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腰身微弓,滑开数尺,赞道:“好快的剑。”翠兰紧绷着脸,一剑快似一剑,嗤嗤的剑风,荡起地上的积雪,如棉絮精灵一般,环绕在剑身左右。
整支长剑仿佛一支突如其来的奇兵,带着骄傲的呼啸声,挟带着风雪,直指叶枫的心口。华山派众人情不自禁彩声如雷:“好!”余观涛拈须长笑,道:“夫人你教得好!”
东方一鹤撇了撇嘴,道:“花架子。”叶枫眼睛何等精细,翠兰剑一刺出,他至少看出了七八处极其明显的破绽,只须手臂轻轻抖动,便可随即化解。
但他现在还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去报答翠兰对他的满腔深情,翠兰对他的爱,决不会比余冰影逊色,藏在翠兰心底深处的某种伤痛,也许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更无法有人替她疗伤。
被她刺一剑固然有些愚蠢,可是除此以外,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对青青,宛若翠兰对他,都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与绝望。
剑光如电,一道道明亮的剑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整张脸看来仿佛变成透明似的,因为他突然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本本份份做人,为什么要辜负那么多人?简直千刀万剐都无法他对大家的亏欠!
叶枫手舞足蹈,哇哇大叫:“华山剑法,当真天下无敌。”人往前冲,往剑尖撞去。东方一鹤冷笑道:“拿自己的热脸蛋去贴别人的冷屁般,人家未必领你的情。”叶枫怒道:“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己不好。”
翠兰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不禁眼眶红了,勾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手臂旋转,收回长剑,低声说道:“你不要这样,我……我……并不怪你。”
透过纷飞的雪花,叶枫朦朦胧胧的看到她俏丽的小脸,更是酸楚不禁,叹道:“你待我如此情重,我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是心甘情愿。”翠兰抿着嘴唇,柔声道:“你不要死,大家都要好好活下去。”
叶枫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本来准备了一大通慷慨激昂的话,可是到了嘴边,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说道:“我该怎么活?”翠兰愕然,隔了一会儿,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父母给予你的生命,是朵让你尽情绽放的花,而不是你用来的讨好别人的礼物。”
东方一鹤大笑道:“这个女娃娃比你的见识多得多了。”余观涛怒道:“翠兰,你疯了么?”翠兰恍若不闻,凝视着他,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兄,你把我杀了吧,如今的华山派,就像座大监狱,沉闷压仰,我真怕有一天会成了疯子。”
叶枫吓了一跳,忙道:“翠兰,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有这种念头,你这朵娇艳美丽的花朵,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绽放呢?”翠兰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果然如朵怒放的小花,美得不可直视,道:“你会看么?”
余冰影一字字听在耳里,仿佛有数只小猫抓挠着她的小心肝,浑身不自在,又无法发作,双手紧勒着缰绳,那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雪地来回兜着圈子,余冰影满脸通红,心道:“不要脸的女人。”余观涛喝道:“翠兰,你是不是华山派的弟子?”
翠兰梗着脖子,神情恼怒,一句“我以前是,但现在不是”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叶枫心中一凛,情知再拖下去,恐怕对翠兰极是不利,叫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使出一招“金龟换酒”,剑花点点,向翠兰刺至。
当然他只使了一两成的功力,免得伤了她。翠兰心头大痛,寻思:“我始终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情人。”随即又释然:“能做他的好朋友,已经是我的荣幸了,我还奢求什么?”
唐代《本事诗》所记:“李太白初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赏者数四,号为谪仙。”从此李白被称为之“谪仙人”,人称诗仙。
两人相见恨晚,遂成莫逆,贺知章即邀李白对酒共饮,但不巧这一天贺知章没带酒钱,于是便毫不犹豫解下佩带的金龟(当时官员的佩饰物)换酒,与李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这就是著名的“金龟换酒”来历。
叶枫使出这一剑,等于委婉地告诉翠兰,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别再为了我,而误了你的终身,他这样做,也是在间接保护她。
翠兰明白了他的用意,心想:“我不能死,我要替你守坟,年年上香。”道:“大话别说得太早,华山派的尊严,岂容得你来挑战?”舞动长剑,呼呼呼连劈三剑。余观涛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叶枫瞪着眼睛,叫道:“一个姑娘家,难道能把我劈成两半?”腰身下沉,举剑招架。只听得叮叮叮三声响,但见叶枫踉踉跄跄退了数步,这才稳住身形,忽然嘴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道:“好厉害,险些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
翠兰脑中一团混乱,惊道:“你……你……”却见叶枫挤眉弄眼,嘴角带着微笑,哪像是受伤的样子?分明在逗她开心,不由一阵恍惚,那个搞怪温和的叶枫仿佛又回来了,瞬时间说不出的欢喜包围了全身,当下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枫叫道:“再来三剑!”臀部后翘,挺起上身,咬着牙关,长剑平举,漫脸不在乎,似乎在说:“烂命一条,尽管来取。”华山派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余观涛怒喝道:“笑个屁!”翠兰道:“你当心了!”又劈了三剑。
两剑相交之际,叶枫暗暗运起内力,两脚踩破地面,身子蓦地下陷数尺,叫道:“我招架不住了!”右手抖动,长剑脱手而出,嗤的一声,斜斜的插在雪地上。翠兰收势不住,一剑砍在他的肩胛上。
幸好她留了大半的力,饶是如此,仍入肉数分,鲜血迸溅。翠兰颤声道:“你……你……没事吧?”叶枫低声道:“照顾好自己,我是个烂人,不值得你牵挂。”说到此处,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怒道:“小姑娘心肠太好了,一剑砍得不痛不痒,有没有更狠的人?”
翠兰深深一揖,道:“你保重。”不再说什么,退了回去,余冰影道:“有。”叶枫心中突突乱跳,道:“谁?”余冰影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就是我。”
雪越下越大,两人相对而立,动也不动,任由鹅毛大雪落在头上,心就像翻飞飘荡的雪花,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在一起了,如何不令彼此神魂摇曳?
众人屏往了呼吸,仿佛全痴了,就连苛刻的余观涛也沉默不言,或许这一刻,他们亦在追忆着往事,这刻骨铭心的感受,是不是触动了他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甚至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感觉可能会变得越得越浓,“拿得起放得下”“挥挥手跟往事告别”,不过某些小说家的空话而已,思念有时就像瘟疫一样,无论是谁,惟有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根本就不能潇洒退场。
忽然之间,落在余冰影脸颊的雪花,化为一点点水珠,流了下来,原来她眼中泪水夺眶而出,融化了雪花,杨洁举袖擦了擦眼泪,轻轻叹息道:“冤孽,冤孽。”
余观涛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也不知是恨,还是怒?但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冷漠无情的表情,道:“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叶枫心头大痛,右臂微抬,想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又怕惹她生气,在半空僵举了一会,慢慢放了下来,道:“你好么?”余冰影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我只想问你,爱情的小舟,怎么说翻就翻了?”
她话声越说越急促,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显是相当的在意。叶枫不敢看她,低声道:“对不起。”余冰影道:“已经过去了的事,又无法改变,提它做甚?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一句假话,莫怪我在你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长剑斜举,对准了他的喉咙。
叶枫心中一凛,正色道:“你说。”余冰影凝视着他,颇为严峻,道:“你还爱我么?”不爱,他死她活,爱,他死她也死。叶枫忽然一阵迷茫,他当爱她,但这份爱已经不再纯洁。
他背叛了她,这种内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他张了张嘴,只觉满嘴的苦涩,嘴唇似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余冰影剑尖顶住他的肌肤,道:“我一定要知道答案,你和云无心的事,我可以不在乎。”
杨洁叫道:“影儿,你别傻了,他不是你想要的人。”余冰影喃喃的道:“妈,我已经长大了。”她冷冷看着他,道:“难道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叶枫只觉得全身皆热,道:“我爱你,但是……”余冰影截口打断了他的话,嫣然一笑,道:“足够了。”接着道:“那些话你不必说,我不是心胸宽广的女人,万一听得着恼,扇你几个耳光,踢你几脚,你岂非亏大了?”叶枫嗫嚅道:“这个……这个……”
余冰影笑吟吟看着他,道:“大车哼哼,毳衣如王滿。岂不尔思?畏子不奔。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白敫日。”叶枫怔住,头脑眩晕,心想:“她怎么还责怪我,没和她私奔的事?”
杨洁厉声喝道:“影儿,你别太过份了!”余冰影笑道:“我现在杀了他,你该放心了吧?”骤然跃起,嗤的一剑刺出,道:“虽然你即将死在我的剑下,但你至少好好表现,莫让我看低了你!”
叶枫定了定神,笑道:“那是自然。”跨出一步,拨起插在雪地上的长剑,向外反撩,叮的一声,轻轻把她的长剑荡了出去。余冰影道:“别人都说我看走了眼,我一直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叶枫刺去。
她不是个容易被别人言语左右的人,别人说的那些话,毕竟也是道听途说,在这几个月里,他们都不曾接触过叶枫,叶枫反常的变化,是不是有以讹传讹的成分?
余观涛冷冷道:“眼睛都瞎了不是?”叶枫身子往右冲出几步,忽然回剑刺向她的手腕,低声道:“谢谢你的信任。”数月的苦闷委屈,直至此时此刻,才算真正一扫而光,不由得欢喜无限。
余冰影眼圈一红,幽幽说道:“你记得就好,莫再做没良心的人,好好掌住舵,别又弄翻了船。”连刺几剑,叶枫大喜若狂,一迭声应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挥剑格挡。
两人剑来剑往,不知不觉又拆了数十招,心中喜滋滋的,仿佛沉醉在糖水蜜汁之中,一起生,一起死,世上还有比它更幸福的事么?
每一招都格外的温柔轻快,众人看在眼里,似在翻阅优美的文章,看屋檐滴落的雨珠,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觉得曾经让自己困惑的事,与他们相比起来,无非是更小的小事。
喜欢就要大声说出口,爱就要拉紧他的手,有那么复杂吗?叶枫和余冰影尽管即将失去所有,但他们对爱的热情从未消退,挫折令他们复活,坚贞令他们升华。
余冰影足尖一点,跃起数尺,曼妙秀丽的身躯在半空中旋转半圈,好像掠过水面的湖面,随着她的衣襟飘动,似有一股芬馥气息缭怒鼻际,众人心中荡漾,大声叫好。余冰影轻盈盈落了下来,剑尖指着叶枫,柔声道:“你准备好了吗?”
叶枫笑了笑,道:“我的头发有没有乱,衣裳整不整齐?”余冰影噗嗤一笑,道:“又不是去别人家做客吃饭。”叶枫叹了口气,道:“虽然我混得不是很好,但也不想离开得太狼狈,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干净整齐,阎王爷看得顺眼,说不定会让我投个好胎。”
余冰影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叶枫老老实实走了过去,余冰影一指地下,道:“你坐下。”叶枫又老老实实坐在雪地上,余冰影从怀里取出一把黄桃木梳子,仔仔细细替他梳理头发。
叶枫哈哈大笑,道:“梳头百余下,散发卧,熟寝至天明,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余冰影道:“苏东坡诗中说:‘千梳冷快肌骨醒,风露气人霜莲根’。”又从怀里取出金创药,敷在他的伤口上。
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针线,替他缝好衣衫的破洞,动作异常温柔娴熟,便似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叶枫心神皆醉,只盼就这样与余冰影相互依偎,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再不分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冰影一拍他的肩头,道:“好了。”声音竟有些颤抖。叶枫站了起来,双眼缓缓往众人扫去,众人与他目光一接触,既慌乱,又内疚,忙低下头去。
叶枫挥了挥手,大笑道:“来世还是好兄弟,好朋友。”众人无人应答,心中百感交集。东方一鹤冷笑道:“慷慨就义,豪气得很。”叶枫目光停留在余观涛脸上,再也不动,表情极其古怪,是怨恨,还是后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余观涛怒道:“你怪我不是?你走到今天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叶枫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弟子……”余观涛满脸紫气,厉声道:“余某无能,不配做你的师父!”调转马头,退到众人身后。
杨洁叹了口气,道:“枫儿,你是不错的,只是有些地方没把握好火候,倘若下辈子能相遇的话,你还愿不愿做师父,师母的弟子?”叶枫难以抑制,号啕大哭,道:“弟子愿意,弟子愿意。”杨洁望着众人,道:“不管怎样,他总是你们的大师兄,难道因为他的过错,就可以抹杀事实,是也不是?”
众人羞愧难当,齐声说道:“不是!”叶枫捂着嘴巴,任由泪水肆意在脸上流淌着。杨洁道:“既然不是,你们还愣着做甚?”众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放声大叫:“大师兄,大师兄!”一边嘶声竭力叫着,一边流着泪。
叶枫脑袋磕得怦怦响,虽然嘴上说不出话,心里却道:“谢谢,谢谢。”杨洁待到众人的声音完全平静下来,轻轻吐出口气,道:“枫儿,你可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