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大师兄最好的兄弟,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帮他。”翠兰仰头看着躺在石头上的小元子,眼中充满了恳求。小元子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什么也没有听见。翠兰转头看着睁大眼睛,眼神空洞的傅涯,秋涛。他们几人都是脸色难看,萎靡不振,呈现出与他们年龄不相配的苍老,憔悴。世事如熔炉,而他们就处于温度最高的炉心里,承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他们已经心力交瘁,随时会崩溃,随时会倒下。傅涯站了起来,石头上有人形的水印,那是从他身上流出的汗水,冷汗。灿烂温暖的阳光,仍然无法消除他心中的恐惧。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路,极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路。他们还年轻,死的人不应该是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当断则断,尽快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一直跟在别人后面走,只会被别人带入坑里,跌入沟中。
傅涯忽然冷笑,道:“红日当空照,为何你还不醒过来?”秋涛提醒道:“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傅涯道:“难道你让她一辈子都活在梦里?不解开她的心结,她永远卡在那道坎之前。”翠兰眼中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悲伤,道:“你们既不会帮大师兄,又要想法子对付他,是不是?”傅涯抬起左掌,将一块石头击得粉碎,眼里闪动着火焰般的怒火,道:“他已经不配做我们的大师兄了,那个曾经热情开朗的大师兄已经死了!”
似乎睡着了的小元子身子动了一下,泪水从合上的眼帘流出。秋涛跳了起来,捂着嘴哽咽道:“你不要说了,求求你。”傅涯道:“他是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混蛋,他从不在乎我们几十年的兄弟情,他只在乎那些会给他带来名声,地位的人,比如他可以认变革派的岳重天为父,跟魔教长老东方一鹤结拜兄弟,就算我们在他面前死去,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翠兰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说不定他有苦衷呢?”
小元子一跃而起,大声道:“他有个屁的苦衷!我们日日夜夜的牵挂想念他,可是在他的眼里,华山派的所有人,都是让他往上爬的垫脚石,现在我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当然要被他踢到一边去了!”翠兰胸口似被重击,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双脚发软,坐倒在地,喃喃道:“他真的不想我们么?他真的不会为我们难受伤心?”傅涯道:“你给他绣了那么多香袋,他有感动过一次么?如今江湖上流传着他怎么取悦魔教妖女的故事,这些故事你应该不会陌生。”
翠兰脸上泪水纵横,道:“自作多情的人就是活该受罪,是不是?完全不关心别人死活的人,是不值得为他做无谓的付出了。”小元子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要为自己而活,不做任何人的附庸……”秋涛吃了一惊,道:“包括师父在内?”傅涯道:“华山派这条大船即将触礁沉没,跳海逃生的人兴许有条生路,留在船上的人必死无疑。师父向来对我们刻薄苛刻,我们为什么要陪他去死呢?”秋涛道:“可是师母对我们很好,这份恩情我们不能忘了。”
小元子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们泥菩萨下水,自身难保,师母的情义,只有下辈子偿还她了。”傅涯大声道:“大家打起精神来,办好小曹交待的事情,拿到钱之后,隐姓埋名,谁也不要再踏足江湖了。”四人纷纷站起,整理好装束,朝着大道走去。笔直宽敞的大道,犹如强壮有力的手臂,指向遥远的远方。远方之所以令人着迷,因为路的尽头既有鲜花、掌声、荣耀,又有荆棘、阴谋、陷阱,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碰到什么呢?
叶枫从不远处的长草立起,看着他们坚定地往前走去,心里百感交集。他想出声喊住他们,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与他们相见的勇气。牙齿咬破了嘴唇,流出来的鲜血,又咸又苦。他们对他的指责,有错吗?完全没有!他的一念之差,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也打乱了他们的人生。他们能有今天的遭遇,纯粹拜他所赐。他们当下的选择,有错吗?完全没有!若不是由于他的缘故,他们何必要做艰难选择?
叶枫远远跟在他们身后,注意隐蔽,脚步放轻,不让他们察觉有人跟踪。他们武功与他相差甚远,压根不知道身后多了条尾巴。他们沿着大道走了十余里地,拐入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叶枫亦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小路的尽头,是座古老的宅子,道路的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树木花草。宅子门口,站着五个男人,显然在等待他们的到来。叶枫借着草木的掩护,抢在他们前面,跃上屋顶,往下窥探。
此时五男人已把小元子他们迎入宅内,在厅里坐下,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切入正题。原来小元子他们和小曹联手合作,小元子一方提供华山派各类货物,小曹出具武林盟标识,放行条子,向商家提供货物。双方所做之事,都是背着各自门派师长暗中进行,他们并不想做某个人手中的棋子,他们只想趁着当下混乱的局势,赚一笔可以保证此生衣食无忧的钱财,尔后远走他乡,消声匿迹。
但是在他们彻底消失之前,必须要处理掉杜松,不及时抹掉掌握在杜松手里的线索,无论他们躲在天涯海角,都会被别人揪出来。小曹的计划很简单,押解小元子等人去见杜松,言称知道华山派秘密仓库的所在地,杜松贪财心切,必然不加防备,到时大家一拥而上,杜松纵有三头六臂,也是难逃厄运。他们谋划妥当,吃了些饭食,填饱肚子,小曹拿绳索绑住小元子几人双手,绳子却打着一曳即解的活结,往苍龙岭进发。
叶枫跟在后面,全神戒备。晌午时分,一行人抵达苍龙岭。岭上平坦之地,建着十几间高大的屋舍,外面有拿着刀枪的劲装男子,来回巡逻,不消说是武林盟囤积货物的仓廪了。叶枫见大屋的东北面,有片可以隐身的小土包,当即施展轻功,奔了过去,走到近处,不由得心里窃喜,原来这里搭建着如厕的茅房,臭气熏天,竟无人设岗看守。叶枫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伏在屋脊之后,屋里屋外,皆在他监视范围。
把守外面的众汉子见得小曹,大声打招呼,迎了上去。小曹笑脸相对,神态热情。两队人合在一起之时,小曹沉声喝道:“杀!”抽出兵刃,当场砍翻两人。他几个同伴一齐发作,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众汉子不及反应,顷刻间皆被放倒。小曹生怕有人装死,提起兵刃,在众汉子要害之处,连戳几下,没一个能活了。高处的叶枫见小曹心狠手辣,不禁悚然,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小曹几人把众汉子的尸首抛入岭下,刀剑入鞘,推门而入。杜松就坐在藤编交椅上,面前案桌堆满了账册,两个后生“噼哩叭啦”的打着算盘,不时向杜松报出一串数字。两边墙壁垒满了货物,直挨到屋顶。杜松见得小曹进来,从椅子跳起,呵呵大笑,道:“曹老弟,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找你。”小曹道:“我不是来了么?”
两后生放下算盘,一个搬来凳子,另一个沏茶,奉上果品。小曹挨着案桌坐下。送货人几个看着小元子他们。小曹拿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道:“货物堆积如山,杜老板好大的家当。”杜松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久,缓缓说道:“这些货物本该已经被市场消化,不应该堆放在这里吃灰生土,究竟是什么回事呢?”
小曹道:“我们所定下的价格,已经完全超过世人的承受能力,哪怕我们采取强力手段,也未必有效。市场的规律,谁的东西买得便宜,他的货就走得快。”杜松道:“但是市场上充斥所谓的武林盟货物,价格低廉,相当抢手。方圆百里,我掌握着唯一的进货渠道,是谁提供他们货物呢?”小曹道:“只要确定能赚钱,就会有人想方设法去做,如果赚头能翻番,便是有杀头掉脑袋的风险,也会有人抢着去做。”
杜松道:“所以不难理解,有些人会去伪造放行条,货物标识了。”不动声色地取出几张放行条,张贴在货物上的标识。上面“小曹”两个字龙飞凤舞,飘逸张扬。小曹拿起搁在笔架上的笔,蘸上浓墨,在白纸上写下“小曹”两个字,与放行条上的签名如同一辙。杜松手指轻敲桌子,手背上的青筋却根根凸起,道:“这是条不归路,你不应该这样做。”
小曹哈哈一笑,道:“倘若是我做的,此时我应该怕得要命,赶紧挖个地洞躲起来了,正因为我问心无愧,我才敢坐在你面前。”杜松道:“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小曹道:“不光是我,还有你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发货三千件,上面落着杜松名字的条子,笑道:“这是条不归路,你不应该这样做。”杜松眼皮突突跳动,道:“我会做这种事?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他指着堆放在两边墙壁的货物,冷笑道:“发货三千件,岂非把这里都搬空了?”小曹道:“就像你不相信我一样,上面的人未必会相信你,他们已经深信不疑,你中饱私囊,大发横财,应该在这几天之内,他们就要你吐出这笔巨款了。”杜松气乎乎道:“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哪来的钱?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小曹道:“那样的话,你岂非坐实罪名?”
杜松凝视着他,道:“你好像想要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小曹道:“帮你就是帮我自己。”杜松手臂肌肉鼓起,阴森森的道:“你已经找到了可以证明我清白的证据?”小曹道:“没有。”杜松哈哈一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消遣我?”小曹道:“昨天傍晚,我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发现两个身负重伤的人。”杜松道:“他们什么来头?”小曹道:“华山派的人。”杜松道:“干我鸟事?”
小曹道:“幸好这两个人说出了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好可以替你摆脱困境。”杜松道:“你说,我听。”小曹道:“原来是华山派的人伪造发货单子,放行条,货物标识,在市场上低价出售他们的货物。”杜松道:“怪不得没人要我们的东西,原来华山派在暗地里搞鬼。”他看着小元子几人,问道:“你们也是华山派的?”小元子有气无力应道:“是。”杜松眼珠转动,目光落在翠兰丰腴成熟的身体上,再也不动了,道:“山沟里那两个人是你们做的?”
小元子道:“不做掉他们,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杜松脸色一变,道:“把这三个男的,牵出去宰了。”小曹愕然道:“为什么?”杜松眯着眼,脸上露出不可描述的笑容道:“小姑娘胆小怕事,不敢撒谎,说出的每一字,我都不会怀疑。这三个男的,目光闪烁,一看是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你敢指望他们说真话?”小曹喝道:“杀了,杀了。”送货人几个拖着小元子他们出去,随即门外响起几声惨叫,接着送货人几个提着血淋淋的刀剑,走入屋内。
翠兰吓得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去。颤声道:“你……别杀我,你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杜松道:“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塌。光明磊落,人品高尚的杜松,怎能欺负柔弱无助的小姑娘呢?”翠兰吁一口气,低声道:“谢谢。”杜松柔声道:“同门相残,这是为什么呢?”翠兰道:“我们不想把这笔钱交给师父,那两个人又想拿大头,欺人太甚,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她惊恐之下,声音依然好像出谷黄莺,清脆婉转,说不出的动听悦耳。杜松怒道:“大家都是一块做事,凭什么他们要拿大头,这种人杀了活该!”翠兰点了点头,脸颊堆晕,犹如醺醺微醉,难描难绘。杜松看得双眼发直,喉咙发出一声大响,道:“你们的货物还有多少?”翠兰道:“还有三五千件。”小曹道:“你把她交给上面的人,谁还敢怀疑你的清白?”杜松提气喝道:“我的清白已经不重要了!”
小曹吃了一惊,道:“为什么?”杜松道:“难道你不清楚上面都是些什么人么?我把她交给他们,岂非把她送入地狱?我若是用她换取平安,以后谁会瞧得起我杜松?”他盯着翠兰的眼睛忽然有火光闪动,是那种从地底深处喷向天空的烈火,足以融化最冷酷无情的心脏,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值得我用性命去守护的天使,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无论以后会有怎样的遭遇,我都不后悔。”
翠兰惊讶至极,道:“你……你……”小曹跺脚叫道:“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谈儿女情长?你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杜松笑了道:“上面想动我,至少三天之后。”小曹道:“为什么?”他按捺住不动手,就是想从杜松嘴里多挖些东西出来,他便可以把后面的路,安排得更加妥当。杜松冷笑道:“三巨头后天到华阴城,那个时候,他们才真正需要我的人头。想拿我的脑袋奠旗,门都没有。”
小曹道:“哦,还有三天。”杜松吩咐两后生,道:“苏云松喜欢吃狮子头,你们后天早上务必送二十斤不见半点肥的精肉到华阴城,说是我孝敬他的。”小曹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样一来,纵使老奸巨滑的苏云松也吃不准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杜松道:“我们用一天来处理的华山派剩余的三五千件货物,另外的二天,足够我们跑到天涯海角了,哈哈。”小曹道:“钱怎么分?”
杜松道:“以前你我五五对开,这次你需要多出些力,你七我三,够意思吧?”小曹大笑道:“好说,好说。”杜松看着翠兰,道:“我有一肚子的情话,想对你说,但是这里人太多,终究不太适合,后面有个很安静的小房间,我一句一句说给你听,好不好?”说到“好”字,突然出手如电,便向翠兰手腕抓去。翠兰笑道:“说好的男人风度呢?”绑住双手的绳索倏地弹起,往杜松面门抽去。
两后生躲到案桌下面,浑身发抖。杜松想不到翠兰手上的绳子是活的,抽个正着,从额头到下巴,生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翠兰叫道:“剑!”送货人把她的长剑抛来。翠兰接剑在手,嗤的一声,往他的胸口刺去。杜松心慌意乱,不敢恋战,就地打了个滚,拨脚往门口奔去。小曹他们竟不阻拦,笑嘻嘻地看着。正当杜松准备推门而出,三柄长剑穿透门板,刺入他的体内。
小元子一脚踢飞杜松的尸体,扬起提在另一只手上的三个人头,道:“这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调动人手外出报信,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小曹揪出案桌下的两个后生,举起手中的刀。俩后生大声求饶。翠兰道:“他们不过是雇来做事的,你何必滥杀无辜?”小曹一掌推开她,道:“你现在对他们滥发善心,将来就会被他们要了你的命,想永绝后患,就得斩草除根。”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叶枫本想出手阻止他们,可是他知道一跳下去,又要将他们推回修罗场,他已经害得他们够惨的了,为何就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小元子抬起头,盯着一包包的货物,道:“杜松爱财如命,为何不把这些东西变成金钱?他不像没有走货门路的人。”忍不住解开一只袋子,岂知里面流出来的是泥沙。小元子几乎难以置信,又解开另一只袋子,流出来的还是泥沙。他连续解开十只袋子,亦是同样的结果。
坐在案桌翻看账册的小曹,眼角瞟向他,道:“若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背锅的人就是我们。”小元子凑了过去,见得新做的账册上面全是小曹的提货记录。送货人道:“烧了这里?”小曹摇头道:“已经没必要了。只要做出叶枫杀了杜松的假象,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了。”送货人道:“叶枫既然能把货物换成泥土,为什么不能做出小曹提货的假账,若是我们将这里烧成白地,反而显得心中有鬼。”
小曹道:“杜松死在最正宗的华山剑法之下,除了丧心病狂的叶枫之外,还有谁能干得出来?”叶枫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所以他们怎么对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翠兰忽然大声说道:“不许你们冤枉我大师兄,他从来不屑做栽赃陷害的事情。”送货人几个霍然变色,拨出刀剑,喝道:“贱人,你想害死我们么?”
翠兰长剑出鞘,道:“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小曹一拍桌子,喝道:“自己人动刀动枪,像什么话?”他转头看着神情紧张的小元子,道:“我们出去走一走。”叶枫心中一凛,道:“不好,他们想对翠兰动手了。”小元子左右为难,道:“这……这……”小曹道:“我请你出去,不是让他们方便暗算翠兰,我们是要找出让大家都觉得满意的解决办法。”
小元子道:“好,傅涯,秋涛,你们看好翠兰,不许出任何差错。”傅涯,秋涛齐声应允,横剑挡在翠兰身前。小曹瞪着杀气腾腾的送货人几个,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谁敢动翠兰姑娘一根汗毛,不管他是我多少年的兄弟朋友,我决不会放过他。”俩人出了门,往远处走去。叶枫担心翠兰的安危,不敢追上去偷听,他只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敢做伤害翠兰之事,他一定让那人下十八层地狱。过了一会儿,俩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走回屋里。
小曹冲着翠兰一揖到底,正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师兄的感情,刚才胡说八道,你切勿见怪。”翠兰半信半疑,道:“如果你敢骗我,我教你好看。”小元子笑道:“我们已经打算亡命天涯,何必再给大师兄添麻烦呢?”众人和好如初,一个一个房间搜索过去,寻到杜松的卧室,打破夹墙,找到藏在里面的几大包金银珠宝,以及厚厚一叠银票。众人分了钱财,各奔东西,小元子他们往南,小曹几人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