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黯然神伤,心想:“师母,我是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同情。”在他的心里,杨洁何尝不是慈爱的母亲?在华山这么多年,杨洁始终似护身符,观音菩萨般呵护着他,但如今她也无能为力了。
余冰影双手把红衣裳紧紧揉成一团,使劲抿着嘴唇,双肩微微颤抖着,显然在竭力控制着情感,她怕一哭出声,一流下泪来,就会似天崩地裂般的彻底崩溃!
她一直苦苦支撑着,并非她执迷不悟,听不进大家的劝告,而是她始终不相信他是个胡作非为,没有底线之人,她已经不奢望有任何奇迹出现,只想明天亲口问问他:“还爱不爱我,有没有变心?”
倘若还爱,她不管他是什么声名狼藉,人人皆杀之徒,跟着他去亡命天涯,与他一同面对横尸街头的结局,倘若不爱,就一剑杀了他,就算他要死,也是死在她的手里!
杨洁哭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见她沉吟不语,脸上神色严峻,柔声说道:“你莫抱着希望了,他……他是不会回头的……我和你爹爹并非不保他,我们……实在救不了他……”
余冰影道:“妈妈,你碰过像他这样的人吗?”杨洁神情立即大变,眼光如冷电,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怫然不悦,道:“你说什么?”余冰影从未见她这样生气过,不由心头突突乱跳,低声说道:“对不起,是我胡说八道,下次我不敢了。”
杨洁轻轻叹了口气,紧绷着脸缓和下来,道:“我碰见过这样的人。”余冰影啊的一声惊呼,问道:“后来呢?”杨洁痴痴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脸上寻出他的影子。
叶枫忽然心念一动:“怎么影儿越看越像李少白?”余冰影嗔道:“妈你怎么了?”杨洁道:“后来他和枫儿一样,残忍凶险,死无葬身之地。”余冰影怔怔不语,心中却道:“只要他爱我,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
杨洁牵着她的手,道:“忘了他吧,他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嫁人就应该嫁你爹这样的人,虽然有些自私自大,但至少不会胡来,踏实,有安全感。”
余冰影低着头,幽幽道:“爹爹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无,跟这样的人过日子,闷也闷死了。”杨洁道:“我是为你好,女人不比男人,一旦做错了事,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余冰影咬了咬牙,低声道:“过得不快活,就是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杨洁面色一变,道:“影儿,你乱说什么?平平安安,全家和睦就是最大的快活。”余冰影神色凄然,摇头道:“那是划地为牢,委曲了自己,我和他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肺腑……”
叶枫心中一阵激动,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儿晕了过去,暗道:“我和你在一起,也是快乐得很。”杨洁眼中泪光莹莹,泫然欲涕,右掌斜斜扬起,余冰影道:“你便是打我,我也是这么说。”
杨洁狠狠瞪着她,忽然手掌翻转,在自己脸上打了几记耳光,她出手极重,两边脸颊尽是红红的指痕,高高肿起,余冰影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这是干嘛呢?”杨洁道:“你要恨我一辈子也罢,反正他明天必须死。”左足重重一顿,走出帐篷。
余冰影神情沮丧,坐着痴痴不动,过了良久,慢慢摊开揉成一团的红衣裳,平平铺在毯子上,叶枫眼前蓦地一亮,一股暖暖的气流直冲了上来,又化为两道热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只见那衣裳上绣着华丽夺目,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随着光线的流动,凤凰仿佛要展翅飞舞,冲上九霄,凤凰的周围,绣满了朵朵绽放,艳丽的牡丹,原来这是她的嫁衣!
余冰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将嫁衣套在身上,仙姿玉色的面容,让端庄秀气的大红嫁衣平添了一份妩媚娇俏,烛火轻轻摇曳着,她的身形微微颤抖着,飘舞的发丝,犹如荡起层层流光溢彩。
此刻的她,美得无与伦比,叫天地都为之失色,叶枫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随即心头大痛:“我错过了她。”余冰影伸出右手,在半空中不停变幻着,投射在对面的蓬布上,犹如翩然起舞的少女。
叶枫一片茫然,心想:“她在做甚?”但听得余冰影格格笑道:“叶郎,我跳的好不好看?腰肢灵不灵活?”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我被她发现了。”
正要出声答应,忽听得一个男子的粗声道:“好看,好看,我一辈子也不厌倦,来,来,我的好影儿,让我抱一抱。”声音竟和他极为相似。
叶枫一惊,头皮发麻,心想:“是谁?”但是帐篷内除了余冰影,哪有什么男人?兀自惊疑不定,又见余冰影伸出左手,挺得笔直,有力向前移动,犹如雄赳赳的男儿,昂首阔步行走着。
两只手越挨越近,忽然之间,轻盈扭动的右手一歪,倒在左手上,宛若痴情的少女,靠在恋人宽阔雄厚的胸膛上,余冰影道:“你想我吗?”那男声接着道:“天天想你。”
叶枫恍然大悟,余冰影模仿他们平时的对话,来平息心中的伤痛。余冰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们要对付你,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明天你死定了。”那男声道:“死并不可怕,因为我已是个死人,但是……”
余冰影道:“但是什么啊?”那男声道:“死在他们手里实在太窝囊,我只想死在你的剑下……”余冰影低声道:“临死之前,你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么?我可以帮你完成。”
那男声道:“我想你做我的新娘。”余冰影脸颊涌上淡淡的红晕,声音也变得羞涩无比,道:“好。”两只手骤然分开,连连弯曲,仿佛一对新人在躬身行礼。
叶枫瞧得热泪盈眶,心道:“影儿,对不起。”余冰影道:“我们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只见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好像永不分离的男女。
余冰影顿了一顿,轻轻叫道:“老公,老公!”这两声叫唤情意绵绵,叶枫只听得浑身酸软,心中百感交集,那男声道:“老婆,老婆。”余冰影笑颜如花,连应了十几声。
那男声叹了口气,道:“我心愿已了,可以死了。”余冰影道:“好!”右手伸得笔直,刺在左手上,左手往后一翻,软软垂了下来,余冰影沉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死了,我岂能独活?”右手跟着倒下,覆盖在左手上。
叶枫再也忍耐不住,心想:“我现在就死在你剑下。”便要扑将下来,就在此时,全身忽地一麻,不仅动弹不得,而且声音也无法发出,随即后颈一紧,被人提起,大步冲了出去。
叶枫被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飘洒的雪花,尚未落在他身上,便被劲风荡开,化为水珠,顷刻之间,便奔出了营寨,向山上冲去。
叶枫口不能言,心中却破口大骂:“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糟老头,关你什么事,来搅什么局?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这人自然是东方一鹤。
东方一鹤奔到半山腰,突然松手,将叶枫掷下,双手叉在腰间,沉声说道:“各位朋友,请现身吧。”语音未落,只见山石,树木之后转出三人来。
当头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男子,身形甚高,穿一身比雪还洁白的长袍,眼神内敛,脸上充满了书卷气息,犹如私塾授课的先生。这人躬身长揖,笑吟吟道:“在下白羽,见过东方前辈。”
东方一鹤微笑道:“江湖人称‘胸藏百万兵,计谋多如星’的白羽?”这人道:“那是江湖朋友对在下的抬举,在下有时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办法。”
岳重天能有今天的成就,毫不夸张的说,至少有一半是白羽的功劳,白羽低调,冷静,再棘手的事,由他来处理,都会迎刃而解。
东方一鹤笑道:“白先生,此行目的,是对付武林盟,还是对付大同教?”武林盟大张旗鼓南下,本来是震慑岳重天,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魔教,如此一来,局势顿时变得微妙无比。
岳重天当然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武林盟和魔教达成某种默契,他必须有所行动,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白羽笑道:“变革的目的,就是推翻武林盟,自始至终,武林盟是我们的头号假想敌。”
东方一鹤道:“恐怕未必,武林盟已经日暮西山,大同教和变革派一样,锐意进取,都抱着问鼎天下的理想,他们才是势不两立的仇敌。”白羽忽然笑了笑,道:“和东方前辈相处,岂能无酒?拿酒来!”
另外两人应了一声,解下负在身上的大背囊,有酒,有菜,甚至有精致的桌子,几张可折叠的椅子,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有把巨大的油布雨伞,叶枫瞠目结舌,却又不得不佩服白羽心思缜密。
两人动作极快,不一会儿,铺好桌椅,摆上酒菜,垂手立在一边,神情甚是恭敬。白羽指着躺在地上的叶枫,笑道:“这位朋友,也来喝一杯?”东方一鹤冷冷道:“他病得不轻,全身发烧,得好好冷静。”
叶枫心中忿忿不平:“你才有病,行为乖张的变态狂。”白羽提起酒壶,眉头却紧皱了起来,冷冷道:“酒怎么是冷的?”两人神情惶恐,说道:“我们这就去生火。”脚下并不挪动。
白羽喝道:“两个不成器的蠢才,回头与你们算账。”双掌缓缓合上,将酒壶夹在中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酒壶似投入沸水之中,冒着热气白烟,又过了一会,壶内的酒似烧开的水,发出咕咕的响声。
叶枫见那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光如电,分明是绝顶高手,不由心中好笑:“唱得好双簧,这老头固执死板,软硬不吃,向他秀肌肉,岂非表了情?”白羽斟满一怀酒,双手高举,递到东方一鹤身前,躬身说道:“东方前辈请。”
东方一鹤淡淡道:“人老了,见了太多人间冷暖,心早就冷了,再热的酒,喝下去也无济于事,还是喝冷酒罢。”接过杯子,只见腾腾热气倏地消失,一口饮下,哈哈大笑道:“冷得过瘾。”
白羽暗地吃了一惊,东方一鹤不经意间露了一手,功力显然远在自己之上,当下不敢托大,道:“武林盟正因为看到大同教和变革派以后必有一战,所以甘冒风险,不遗余力提前让大同教和变革派开战,他好坐山观虎斗,浑水摸鱼。”
东方一鹤凝视着他,冷冷道:“反正早晚都要反目,不如现在就战,省得以后麻烦,你偷偷上山,难道不是想取我的性命么?”白羽朗声道:“倘若我们现在开战,正中了武林盟的奸计,说不定又让武林盟东山再起,咸鱼翻身。”东方一鹤道:“我们能和平共存吗?”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个道理,三岁孩童都懂,人类的好斗,自私与独大,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中间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白羽道:“能。”东方一鹤眼皮一翻,道:“何以见得?”
白羽道:“大同教和变革派实力不相上下,互不相让会两败俱伤,各退一步则相安无事。”东方一鹤道:“怎么退?谁先退?”白羽道:“我变革派先退,明天之战,我可以保持中立。”
东方一鹤冷笑道:“明天之战,武林盟本来打的只输不赢之战,倘若真想灭我,岂容得我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你岂非得了便宜又卖乖?”叶枫心道:“奶奶的,怪不得只围不攻,大家都在下棋。”
白羽道:“武林盟只想我们做他的嫁衣。”东方一鹤笑道:“我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白羽微笑道:“武林盟一败涂地,变革派必定大为震惊,全力防范大同教,这样一来,武林盟不是又获得喘息的机会了?”
东方一鹤眉头微蹙,道:“既然他们不想赢,我有什么办法?总不成我现在就溜之大吉吧?武林盟那班御用文人不得吹嘘成:文承武德,天威浩荡,魔教妖人,望风而逃?”叶枫心道:“这只老狐狸,挺会装蒜的。”白羽道:“前辈索性假戏真做,杀得武林盟元气大伤。”东方一鹤冷笑道:“我不是成了你的嫁衣?”
白羽嘿嘿干笑几声,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武林盟大败之后,我这个老头子已经筋疲力竭,万一你们对我捅黑刀,我如何招架?”白羽笑道:“在下不敢。”
东方一鹤喃喃道:“灭了武林盟,就敢了,那就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了。”白羽笑道:“变革派和大同教可以制订新的游戏规则,在不流血,不冲突的前提下,共同治理江湖。”东方一鹤笑道:“就像推牌九,今天我坐庄,明天你坐庄?大家轮流当山大王?”
白羽道:“淮河以北,由大同教治理,淮河以南,由变革派治理……”东方一鹤点头笑道:“原来你们想当南宋小朝延,唱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小调,偏安东南,大同教名声不佳,只好充当蛮不讲理,一身羊骚味的金兀术了。”白羽被他说得极是尴尬,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
东方一鹤又道:“是你的凭空想象,还是岳重天的意思?”白羽笑道:“当然是岳大侠的意思,在下岂敢乱传旨意?”东方一鹤道:“管他是不是糖衣炮弹,先吞下肚,甜一甜再说。”
他忽然顿了顿足,挥了挥手,大声道:“你该走了。”白羽笑道:“是,祝东方前辈明天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足尖一点,身子跃起,和那两人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东方一鹤蹲了下来,盯着叶枫,脸上露出极坏极坏的笑意,道:“可惜你明天死不了啦。”叶枫一怔道:“为什么?”东方一鹤道:“计划有变。”他抬头望着山下,一字字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