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龙般车流并没有驶入城里,而是转向西方行驶。秦啸风追踪的那辆车,汇入浩浩荡荡的队伍。没走多久,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数十骑急驰而来。秦啸风不禁一怔,心想:“有人想黑吃黑了?唉,这块油水十足的大肥肉,谁不眼馋动心呢?”敢明火执行的来火并,绝非等闲之辈。转眼去看任惊蛰,亦是满脸疑惑。车流立即停止运行,每辆车里皆跳下数名健汉,刀剑出鞘,严加戒备。不多时,数十骑奔到近处。马上骑士均手持火把,腰悬兵刃,目光如电,彪悍霸气。
秦啸风禁不住一声惊呼,道:“怎么是他?”任惊蛰低声问道:“是谁?”秦啸风指着一个额头长了个鹅蛋大小肉瘤,两腮生着乱蓬蓬胡子,长相凶神恶煞的男子,道:“这个人是黄山派的,以前我见过一面,只因模样奇特,故而印象深刻。”任惊蛰喜道:“黄山派终于出手了,城里几十万百姓总算有救了。”秦啸风道:“鲁挺平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但是关键时刻,是非分明,很好。”那长肉瘤男人摸着胡子笑了,哈哈大笑,道:“大家车马劳顿,兄弟们辛苦了。”
赶车的,押车的齐声应道:“为鲁掌门办事,一点也不辛苦。”长肉瘤男人笑道:“再走三五里,就到了,那里有好酒好菜,火辣奔放的女人,等着兄弟们去享受,替鲁掌门办事,亏待不了大家。”众人轰然叫好。秦啸风听到“鲁掌门”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开,隔了半晌回过神来:“我江湖走动的少,经验浅薄。早该想到是鲁挺了,除了他之外,谁能在徽州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呢?”任惊蛰叹了口气,道:“不出意外,情理之中。”
黄山派众人护送车辆,径直西去。走过一条约莫二三里长,两边大树绿荫掩映的道路,又往前行了一二里,来到一座四周高墙粉壁,墙根下种植终年常绿树木的大庄院。庄院外面近百亩田地的冬麦,油菜已被铲得精光,停满了空着的大车,一个个庄汉或扛或抬着种类分好的货物放在车上,准备运入城里。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场面甚是混乱。长肉瘤男人引着众车辆在空地卸货交接,账房清点核对数量,记录在册,庄客按品种分类,进仓入库。
庄院里左边墙下,新筑了数十个灶台,煮着一刀刀的猪肉,鸡鹅鸭鱼,蒸着白面馒头,大肉包子,炒着下饭的菜蔬,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右边墙下,摆放一溜的案桌,刀手切肉剖肉,老妇老汉择菜洗碗,各人有一摊事,忙碌不停,顾不得他人。秦啸风想混入庄内,却无现成机会,心里暗自焦急。任惊蛰道:“看,那二个人做甚?”只见二人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裤子,双脚夹得紧紧,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会从肚子里掉下来的。
他们形状狼狈,慢慢向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挨去。敢情吃坏了东西,肚子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不想办法及时解决,恐怕要出大丑了。秦啸风忍住笑,道:“跟上去。”低腰伏身,跟在这两个蠢货身后。那二人钻入无人看见的草丛中,急忙解开腰带,蹲了下去,放了一连串响臭,尿屎齐出,臭不可闻。寒风带动臭气,吹入秦,任鼻里,二人唯有摇头苦笑。那二人蹲了良久,总算排尽腹内的污物,不由得精神气爽,提起裤子,站起身来。
正欲回去,忽然全身酸麻,倒了下去,登时人事不知。秦啸风点了他们穴道,拖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脱下他们身上污浊不堪的衣裳,给自己换上。秦、任二人世家子弟,平时讲究摆场,干净整洁,陡然间穿着下人服饰,浑身上下极不自在,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同时在肉上叮咬,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二人从地上抓些泥沙,弄脏了脸手,露出的肌肤,省得让人看出破绽。确认万无一失,才佝偻着腰,手捧肚子,慢慢往庄院走去。
刚走到堆货的空地,二个管事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举手劈头赏了他们几个耳光,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这二人已经绕到身后,抬腿在他们屁股上踹了几脚,骂道:“闲人尿屎多,变着花样偷懒,他妈的,不想领工钱了?”秦啸风莫名被他殴打,不禁大怒,便欲出手反击,听得任惊蛰咳嗽几声,向这二人低头哈腰,陪笑道:“是,小人下次不敢了。”秦啸风猛地醒悟,寻思:“我来这里做甚的?一口鸟气也忍不住,还做甚么大事?”当下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这二人哼了一声,不跟他们纠缠,吩咐他们搬货上车。他们只想趁早探听到真相,故而格外卖力。他们内力精湛,搬运对他们来说,简直小菜一碟,肩扛手提,行走如飞,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十几个人。不光众人惊呆了,大声喝彩,就连黄山派那个长肉瘤的男人,亦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们很久。搬好货物,正要找机会开溜,却被众人拖着喝酒吃饭,无可奈何,只好去了。庄院里里外外摆了近百桌,秦,任二人坐在西厢房,同桌而坐的都是一身汗味,蓬头散发的汉子。
那长肉瘤的男人坐在厅里最显眼的地方,不离他们的视线。众汉子干了大半个晚上的活,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见得大盘肉鱼端上,齐齐站起,发一声喊道:“吃饱了有力干坏事。”数双脏兮兮的大手,同时往盘里伸去,争抢食物,连筷子也不拿。秦,任见得众汉子行为粗鲁,丑态百出,一点胃口也没有,哪里吃得下去?众汉子见他们呆若木鸡般枯坐不动,甚是诧异,道:“又不是去别人家做客,讲什么客气,斯文呢?不是莫名其妙么?”二人抓起又肥又腻的大猪蹄子,往他们嘴里送去。
另一人拍手笑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居然跟羞滴滴的大姑娘一样,好不好笑?待会儿大姑娘真的来了,你们怎么办呀?难道寻条地缝钻进去?”秦啸风强忍着怒气,不发作已经很不容易,斗然间只见臭哄哄的大手越来越近,不由得恶心至极,“啊”一声大叫,便要把这人扔出去。任惊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双手抢出,接过两个大猪蹄子,放入嘴里,大口咀嚼,赞不绝口,道:“不咸不淡,正合我意,吃饱了明天搬更多的货,快过年了,置办年货,明年正月初八,老丈人六十大寿,正月十二,大舅子乔迁新居,都是要花大钱的啊。”
众人笑道:“这才是自家兄弟。”秦啸风怔了一怔,寻思:“我揣着架子,扭扭捏捏,迟早会被人识破。我现在还能把自己当作武林盟主么?不是的,我此时不过是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下等人。满嘴脏话,呼么喝六不是做粗人的本色么?”在桌上捶了一拳,翁声翁气道:“他妈的,都放的什么臭狗屁,老子只是让你们先吃几口,你们不知高低,想蹭鼻子上脸了?老子又不是庙里泥塑的菩萨,一天到晚只会干瞪着眼。”双手一拢,抢了几盘荤菜过来。众人叫道:“太过份了吧?”
秦啸风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老子跟你们拿一样多的钱,却干了抵几个人的活,凭什么老子不能多吃几块肉?”捋起袖子,道:“哪个不服气的,问我这双拳头答不答应?”也不使箸,双手捞起盘里的大鸡腿,一只只的往嘴里送去,连骨头都嚼碎了,一并吞入腹中。手指头流下的汤汁,滴得身上,桌面全是。任惊蛰抢了一盘香辣草鱼,一盘爆炒猪大肠,片刻间吃得干净,汤汁都喝得一点不留,盘子比洗了还要清爽。众人敌不过他们,忍气吞声,去吃素的。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笑道:“今天多亏二位壮士,不惜气力,提前把活干好,大家都能多睡几个时辰的觉。周某敬你们一杯酒。”那个长肉瘤的男人已经站在他们身边,手拿着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众汉子一齐站起,叫道:“周爷。”秦啸风暗自一凛:“莫非给他看出了端倪?”又想:“他看我们力气大,想我们明天多干些活。”斜眼瞧他,笑道:“一杯怎么行?少说三杯。多吃一杯酒多一分力气。”周爷哈哈大笑,道:“壮士快人快言,我听了喜欢。”连饮三杯。
秦、任跟着吃了三杯酒。周爷道:“二位干了抵十几人的活,却跟别人拿一样的钱,是我周某做事不公,让你们受委屈了。”命人取来两锭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人收入杯里,笑道:“可以过个好年了。”周爷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这些银子就把你们高兴得摸不着头脑,若是再来两个姑娘,你们不得发癫?”打了个响指。当即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二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姿色平平,大红大绿的衣服,化着浓妆,眉眼间却透出妖娆妩媚的风尘气息。
屋内皆是成年男人,猛然见到二个年轻女人,无不血流加快,呼吸急促,嘴巴张得大大,眼珠子凸出,定定地看着她们。这二个女人一入门,便往周爷怀里扑去,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嗔道:“周爷你是贵人多忘事,都快半年了才想起来我们。”众人双眼发直,喉结上下蠕动,吞下一口口涎水。周爷笑道:“周某有自知之明,鄙人长相丑陋,能够得到两位美女青睐,无非是我口袋有几个臭钱而已。”二女人摇头摆手,道:“不是的,天底下没有比周爷更帅的男人。”
周爷手指秦,任二人,笑道:“这两位才是大帅哥,你们跟他们,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二女人目光早投到秦,任身上,目中放光,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们,格格娇笑道:“可是……可是……”周爷笑了笑,道:“两位美女放一百个心,周某决不会让你们吃亏的,钱我照付,不,比昔日还高一成。”摸出两张银票,塞入她们怀里,一双手许久才抽出来,道:“我岂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二女人在他脸上亲了几口,笑道:“周爷,谢谢你的成全。”转身扑向秦、任,笑靥如花。
秦啸风这一年来流连风月场所,算得上阅女无数,但他所接触的都是有一定涵养,衣着得体,举止大方的女子,哪像这二个不俗不土,阴阳怪气的?闻到这二女人喷洒的劣质香水气味息,已经头脑发晕,难受极了,见得迎面扑来,不停的笑,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几乎快掉下来了,不自禁的一阵恶心,忍不住掌心向外,意欲将她推开。周爷看得真切,“嘿嘿”冷笑几声。秦啸风心道:“我又犯浑,忘了自己的身份么?”抬起手臂,把女人搂在怀里,一张嘴乱啃乱咬。
任惊蛰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屋内汉子眼皮不敢眨一下,唯恐眨了一下,就错过了世间最精彩的瞬间。二女人虽然做不为人齿的营当,胆子非同小同,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兼之老主顾周爷在场,不敢过于放肆,免得绝了后路,使劲推他们,道:“这里……人……多……不……不行的。”秦啸风有心取得周爷信心,一只手挥出,扫光一张桌子上的碗碟,众人吓了一跳,叫道:“干甚么?”秦啸风大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多才好玩嘛。”把女人按在桌上。
众汉子只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脸上红扑扑的,好像发高烧要生大病一样。女人双脚乱蹬,叫道:“周爷,救命!”周爷一拍秦啸风肩头,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做,不会耽搁你们很久,至多一顿饭工夫。”秦啸风愁眉苦脸,道:“这关节眼上,节外生枝,不是要人命么?”周爷不理他,冲着众汉子笑道:“大家很想看戏是吗?劳烦在这里稍等片刻。”又对二女子道:“既然收了钱,就得随从客人心意,做生意不懂规矩么?”这才对秦,任二人道:“跟我来。”
周爷领着他们往后堂走去,穿过一个开满鲜花的园子,来到一个大房间。那房间甚是宽敞,却只摆放了一张桌子,三只椅子,别无其他家俱。四面石灰粉刷的墙壁,一副字画也没有,更显得空荡荡的。周爷示意他们坐下,他们屁股刚在椅上坐实,却听得“铮铮”响声,两边扶手,椅脚弹出手铐,脚镣,箍住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两人大吃一惊,想跳起来,谁知道底下椅子似与地面连成一体,纹丝不动。他们更加惊慌失措,当下运起内力,去撞椅子。
这椅子却似铁打钢铸的,任凭他们怎样折腾,始终丝毫无损。周爷哈哈大笑,转到后面,提了桶冷水进来。放起放在桶里的葫芦瓢,舀一勺水,泼在秦啸风脸上。秦啸风叫道:“周爷,你想做甚?我做错甚么了?”周爷伸手用力在他脸上搓揉,易容材料一点点的脱落下来,须臾间,露出秦啸风真面目。周爷着实吓了一跳,失声惊叫:“秦……秦盟主,怎么是……是……你?”秦啸风道:“不错,就是我。你把我当甚么人看待了?快给我弄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周爷却在空椅子坐下,笑道:“秦盟主你若是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周某定然敲锣打鼓,开门迎接。可是秦盟主你乔装改扮,偷偷摸摸,能做对我有利的事吗?对我构成威胁的人,我敢放他么?”秦啸风怒道:“你敢扣留我?可知道后果么?”周爷道:“可是谁知道你落在我手里呢?你如今的命运,跟外面那些做粗的下人有甚区分?我要杀你,岂非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秦啸风叹了口气,道:“你恁地识破我的?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周爷道:“通常一个人在做不符合他身份的事,不是演戏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就是粗枝大叶,弄巧成拙。”
他慢慢走了过来,托起秦啸风的下巴,道:“你纨绔子弟,倘若去演风流浪子,那才是本色出演,必定博得一片喝彩。你从没在底层生活过,怎能演得好低眉顺眼的下等人呢?演戏跟写书差不多,总是走适合自己的路子。像一个整天窝在家里,没见过世面的人,哪写得人间百态,世情炎凉呢?纵使洋洋洒洒几万字,人家一眼望去,满纸尽是假大空。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凭着自身惊人的想象力,一已之力打造出一个能够以假乱真,令人信服的世界。恕我直言,秦盟主不像是聪明人,否则就不会给三巨头捏得死死,做手中提线木偶了。”
秦啸风道:“我甚么地方做错了?你只不过运气好而已。”周爷冷笑道:“大家都是领一样的工钱,谁不是留了几分力气,得过且过。谁会豁出命去卖力的干呢?况且像你们这种以一当十,累不死的干法,要么天神下凡,要么武林高手,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么?其次我给你们敬酒,赠银子,送女人,换作真正的下等人,早就感激涕零,跪在我脚下,磕头谢恩了。你们却波澜不惊,淡定的很,因为你们见过大场面,这些算不了什么。你还敢说自己演的不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