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晴。白帝城没有一丝入夏的酷热,反而似秋天一般的凉爽。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之地,寒意更甚。尤其当风吹在身上的时候,更觉得有种吃消不住,非常冷的感觉。一老者眯着眼睛看着懒洋洋的日头,抚摸着一个孩童的脑袋,微笑道:“今年老虎不发威,想天天到江里洗澡,只怕有些难喽。”
那孩童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太阳公公这几天病了,所以才会无精打采,明天他就会大发神威,烤得我坐立难安,全身上下流油,不得不到江里泡澡去了。”老者笑眯眯说道:“只怕不见得。”那孩童撇了撇嘴,道:“你没看见叶少爷今天吃了好几个冰镇西瓜么?难道不是因为热得受不了么?”
叶枫的确很热,似热锅上的蚂蚁,每吃一口西瓜,便来回踱着方步。幽静舒服的花厅,似乎如火山熔炉一般,汗水无法遏止般的流了出来,他敞开衣襟,仍是大汗淋漓,忽然拿起搁在架上的一盆清水,哗的一声,当头倒下。
几个待候他的丫环强忍着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叶枫放下脸盆,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苦笑道:“我好极了。”叹了口气,扬长便走。独自出了这豪华的宅院,独自踟蹰在青石铺就的小巷中。那几个丫环待他走远了,异口同声说道:“好怪的人。”
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头上的阳光,几只知了在树桠上有气无力地叫着,叶枫不由得莫名火起,拾了块石头,抛了上去,怒道:“吵死人了,烦不烦啊?”跌跌撞撞向前走了数步,猛然收住脚步,抱住一棵梧桐树,重重一掌击在树身上,狠狠的说道:“你为什么要走?”
原来岳重天到白帝城是处理一桩极为棘手的事情,陆涯素来生性好动,行事放荡不拘,哪有什么心思听岳重天与别人没完没了的交涉妥协,如老太婆卖菜般斤斤计较分配利益,没过一两天,便吵吵闹闹要回九江。岳重天不愿节外生枝,自然一口应允了。
叶枫正与陆嫣好得个你侬我侬,蜜里调油,恨不得一直厮守下去,听到陆涯要回九江的消息,直如晴天霹雳,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心中似被火烧刀刺一样的难受。连他感到无比的诧异,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痛苦激动与焦灼?
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温文而雅,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像陆嫣奔放开朗的个性,怎么可能是他的菜呢?倘若真的娶了她,婚后两人不吵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才怪呢?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对她痴迷,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他根本就顾不得了。
他从小被余观涛严厉管教,如提线木偶活在余观涛的阴影之下,在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向往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般的自由生活?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在无名古庙,他在余冰影面前逃之夭夭,一败涂地,因为他心有顾虑,不想戴着紧箍咒过完余生,除了不负责任的逃避,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当像青青,陆嫣那种完全不被世俗束缚,不按常理行事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怎么不叫他怦然心动,无法自拔?就算她们可能是他穷尽一生之力也难以驾驭的野马,他还是想去冒一下险。说实话他的人生太枯燥乏味了,他需要某种刺激,以及填上绚丽的色彩,哪怕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深夜里的昙花一现,至少他曾经见识过,绽放过。
就在此时,耳中忽然传来幽幽的叹息声:“你真的那么在乎我?”叶枫心头一阵狂喜,骤然抬头望去,只见巷子的尽头,笑吟吟地立着陆嫣,青花瓷般鹅卵石,绿茵茵的枫叶,年代久远的小巷,更衬得她无邪烂漫,清绝灵秀。
叶枫想按抑住激动,岂知适得其反,胸膛似炸了开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任由浓浓的情感流淌出来,忍不住大声叫道:“嫣儿!”向她飞奔过去。他一边奔跑,一边想着:“我并非执迷不悟,顽固不化之化之人,她既能疯疯癫癫,我为何不能装疯卖傻?这样一来,我与她岂非旗鼓相当,平分秋色了?”
陆嫣双手抱肘,带着甜美的微笑,静静地看着他快步而来。从老远望去,她那从容不迫,婷婷玉立的样子,犹如做好晚餐的妻子,正等着归来的丈夫。叶枫只觉得全身皆热,加快脚步,张开双臂,向她抱去。
站着不动的陆嫣忽然轻声浅笑,身子一扭,躲到一棵梧桐树后。叶枫扑了个空,双手抱住大树。陆嫣悄悄露出半张脸来,撅起嘴唇,腮帮高鼓,一口气呼在他的脸上。香气馥郁,既是她摄人魂魄的体香,又是满巷枫叶的清香,巧妙地混合在一起,
叶枫不由得痴了,如置身梦中。浑浑噩噩之中,却听得陆嫣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叶枫一怔,心突突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陆嫣嘴唇在他颊上浅浅一吻,道:“记得黄昏后,莫要失约哦?”
未到黄昏,叶枫便寻了个理由,放了几个丫环的假,又赏了些银钱,教她们买零食吃。这几个丫环聪明得紧,从他喜滋滋的脸上看出了些端倪,坦然接过银钱,仿佛叶枫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居然谢也不谢一声。
叶枫泡了个澡,又寻了些西洋运来的香水,把全身上下喷得香喷喷的,换上干净名贵的衣裳,头发抹得亮锃锃,宛如准备偷香窃玉的浪荡公子,自己都觉得好笑之极。尔后摆出温文而雅的派头,手拿着本描写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书籍,坐在堂中,看了起来。
然而此时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情绪不可调伏,白纸上的一个个黑字似是一个个晃动的陆嫣,在眼前左右盘旋,如何静得下心来?不时抬头往外望去,只盼日头早点落下西山头,把陆嫣紧抱在怀,着着实实亲个够。
总算老天没有为难他,不一会儿便金乌西坠,明月当空,照得庭院清清爽爽,屋脊,树梢似抹上了一层银白色。一片叶子颤巍巍的从树上落下,堂中的叶枫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稳稳接住,喃喃自言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人呢?”
却听得头顶有人笑道:“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树叶哗哗作响,一个人直直跃了下来。叶枫哈哈大笑,右臂揽出,抱住那人的腰肢,道:“你又不按套路行事了!”陆嫣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仿佛会怕掉下去似的,叶枫沉声道:“我可靠稳当得很。”
她一双黑眼睛在叶枫脸上流转着,分外明亮,火灼灼地要看透他心底深处,吃吃笑道:“我若是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女人,你会看上我么?难道你不就喜欢我的出格放纵么?”叶枫心里一荡,脸上不由一红,只得嘿嘿干笑几声,等于承认了她所说的话。
陆嫣左右观望,咦了一声,道:“那些待候你的丫头呢?”叶枫满脸通红,忙转过头去,不与她目光相触,低声说道:“她们……家里都有事……了……”陆嫣斜了他一眼,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道:“恐怕是你有事要做吧?遣走下人,你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是也不是?”
叶枫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陆嫣眼睛带着异样的色彩,不紧不慢说道:“我约你,是要与你对酒当歌,畅谈人生,遥想将来,不是与你男欢女爱,做些龌龊的勾当。”叶枫这才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精致的食盒,显然里面装着酒菜。叶枫脸上忽青忽白,急声分辩道:“我只不过不想让不相干的人来打扰我们……”
陆嫣侧着脸看着他娇笑道:“是啊是啊,你的算盘打得真好,我如羊入虎口,纵使喊破了喉咙,也是无人理睬,再说你我已经有了婚约,你要上我的床,谁也不会说你什么……”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他鼻子上轻轻一捏。
叶枫以前吃过她的苦头,唯恐又中了她的圈套,不敢接她的话头,呆呆地站着,心中暗忖道:“我什么也不做,便不会上当。”陆嫣嘴一嘟,那只手向后,扳住他的脖子,两个人的额头顶在一起,四目相对,娇嗔道:“喂,我说得对不对啊?”叶枫一言不发,抿着嘴唇。
陆嫣粉颈前伸,一张俏生生的面孔,几乎贴到叶枫脸上,道:“只有女怕男,哪有男怕女的?你怎地如此没用?一个小女子都摆不平,将来何以治天下?”叶枫满鼻子里,都是她的幽香,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轻轻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女人是老虎啊,在下招惹不起。”
陆嫣“哎哟”一声,跳了起来,伸手向他抓去,笑道:“既然我是老虎,你为何不拿出些手段,做个打虎英雄?”眉目之间,尽露妩媚妖娆之色。叶枫绕到她的身后,右掌向她臀部按去,笑道:“老虎屁股摸不得……”
话一开口,便觉得极为不妥,忙连连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陆嫣神色自若,毫不生气,笑道:“母老虎也有七情六欲,她也想有双灵活有力的手,从头到脚抚摸着她,你不是不明白,而是在装糊涂,是不是?”
她的眼波像涌起一层迷雾的湖面,朦胧迷离,半截舌头伸了出来,轻轻地扫着自己的嘴唇,她的一只手缓缓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指似游动的小蛇,从发梢,眉毛,鼻翼,下巴一路滑下,在心口稍作停留,随即解开几个纽扣,露出一片洁白的肌肤,从鼻孔发出消魂缠绵的声音:“是天上的月亮白,还是我的皮肤白?”
叶枫全身似着了火,热烘烘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的举止言行怎么像青楼女子?”但立马又推翻了自己的困惑:“我恁地多心猜忌!她只是在海外番邦生活多年,有些习惯一时难以改变而已。”
陆嫣的手紧握住他汗水涔涔的手,脸颊红彤彤的,柔声说道:“难道我们就在这月光下站一晩上?岂非辜负了我的美酒佳肴?”叶枫长长松了口气,捏着嗓子尖声道:“娘娘屋里请坐。”陆嫣“噗嗤”一笑,咬牙说道:“什么娘娘贵妃,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
两人进了屋,陆嫣摆好酒菜,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拿火折子点燃,不一会儿,整间屋子笼罩在一片馥郁芳香之中,但这种香味,又不是一般的清香惬意,倒是有种酣畅淋漓,全身虚脱的热情奔放。
吸入鼻内,有种飘飘欲仙,所有精力要奔腾而出的感觉,叶枫心中一凛:“这香味有些古怪!”正要立身而起,忽然怀中柔软细腻,原来陆嫣已坐在他腿上,双颊似火,媚眼如丝,一杯酒递到他唇边,低声叫道:“叶郎,叶郎,我好热,你热不热啊……”
叶枫脑子“嗡”的一声,什么理智警惕在陆嫣的喃喃细语中立时崩塌瓦解,莫说这不同寻常的香味,就算香水有毒,他也一口饮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不是啊?他推开杯子,向陆嫣唇上吻去,喘息着道:“可能我们衣服穿得太多了……”
叶枫很早就醒了过来,他痴痴地看着像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熟睡的陆嫣,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低头往她额头吻去。这时陆嫣睁开了眼睛,看着不着寸缕的自己以及叶枫,眼睛蓦地瞪得滚圆,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抽搐。
但这绝不是欣喜欢悦,而是愤怒,绝望!叶枫心道:“她装出悲伤的样子,无非是想我保证她的将来,反正我打算与她白首到老,让让她又有何妨?”当下搂着她光滑的肩头,深情的说道:“我会对你负责的,真的。”
陆嫣的身子在剧烈的抖动,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但不知是疲惫还是伤心,手指头居然没有任何力量,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你和畜牲禽兽有什么区别?”叶枫心道:“俗话说得好,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倘若我一口就应允了她,未免显得我太厚道,好说话,我不妨与她慢慢周旋,既让她晓得筹码来之不易,又是其乐无穷,一石两鸟,岂不妙哉?”
他将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笑道:“昨天晚上你很快乐,我也很快乐,你就忘了吧?”陆嫣又是“啊”的一声大叫,眼中充满了仇恨怨毒,厉声道:“我是要做你的妻子,我也曾经说过,我会在新婚之夜,将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叶枫懒洋洋的笑道:“迟一点早一点给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嫌弃你。”心里极是得意:“嫌弃这俩个字至关重要,就像文章的主心骨,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我一句不嫌弃她,等于给她给了定心丸,她自然懂得见好就收,乖乖服软,是也不是?”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陆嫣狠狠地看着他,一字字说道:“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推开叶枫,跳下床去,从食盒底部取出一柄一尺余长的短剑,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叶枫差点笑了出来,暗道:“这还不是逼我就范?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的套路也不过如此。”陆嫣美丽的胸部起伏不定,怔立了半晌,忽然嗤的一声,短剑刺入小腹。
血花四溅,陆嫣倒了下去,她的脸上却充满了惊诧与难以置信,看着不断的流出的鲜血,颤声说道:“怎么这样子的?谁……搞的……的……鬼……”痛苦的表情,绝非是伪装出来的。
叶枫也看出了不妙,一跃而起,但他的惊诧比陆嫣更为强烈,他的身体似被掏空了一般,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是什么回事?陆嫣已经镇定下来,凝视着他,苦笑道:“你中毒了,是我做的。”叶枫怒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陆嫣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女人永远是弱者,大傻瓜,男人一句虚假的承诺,就让她什么事都敢做……”她喘息了片刻,道:“找些水浇在头上,兴许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叶枫不管她说的真假,踉踉跄跄走了出去,厅中某个角落,正好有半桶剩下的冰水,他忙把脑袋浸了进去。
他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陆嫣已经目光涣散,奄奄一息了。但他不敢将内力输送给她,因为他的功力至多才恢复一两成,他更无法确定,即将会发生什么。陆嫣道:“对不起…我欺骗利用了你……我也被别人欺骗利用了……快走……”她的眼睛瞪得滚圆,这就是所谓的死不瞑目吧?
就在此时,叶枫听到了脚步声,他猛然回头,就看到了十余个人立在他身后。一看到这些人,他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而陆嫣不过是个诱饵,牺牲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