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江西,便是湖南岳阳。这一带江面开阔,波澜不惊。又与八百里烟波浩渺,风景迤逦的洞庭湖连成一体,一眼望去,尽是望不到头的粼粼水波,白帆点点,渔歌悠扬。湘人虽然以强悍勇武著称与世,但他们的血性倒没有在言语中表现出来,反倒是温和婉转,娓娓动听,有种如痴如醉的感觉。
过了端午,天气好转,不再阴雨绵绵,艳阳高照,将多日的抑郁一扫而光。他们立在船头,观赏被李白称为“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的壮丽景色。岳重天与陆涯指点江山,豪气干云,而叶枫却与陆嫣细语呢喃,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忽然之间,陆嫣指着远处叫道:“看,那里有幢高楼!”相隔甚远,仍能感受到那楼气势恢弘,雄伟壮观,犹如上古巨兽一般屹立在大江边上。陆涯自语道:“莫非是岳阳楼?”也不管是不是,双手拍着扶手,高声吟道:“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岳重天向叶枫瞧了一眼,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枫儿你能做到么?”叶枫心道:“我终日与陆嫣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只怕让义父给看轻了。”正要说话,陆嫣却抢着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时时刻刻把天下置于个人之上,要么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要么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冷血人物。”
叶枫喝道:“嫣儿,不许与义父这样说话。”陆嫣格格一笑,道:“收起你那大男人的一套,我和我爹爹都是那样说话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人何必要活得那么累?戴着面具难不难受?”往前走上几步,仰望着天空,微笑道:“我不要江山,不要傲视天下,我只要每天活得快活,活得精彩。”
忽然一跃而起,卟通一声,跃入江中。叶枫大吃一惊,伸手去抓,已是为时晚矣,只扯下她半副衣襟。忙俯身下望,只见江水如碧,不知深浅,涌动的水流早就冲走了陆嫣落下的痕迹。叶枫万万没想到陆嫣竟如此决绝,手上遗留的布片,还带着陆嫣的温暖,淡淡的体香,她却消逝不见,不由悲从心来,泪水流了出来。
陆涯脸色铁青,大声喝道:“你害死了我女儿,你害死了我女儿!”呼的一掌,向他当头劈下。叶枫心道:“我又没说什么,简直不可理喻。”咬了咬牙,跃入江中。一落入水中,叫一声苦,被急流冲得头晕眼花,连转了好几个圈子,才稳住了身子。
原来这江水看上去平静缓慢,下面却急流涌动。叶枫深吸了几口气,潜入水中,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在水中悠闲自得的鱼虾,被他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竟不知掉头逃跑,反而往他身上撞去。
叶枫不愿伤了它们,继续下潜,鱼虾从他头上快速游过,尾巴拨动着水流,将他的双耳震得隐隐生痛。纵使叶枫内力深厚,但愈往下面潜去,便觉得胸口似被巨物压住,潜得愈深,那感觉愈是强烈难受。终于忍耐不住,哗的一声,冲出了水面。
陆涯在上面叫道:“你找到嫣儿没有?”叶枫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大口喘息着,道:“我……我没有看到她……”声音像哭着一样。陆涯大怒,提起铁锚,向叶枫击去,道:“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嫣儿,你休想上来!”
铁锚少说有三五十斤,被他全力掷出,风声呼啸,气势惊人。叶枫心中大骇,心道:“被它击中,焉有活命?”手脚并用,游开数丈。铁锚击在他先前落身之处,溅起数丈高的水浪,又落了下来,似下了一场大雨。
叶枫吐了吐舌头,心道:“幸好跑得快,否则早就稀巴烂了。”正暗自庆幸,耳中风声大作,陆涯挥动铁锚,又向他击来。叶枫见势不妙,游得飞快。陆涯并没有打算放过他,铁锚始终不离他身边。
一时之间,江面上乒乒乓乓,水浪滔天,宛若开战一般。叶枫倒是机灵,尽管有些狼狈,却也毫发无损。水中的鱼虾就倒了大霉,被震晕浮上水面的,多得不计其数。叶枫心念一动,潜到船底。
这样一来,陆涯再也无法击到他,在上面大呼小叫,怒骂不止。叶枫定了定神,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双手轻轻划动着,保持身体平衡。水浪如摇篮般托着他,一颠一伏,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叶枫心道:“这陆老儿当真不分青红皂白,糊涂得紧,既想我寻陆嫣,又不许我浮出水面,陆嫣你到底是死是活?”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唯有等陆涯气消了,再做计较。过了良久,右手碰到柔软之物,叶枫以为是昏过去的大鱼,苦笑道:“连累你了。”随手往外一拨。
随即觉得不对头,哪有穿着衣裳的大鱼啊?莫非是……他心中一阵狂喜,转头望去,但见陆嫣静静躺在水里,长长睫毛盖在紧闭的眼睛之上,神色安祥,双臂微张,好像睡着了的美人鱼。
叶枫又惊又喜,喜的是终于找到了陆嫣,惊的是陆嫣当下的状况,多半凶多吉少。他嘴里默默祈祷着,将右手食指慢慢放到她的鼻下,却是一点气息也无。叶枫吃惊不已,脸上全无血色,手腕不住颤抖。
再伸手去按陆嫣的心口,手指接触之处,只觉得手掌柔腻滑嫩,似按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情迷意乱之际,忍不住以掌心为支撑,手臂轻轻转动着。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抬起左掌,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你果然无耻至极!”
这一下叶枫惊骇更甚,陆嫣心跳停止,显然已经死了。叶枫脑子一片空白,心道:“陆嫣死了,陆嫣死了……”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毫无征兆死地在他面前,他张大嘴巴,只听得牙齿上下叩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总是难以置信,以陆嫣开朗乐观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莫非她是一时气岔?想到此处,心头大慰,嘴巴对着陆嫣的嘴巴,将一口口热气渡入她的口中。如此折腾了一柱香的工夫,陆嫣不仅没有醒转过来,脸色反而更是苍白,肌肤也渐渐失去了弹性,开始变得僵硬起来。
叶枫胸口似被铁锤重击了几记,气也喘不过来,终于接受了陆嫣已死的现实。张嘴想喊陆涯,猛然想起:“他正在气头上,不撕了我才怪呢?恐怕连义父都保不住我。我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痴痴地看着陆嫣美丽的脸庞,浅浅地吸了口气,烦乱急躁的心蓦地变得冷酷无情。与接班人的位子比较起来,陆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并不是最后一个因他而死的无辜者。一将功成万骨枯,从今以后,将有多少条无辜的性命,做他登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
要怪就怪陆嫣的命不好,在错误的时候,碰到了错误的人。他决不能因为这个意外,从而影响到他顺利接班,眼看只差一步就要摘到果子,他更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他决不能让陆涯看到陆嫣的尸体。
他心中已经有了周详的计划,只要陆嫣死不见尸,岳重天就可以替他说话解围。然后拖上几天,陆涯无奈之下,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再恰到好处地许诺陆涯一些无法拒绝的利益,这件事岂不可以圆满解决?
陆涯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能拿到手的利益才是最实在的道理。他转过头去,不看陆嫣,以后大权在手,身边多的是女人,他为什么要内疚自责?现在的他,无论在血液,还是骨子里,充满了对权力强烈的欲望。
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他已经走得太远,并且回不了头。与权力相爱,从来就是条不归路,在还没有真正掌握权力之前,他如一颗失去控制的流星,划向不可预测的未来。将来是飞蛾扑火般堕落,还是浴火重生般升华?
他心中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不疑,只要既定好目标,总是不会出差错的。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做大事情,必须要卑鄙无耻,最先淘汰出局的人,都是正直,不懂变通之人。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大佬,哪个不是正义与邪魔结合一身的怪物?”他忽然不怕有什么人生污点了,没有污点,哪来的亮点?
叶枫伸出双手,把陆嫣往水中按去,船底正是藏匿她尸体的最佳场合。等到被别人发现的时候,可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陆嫣早就成了一堆白骨,谁猜得出她的身份?况且船家不愿惹祸上身,多半毁尸灭迹,不敢向官府报案。
由于水流的推动作用,动也一动的陆嫣忽然双手双脚缠在他身上,仿佛青藤缠住树干。叶枫亦不在意,心道:“只可惜你命短,否则你一定是我最钟爱的女人。”正唏嘘不已,缠在他身上的陆嫣忽然如千斤巨石般的沉重,拖着他急速下坠。
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怎么回事?”陆嫣双手双脚好像成了致命的绳索枷锁,紧紧的将他勒住,推也推不开。叶枫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心道:“她变成鬼也不放过我。”想折断她的手脚,岂知她全身溜滑,似没骨头的一样,根本无从下手。
陆嫣手脚越勒越紧,叶枫胸闷气短,呼吸艰难,江水从口鼻涌了进来,腹内说不出的难受,咳得似乎肺都破了。他虽有一身武功,但在水中,能发挥出一两成来,便是阿弥陀佛了,当然不是陆嫣的对手了。
不断灌入的江水,撑大他肚子的同时,也将他的意识一点点驱离出躯体。叶枫强打精神,不让双眼合开,看着面前逐渐模糊,却仍秀丽绝伦的陆嫣,不禁热血上涌,使出全身力气叫道:“到了阴曹地府,你还是我的妻子!”
这一喊不要紧,陆嫣蓦地睁开双眼,眼波流转,温柔无限。叶枫毛骨悚然,一股寒意自后背涌了上来,颤声道:“你……是人……是鬼……”再无声音发出,原来陆嫣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嘴巴。叶枫濒死之际,遇此奇事,便如瘫痪一般,任她摆布。
与此同时,陆嫣手脚松开,托着他的身体,两人冲出了水面,但仍然处在陆涯看不见的角落。叶枫胸口压力陡减,但全身软绵绵也,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温烘烘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陆嫣如痴如醉地吻着他,叶枫不知身在何处,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良久,才恢复一丝力气,寻思:“她是还阳了么?”右掌悄悄往她心口按去,只觉得她的心突突跳动,道:“你又活了?”陆嫣嘴唇与他分离,噗嗤一笑,道:“我一直活着啊,难道你想诅咒我?”叶枫道:“方才……方才……”不知说什么是好,有种神经错乱,欲将发狂的感觉。
陆嫣道:“番邦妖术,你是不懂的。”低头看到叶枫的手按在她胸脯,不由得又羞又怒,指甲狠狠掐入他手背肉中,道:“你这个人是色情狂,刚才竟那样待我,估计被你捏青肿起来了……”叶枫有些不忿,道:“我以为你那个……那个……”陆嫣笑道:“以为我死了,就想占我便宜不是?把我拖到水中,是不是想做更疯狂的事?我知道你整天满脑子就想着怎么得到我。”
说到此处,板起俏脸,牵着叶枫的手,在自己腰间一划,道:“没入洞房之前,你只能到此为止……”叶枫听她并未识破他的险恶用心,不由松了口气,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目中散发着猥琐的光芒。
陆嫣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跳到水里?”叶枫道:“你真生义父的气了?”陆嫣道:“你把我气量想得恁地窄小,他们哇啦哇啦,尽是合纵连横,高深莫测之事,难道你听得不烦么?”
她指了指上面,忍不住笑了出声,道:“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居然躲在下面谈情说爱,喂,偷偷摸摸的滋味,刺不刺激啊?”就在此时,听得一人低声说道:“你们做的事,我全看见了。”两人大吃一惊,齐声问道:“是谁?”
只听得“哗”的一声响,水中冲出一人来。但见这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绣着九条狰狞盘旋的龙,显得格外的桀傲不羁。他年轻英俊,口中叨着一口明晃晃的短刀,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盯着陆嫣。
陆嫣笑道:“我很美么?”那人傲然道:“你倘若是个丑八怪,只怕我早就闭上眼睛了。”陆嫣在异域他乡长大,不仅对他的话不反感,反而受用得很,道:“谢谢你。”那人叹道:“在下本想捕几条鱼,与众兄弟大醉一场,想不到碰到了一条美人鱼。”陆嫣道:“你见到的美人鱼,是不是我啊?”
叶枫皱了皱眉头,心道:“说话没轻没重。”那人大笑道:“正是,在下甘锦,素爱穿红袍,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称为红衣龙王,七百里的荆江,均是我的地盘。在下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个管教我的婆娘。”看陆嫣的目光忽地灼热无比。
陆嫣笑道:“你想我做你的婆娘?”甘锦道:“难道不是嘛?”陆嫣道:“开什么玩笑,你又不了解我。”甘锦道:“我相信一见钟情,我看上的人,决不会错的。”陆嫣道:“我倒无所谓,不知他答不答应。”眼睛瞧着叶枫。
叶枫不愿多生变端,道:“嫣儿,我们该上去了。”甘锦道:“你们还没有结为夫妻,所以我有机会。”陆嫣道:“你想与他竞争?”叶枫心中有气,道:“嫣儿!”陆嫣道:“我这样心甘情愿嫁给你,好像我没有人要似的,你以后会珍惜我么?有个竞争者,或许你会对我更好些。你敢不敢接受他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