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某日,一辆装载着海水和贝壳的马车,在满天霞光里,往西岳华山驶去。
万马奔腾,大旗猎猎,骑士如狼似虎。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西岳华山!因为他们接到了三巨头的命令,逼迫余观涛交出屠杀武林同道,与魔教妖人相互勾结的华山派叛徒叶枫!余观涛若是胆敢推诿包庇,他们就把华山派杀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
三巨头数十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四方拱火,唆使他人流血丧命。一个动荡不安,时刻处于恐惧,惊慌状态的江湖,他们才有机会吃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地位稳若泰山。如今变革派自行解体,大同教深陷内讧,无法自拔,大家皆以为可以享受几年的太平日子,可是三巨头绝不允许江湖稳定下来。
平静祥和的环境,意味着他们既无利可图,又得不到足够的尊重。所以三巨头必须时不时制造混乱,不稳定,人为地树立,培植出一个又一个敌人。只有这样做,大家才会发自内心地抱紧他们的大腿,将积累下来的财富转移到他们手上。这几十年来,他们不劳而获,视天下苍生为菜园里的韭菜,肆意收割,决不手软。
人们也没有怪三巨头吃相难看。他们一直都天真的认为,在这个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江湖,如果没有三巨头提供的安全保障,他们早就被仇家杀死,连替他们收尸的人都没有。现在他们还能体面地活着,付出高昂的保护费,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又怎能埋怨三巨头心肠太黑呢?
直到东方一鹤去年突然跳出来搅局,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遭受了重大损失,许多人忽然瞬间如梦初醒,开始质疑他们的能力。甚至有人跃跃欲动,想站出来挑战他们。这一年他们过得极其艰难,纵使竭尽全力,苦苦支撑,仍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他们想摆脱当下的困境,惟有制造新的危机。
用危机化解危机,无异于饮鸠止渴,杀鸡取卵,从长远来看,不仅对武林盟声誉造成严重损害,而且会给武林盟种下灭亡的祸根。可是他们只要自己能够平安过渡,身后的大变局与他们有何相干?这一次他们征讨华山派,用意很明显,继续收割他人的财富,替他们续命延寿,打击瓦解武材盟内部不安分的势力。这次他们绝对要控制好局势,千万不能把自己拉下水,否则他们又得难受了。
他们虽然一直挑事,任由别人大打出手,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引火上身。不明真相的世人,总是指责某些门派不讲道义,杀人放火,道德沦丧,殊不知三巨头正是祸事的始作俑者。反对杀戮却不反对三巨头,就像没有经历他人之苦,就指手画脚地劝他人行善,这种人岂非虚伪至极?
“你真的要去?”云无心看着收拾行李的叶枫,不由得神情沮丧,几乎要哭了出来。叶枫见她眼中露出关切之情,心里不禁一阵酸楚,道:“我非去不可。”云无心眼眶发红,冲着他大声喊道:“这分明是三巨头设下的圈套,你去了岂非自投罗网?”伸出右手,便要抢夺他的包袱。叶枫摇头叹息,道:“我不去,他们必死无疑,我去了,他们也许还有条活路。”
云无心拳头擂得桌子“咚咚”响,叫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三巨头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们既要灭了华山派,又要了你的命?”叶枫心乱如麻,又不能流露出来,干笑几声,掩饰住烦躁,道:“谁说他们就赢定了?他们既想割别人的肉,又怕别人拼命,放不开手脚的窘迫样子,就像初恋女子等待她的情郎,既担心他失约不来,又害怕他来了要胡来。”
说到此处,猛然想起这段话实在精彩至极,又大笑数声,道:“别看三巨头现在跳得欢,其实他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他们不想办法尽快脱身,极有可能被别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还能让他们得逞么?”云无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他的额头,冷笑道:“你何必自欺欺人,说着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谎言?”叶枫笑容凝固,说不出话来。
云无心道:“三巨头处境再怎么艰难,他们手头上还掌握着旁人不容小觑的实力,所发布的号令,暂时还没有人敢公然违抗。他们正是看准了时机下手,你师父若是推三阻四,三巨头便师出有名,一举吞并华山派。你师父若是杀了你,世人势必会生出要和大同教开打的想法,惊恐之下,自然又去寻求三巨头的帮助。三巨头又可以勒紧套在世人脖子上的绳子。所以无论大打出手,或者小打小闹,三巨头总是稳赚不赔。”
叶枫“啊”的一声,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云无心道:“你师父向来视个人利益高于一切,他怎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你,从而毁了他一辈子的心血?他比任何人都盼望着你回到华山,然后他拿着你的人头,换取三巨头放他一马。”叶枫道:“你说的不错。”他口气很平静,余观涛所采取的措施,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家几十年的辛苦努力,凭什么要让他败得精光呢?
云无心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动用力量帮你,我千方百计地阻止西门无忌对武林盟开战,若是我现在为了你而和武林盟交恶,岂非给了西门无忌动武的借口?你给我带来了难以忘怀的快乐,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但是在大同教的利益面前,我的理智不允许我由于个人的情感,从而打乱了我父亲的计划。”这番话她说得艰难,苦涩,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叶枫道:“我理解你。”
云无心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如果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我敢保证,没有人敢不知好歹的找你麻烦,就是三巨头也不敢。”叶枫笑了笑,道:“然后我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们如牛羊般的被人宰杀?”云无心黯然道:“我已经尽力了。”叶枫眼中有了悲伤,悔恨,慢慢说道:“我是个孤儿,既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但是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已经视华山是自己的家,如今我的家人遇到了大麻烦,我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岂非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你敢放心把我留在身边?”
云无心胸口一酸,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道:“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我?你为什么就不替我着想?”叶枫道:“倘若有人对你不好,我也会不顾一切的跟他拼命。”云无心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拦你。”叶枫道:“不请我喝一杯?”云无心拿起包袱,挂在他身上,笑道:“咱们喝酒的日子长着呢,何必非得今天来凑热闹?”叶枫扳住门板,嘟着嘴唇,道:“就这么轻易的把我打发了,我不是亏大了?”云无心无可奈何,伸嘴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嗔道:“可以了吧?”双手在他背上一送,把他推了门外。
叶枫下了山,辨明方向,往西行去。在崇山峻岭之中行了数日,这天傍晚,他来到陕鄂交界的“红羊镇”。镇子约莫六七百户人家,兼之地处两省要冲,店铺林立,行行齐全,景象繁荣。他进了镇里,见得街上人来人往,市井喧哗,热闹非凡。叶枫买了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遮住面目,便去寻店吃饭。
忽然间听得马蹄声响,一抬头,只见十余骑从镇外疾驰而来。坐在马上的骑士皆是英气勃发,精神抖擞,劲装结束的江湖豪杰。转眼间,冲到了近处。叶枫闪到一边,装作在街边摊位翻看货物,寻思:“这些人多半去华山的,我不妨跟着他们,去看个究竟。”见得一人指着右边的“客满堂”客栈,大笑道:“兄弟们,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脚了。”
客栈老板听到动静,早奔了出来,听得这些人要来投宿,不由的心花怒放。江湖豪杰出手宽绰,花钱如流水一般,素来深受店家喜欢。忙指使店里伙计过来牵马,将他们迎了过去,叶枫在后面跟着。众人进了门,只见一青衫长袍,文人打扮的男子,坐在高处台子上,摇头晃脑地讲着“说岳全传”。此时正好在讲风波亭岳爷爷归天。
众食客情绪激动,拍桌跺脚,破口大骂宋高宗赵构,奸相秦桧。叶枫一见此人,暗自一惊:“他怎么在这里?”原来这男子是苏云松的手下顾先生。转念又想:“他要用心去感受精彩世界,四海为家,在此现身,有什么奇怪的?”寻了个不起眼的座头,叫了二两酒,几样小菜,自斟自饮。群豪占了二张桌子,桌上堆满了各色荤菜,没有一样素的。
一人性子暴躁,见得众食客神情悲戚,如怨妇一般,莫名火起,拿起一只空碗,丢在地上,摔得粉碎。众食客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他。那人拨出刀来,“夺”的一声,把桌子砍下一角,厉声道:“岳爷爷兵强马壮,为何不杀到临安府,砍了赵构,秦桧的狗头,自己做皇帝?咱们老百姓要求很简单,任用贤臣,远离小人,轻徭薄赋的就是好皇帝,我们就无条件拥护他。他若是听任奸臣谗言,残害忠良,压榨得老百姓活不下去,这样的皇帝不砍了做甚?”
众食客寻常百姓,胆小怕事,不比江湖豪杰口无遮拦,听他突然间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唯恐引祸上身,个个低垂脑袋,不敢接他的话。顾先生“嘿嘿”冷笑数声,道:“自大无知的江湖莽夫,只晓得打打杀杀,老虎狮子那么强大,为何它们总是被人射杀的对象?”那人怒道:“兀那老头,你敢对我出言不逊,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跳了起来,唰的一刀,往顾先生头顶劈去。
群豪呵呵大笑,道:“文人的舌头,又酸又毒,不太好吃啊!”竟无人出来阻拦。众食客吓得一颗心怦怦跳动,气也喘不过来。顾先生大笑道:“我好久没打架了,手痒得紧!”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曲折盘旋,似是在提笔写文章。扑来的那人暗自一怔,心想:“他要做甚?装神弄鬼,实在该死!”忽然间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好像脱了衣服一样。只见身上衣裳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这些口子蜿蜓纵横,形成了一个个小字,龙飞凤舞,极是好看。
一人道:“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侍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那人暗叫不好,翻了个筋斗,掉头就走。顾先生道:“我再送你几个字!”手指连动,在他背后写下几个字。
众食客叫道:“无知者无畏!”群豪见同伴吃亏,发一声喊,齐齐站起。那人奔了回去,缩成一团,仍然难遮丑态。一人指着顾先生,喝道:“兀那老头,识相的,赶紧跟我们磕几个头,说几声对不起,我们便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顾先生道:“我向你们磕头,怕是要折你们的寿。”那人道:“你摆明了要跟我们过不去?”
顾先生道:“你说是就是了。”手指头微微抖动。那人面色突变,退了一步,叫道:“有种的跟我光明正大打一架,不要搞歪门邪道的鬼名堂。”顾先生抬起左脚,道:“我用一只脚也能把你打倒。”那人大喜,道:“你说话算数?”顾先生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人大喜,道:“好!”一跃而起,从上向下,一刀斩落。顾先生身躯仰倒,左脚踢向那人腹部。
那人早算准了他会出此招,往前扑出数尺,避开踢来的左脚,刀尖斜拖,意欲将顾先生的左腿斩断。忽然听得“呼”的一声,一件物事飞来。那人闪避不及,被击中左胁,登时大叫一声,跌了出去。他低头一看,击中他的居然是顾先生的左脚鞋子。那人拍地叫道:“你作弊,你言而无信!”顾先生捡起鞋子,笑道:“套在脚上的鞋子,算不算脚的一部分?”
那人哼了一声,沉脸道:“我输了。”垂头丧气的坐回席中。顾先生目视群豪,道:“你们还有谁不服气的?”群豪知道顾先生武功远高他们,可是就此服软,未免太无能了,又找不到能下的台阶,众人脸色铁青,尴尬不已。一人瞪视顾先生,低声道:“我不服气。”顾先生道:“不服就干。”那人道:“你比我厉害,我和你单打独斗,大大的不公平,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先生笑道:“你觉的怎样才算对你公平合理呢?”那人壮起胆子,道:“你让我们几个打你一个。”顾先生道:“到底是几个呢?三个,五个,还是一块上?”那人本想说大伙一齐上,转念又想太不厚道了,道:“五个足够了。”顾先生道:”倘若你们输了,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人奇道:“甚么?”顾先生悠悠说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那人道:“甚么条件?”顾先生道:“允许我做你们一会儿的老师,跟你们讲些大道理。当然我不勉强你们一定要听进去。”那人大吃一惊,道:“你说甚么?”顾先生道:“很为难么?”那人心想倒也无伤大雅,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顾先生道:“你的伙伴答应么?你能代表他们么?”群豪大声道:“都答应了。”顾先生道:“看你们回答爽快,让你们再加一人。”
群豪得寸进尺,道:“不许用手指头在身上写字。”顾先生道:“好办。”六人跃出,二人一组,从左右,前面三个方向逼进。顾先生道:“不堪一击!”身子晃动,已经扑到左边那组人跟前。那组人是对兄弟,均使九环鬼头刀,见得顾先生扑来,双刀齐出。铁环撞击刀身,叮叮当当,摄人心魄。顾先生冷笑一声,双手伸出,在他们手肘上拍了一下。
他们只觉得手臂酸软,手中的刀直冲出去,“夺夺”两声,插入头顶的屋梁上,摇摆不定。众食客担心这两把刀掉下来,忍不住大呼小叫。顾先生道:“倒!”右脚扫出。右边二人同时翻了个跟头,坐倒在地。前面二人斗志丧失,兵刃高举头顶,跪倒在地,叫道:“老师好!”群豪亦叫道:“老师好!”众食客无不莞尔而笑。顾先生朗声说道:“同学们请坐好,咱们上课了。”
群豪挺起胸膛,坐得笔直,果然像极了刻苦认真的好孩子。顾先生指着第一个动手的人,道:“刚才大头同学……”那人叫了起来,道:“报告老师,我叫欧阳开,不是甚么大头同学。”顾先生一拍桌子,怒道:“我说你是大头,你就是大头。你的脑袋长的像只大蘑菇,像个大南瓜,不叫大头叫什么?”欧阳开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大头……”顾先生道:“你很想不通岳爷爷为何不取代宋高宗赵构,自立为王,是不是?”欧阳开道:“嗯。”
顾先生冷笑道:“我要你记住一点,凡事要往深处看。岳家军上下一心,战无不胜,是因为岳爷爷在收复失地,抵御外侮。若是他出于私心,称帝为王,他手下将士会答应么?百姓还会衷心拥护他么?下面将士早已厌倦了战争,他们九死一生赶走了金人,现在又要掉转刀枪,自相残杀,无论谁做皇帝,世界又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换新瓶装旧酒。大家送命做炮灰,某些人享受荣华富贵,你愿意么?”
叶枫心念一动:“他怎么话里有话?”欧阳开摇头道:“我不愿意。”顾先生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了痛苦之色,冷冷的道:“我看你们就愿意替别人送命做炮灰。”欧阳开跳了起来,叫道:“我们替谁送命做炮灰了?”顾先生目光忽然锐利如刀,道:“三巨头!”群豪听在耳里,不亚于晴天起霹雳,不约而同握紧手中兵刃,站起身来,齐声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顾先生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欺师灭祖么?”群豪自知技不如人,强出头亦是自取其辱,面带恨意,颓然坐下。顾先生道:“你们是去奉三巨头之命,去围剿华山派的吧?”欧阳开道:“回老师的话,华山派吃里扒外,勾结魔教,残杀武林同道,三巨头能够让华山派存活到现在,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顾先生道:“三巨头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发起适当的战争。华山派正是当下最适合引爆的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