你们!”岳冲道:“他心地善良,不会为难我们的。”青青道:“我们拿了他的协议书,就等于和华山派撕破面皮,给了武林盟大好的机会!若想避免和武林盟一战,只有在他没有发出声音之前,就抢先杀了他。”
岳冲道:“有那么容易?他又不是一只鸡,一只鸭。”青青道:“如今他身负重伤,就是最好的机会,难道你会跑到江湖上,大喊大叫,我杀了华山派弟子?”岳冲道:“当然不会。”
叶枫全身战栗,暗道:“好歹毒的女人,我也不杀你,只是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上几十道刀痕,教你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岳冲道:“在爹爹没有正式吹响变革号角之前,我们必须要和武林盟维持虚伪的和平,至少在正月初八之前,我们要保持克制,不挑起事端。”
青青笑道:“难道你已经有了好主意?”岳冲道:“把协议书还给他,低声下气和他说几句好话,再请他大醉一场,岂非万事大吉了?”青青道:“他还会相信我们吗?”
岳冲一怔,似乎已给青青说得心动,隔了一会,迟疑道:“只有这样了?”青青道:“你说呢?”岳冲道:“那老头呢?”青青冷冷道:“你还想给武林盟留下把柄?”岳冲咬了咬牙,道:“好!”
青青道:“记住只许用刀,不许用铁链,赵鱼的刀法,你记住了吗?”岳冲道:“我记住了。”叶枫心想:“他用赵大哥的刀法杀我,好让武林盟查不出半点线索。”青青的积心处虑,不由得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
两人主意已定,心情大好,又说又笑,渐行渐远,雪光照在他们俊朗窈窕的后背之上,却是说不出的邪恶,叶枫蹑手蹑脚跟在后面。
天已经快亮了,清淡幽冷的月亮还挂在树梢之上,朦胧的孤星,早已躲入暗青色的苍穹之中。
冬日的凌晨是一天当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乡间小道肮脏的泥土,沾满了青青花了八百两银子,上面绣着金钱,嵌着两颗龙眼般大小的珍珠的鞋子,但她的心情很愉快。
她如同心灵手巧的工匠,把一个个看似孤立,不相干的事件,不露痕迹的串联起来,编织成一条有力致命的绳索,只等她亲手把它缠在那人的脖子上。
青青暗暗叹了口气,寻思:“你毁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也会毁了你?你聪明绝顶,雄才大略,难道不知道美酒不可糟蹋,佳人不可唐突?”想到此处,忍不住向岳冲看去,心头一酸:“只是对不住你了。”
正好岳冲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岳冲痴痴地看着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道:“你真美。”青青道:“我是红颜薄命。”岳冲搂住了她的肩头,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青青道:“我恨我自己。”
她更恨老天强加给她的命运。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岳重天将她一家从恶霸手中救出的那一刻起,命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就成了岳重天手里的一枚棋子,被精心安置在洛阳城中。
大家都以为她不过是出卖肉体的妓女而已,谁猜测得出她竟然是岳重天的臂膀?这些年她替岳重天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暗中策反了武林盟许多厉害的角色,她在岳重天心目之中,决不逊于绝顶高手,甚至一个有实力的帮派。
她一直想离开洛阳,过另一种生活,但岳重天不肯,棋子的命运就是驰骋沙场,马革裹尸。有时候她看着镜子里,自己一丝不挂,凹凸有致的身体,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是男人?我为什么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