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景知道有条极其隐蔽的小路直接通向云无心举行婚礼的山坳。
几乎人迹罕至的小路已经成了废弃状态,路面上长满了荒草,荆棘,极不好走。但是他们不得不沿着这条小路前进。
只有走这条可能连云无心也不知晓的小径,才能避开云无心安插在上山路上的诸多耳目,从而达到突然袭击,打得云无心措手不及的效果。
荣景没有察觉到荆棘划破肌肤的疼痛,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山上。此时已经临近五更,云无心早就入洞房,和叶枫上床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云无心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想象着云无心在叶枫身下,扭动腰肢,低声喘息,香汗淋漓的样子,他就心里难受至极,有种情绪失控,想要杀人的冲动。
他即将得到云无心又怎样?云无心最珍贵的东西永远没有留给他。他并没有处女情结,只是不甘心叶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轻而易举的就抢走了他枉费心机却求之不得人。
他现在得到了余冰影又怎样?只能使他更具挫败感。如果叶枫的底线往后退一下,余冰影会沦落为他和苏岩的玩物?他变本加厉的摧残余冰影,是不是在变相报复叶枫?虽然他有时候觉得这样对待余冰影未免太恶毒,奸险,并非男子汉手段,但是一想起叶枫始终赢他一头,于是他又坦然施恶了。
荣景垂下头,透过枝叶的月光照在他流着丝丝鲜血,握剑的手,愤怒使得筋脉根根鼓起,凸出,整只手看起来就像一块白玉上面盘踞着一条条青色的蚯蚓。他一定要叶枫死在他剑下!
就在此时,前头探路的人传来“前方有敌,停止前进”的消息。苏岩深吸口气,微笑道:“人家布置得滴水不漏,铜墙铁壁般牢固,无从下手。与其以硬碰硬,撞得头破血流,不如现在掉头回去。”余冰影抿着嘴,气呼呼说道:“回去干什么呢?”
苏岩道:“回去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再去痛痛快快的喝顿酒,然后咱们三个人到床上酣畅淋漓的深入交流。”余冰影“呸”了一口,怒道:“哼,又想占我的便宜,门都没有。”苏岩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你的门不是随时随地为我敞开的么?方才我还推门而入,好好游玩了一番。”
余冰影喝道:“你能闭嘴么?”苏岩笑得眯起了眼,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动得次数越多,门户越是好使,不容易损坏,常年不动,便是镶金边的门户也比不上破铜烂铁啊。”边上有人接口道:“某些东西,看似娇嫩柔软,实则经久耐用,不会破,不会烂,事后舀勺清水冲一下污秽,又是恢复如初,光鲜亮丽。”余冰影勃然大怒,脑袋扭转,双手伸出,十指如钩,便要将那人一张臭嘴撕得稀巴烂。
那人早算准余冰影会恼羞成怒,话未说完,便将脖子一缩,躲入草丛里去了,不见了。荣景咬了咬牙,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无法预测自己能否成功,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能进不能退。他已经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一定要拿下云无心,他实在丢不起面子。
他看着身前身后一字长蛇般的数百号人,这些人皆是千挑万选出来,能以一敌十的高手,不禁豪气骤生,寻思:“云无心留在身边人手不多,精心布置也是难逃厄运,我兵强马壮,就算是我以十个换她一个,到最后还是我赢,有甚么好怕的?”示意众人原地待命,他弯腰伏身,蹑手蹑脚往上走去,余冰影不声不响跟在后面,苏岩只犹豫了片刻,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三人走到队伍前头,见得道路两侧突然凸出两块既高又长的巨石,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细长的山路,仅容一人可以通行,月光从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洒落下来,照到的地方银光闪闪,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晦暗,好像眼前山路是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探路人伸手朝上面指去,荣景凝神看去,见得巨石尽头,隐隐有淡淡的光芒泛动,金色的光芒。
阳光如金,月光似银,太阳不可能在大半夜升起,更不会有人存心在石头上摆放一锭金子,除非有人正好携带着黄金打造的兵器,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面,扼守住这条咽喉要道,截杀意图上山之人。荣景想也没想,便猜出了这个人身份。
“金刀”吉老大。
云无心的部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刺杀,有人擅长突击,有人擅长潜伏。
吉老大擅长拦截,只要他所在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他入道十三年,经历过大小阻击二百七十九次,被敌方突破跟自己失手的次数,皆是保持零纪录。无论是喜欢他的人还是憎恨他的人,都称他为“墙”。
“哭泣之墙”。
那些企图强行越墙的人,都会在高不可攀的墙根下流下伤心泪水。“金刀不杀无名辈,专砍金贵脑袋”便是对他最高评价。
现在吉老大把守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位置,荣景又如何逾越?他会不会也流下绝望的泪水?荣景却笑了,空中一朵飘过来的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整条山路登时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无。
他必须抓住月亮还没有出来的空当,迅速翻越这条山路,斩杀吉老大!荣景在前,余冰影居中,苏岩断后,三人手牵手,背靠石壁,小心翼翼往上挪去,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三人皆在心中暗自祈祷,保佑乌云多待一会,月光晚些出来。目不见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步步向上,陡峭无比,犹如踩着楼梯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眼前一亮,暗叫不好。
只见月光破云而出,落在他们身上,三人犹如站在戏台中央,受到所有灯火照耀的主角,无处匿踪。三人均是脸色雪白,失魂落魄,他们情知形迹败露,已无躲藏的必要,正要齐声发喊,杀将上去,忽然一缕缕酒香,一阵阵鼾声,从上面涌入他们鼻孔,耳中。
三人心中大奇:“这究竟唱的是哪出呀?三十六计可没有这样套路。”反正抱着以命相搏,血战到底的念头,索性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往上面走去。山下数百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漫长的山路,静得连根针落地声音都能听到。
吉老大毫无动静,不知搞什么名堂。涌入鼻中的酒味,传入耳中的鼾声,越发浓烈、响亮。余冰影忽然低声惊呼:“看,那边有三头猪!”三条酒气熏天的大汉,背靠巨石,鼾声如雷,呼呼大睡,兵器扔在地上,就连他们走到近处,亦是一动不动,犹如倒毙在路边的野狗。
他们本是小心谨慎,绝不贪杯的人,只不过今天是云无心大喜之日,他们判定西门无忌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突袭,故而放松警惕,喝得烂醉如泥。荣景想不到这种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的天大好事,居然让他撞上了,他呆呆的站着不动,一时回不过神来。
隔了一会儿,他打出手势,暗示余冰影,苏岩去对付另外二人,吉老大由他来处理。荣景伸出左手,揪住吉老大头发,右拳挥出,“砰”的一声,重重击在吉老大鼻子上,血流满面。吉老大蓦地痛醒,嘴巴张到极致,本该从喉管发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厉吼声,却成了一滩臭不可闻的污物,吐得满身都是。
荣景左脚踢出,吉老大飞了起来,后背撞在石壁上,接着重重跌了下来。吉老大站不起来,身躯一寸寸向前挪动,一只手慢慢伸出去,想去抓金刀。荣景又是一脚踢出,把金刀踢入山谷,狞笑道:“今天流下伤心泪水的人是你,你这堵破墙能挡得住我的脚步?”吉老大眼珠子凸出,几乎喘不过气,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欢愉的笑容。
他并没有喝醉,他头脑清醒得很,他早就发现了荣景他们。只要他提刀往山道一站,这些人一个也休想走过去。他却不能这么做。他的使命就是把命搁在这里,用他的鲜血熬成一碗迷魂汤,干扰荣景思路。他听到了利刃割开肌肤,砍断骨头的声音,他看到两个同伴倒了下去,脸上带着跟他一样的笑容。
他们都不后悔自己扮演的角色,使命不同,结局不同。既然有人做站在高处,光彩夺目的王者,便有人做那个默默无闻,由人踩踏,抬人上位的肩膀。荣景一剑割下吉老大头颅,提在手上,高高举起。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虽然荣景看不清底下那些人表情,但是他绝对相信那些人脸上只有膜拜敬仰神色,他甚至想象着,如果处于那些人的位置仰望他,此刻的他全身正被柔和的月光所笼罩,散发出奇异光芒,宛若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数百人纷纷从草丛中跃出,潮水般向山上涌去。
荣景杀了吉老大,士气大振,接下来就是势若破竹,锐不可当,云无心安排在各处的人手很快被扫荡干净,众人把山坳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刚进入山坳,便听得一阵悠扬动听的琴声传入耳中,乐曲柔和,清风明月,竟将冲天杀气冲得一干二净。荣景识得音律,听出是欢迎亲朋好友上门光临的曲子,不由一怔,寻思:“莫非云无心知道大势已去,故而刻意来讨好我?”
宅院灯火辉煌,门户敞开。
云无心盘膝坐在门口草地上,新郎装束,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的是风姿飒爽,英武矫健。她眼前摆着一张楠木矮几,几上搁着一张唐琴,云无心低头抚琴。
琴韵时而热情似火,好像离家多年,在外漂泊的人忽然在异乡遇到知己好友,两人相见,自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时而低沉婉转,好像听朋友讲起这些年家乡变化很大,大家都已成家立业,只有你还是单身狗一条,听到此处,怎能不黯然伤神,扼腕叹息?
包围山坳的数百人多半常年在外奔波,四海为家,早就将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云渐渐淡忘了,此时琴声温柔雅致,曲调优美自然,似雨打蕉叶般撩动心弦,那村头水口的柳树,那个名字叫小芳的大眼睛姑娘,妈妈亲手做的小葱拌豆腐,往事历历,一发涌上脑海,转化成一幕幕清晰画面,在眼前交替变幻。人人皆是心驰神醉,暗道:“这件事了结,便回老家看看。”
荣景听得曲子尽是老友相聚,倾诉衷肠之意,心道:“云无心妄想用少年往事打动我心,叫我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此人顽固至极,死不悔改,她现在伏乞求饶,无非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她东山再起,会对我讲昔日情谊么?绝对不会!我今天必须斩草除根,置她于死地,教她永无翻身机遇。”
云无心双手离开古琴,琴声即刻停顿,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元神归位。云无心叹了口气,道:“今天小妹出嫁,各位儿时玩伴能赏脸光临,实在是荣幸之至,不胜感激,小妹略备薄酒小菜,宴请大家,举杯共庆。”身后花厅里,摆着三张圆桌,桌上有各色菜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显是刚做好不久。
一个脑袋覆盖着缀满珠宝的红盖头,身穿新娘红袍的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衣袖遮住了整个手掌,只露出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这人坐姿优雅,俨然有大家闺秀风范。赵鱼坐在花厅门口一张小桌后面,手执毛笔,面前有红色册子,似是记录贺客礼金的账房先生。荣景心道:“云无心真是贪婪成性,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收礼钱,这钱她带得走么?”
他尚未开口说话,一人戟指云无心,厉声喝道:“兀那泼妇,莫要不知高低,胡乱来事,你最好放聪明点,束手就擒,兴许荣公子念你识相,给你具全尸!”云无心悠悠说道:“我和发小叙旧,不相干的外人添甚么乱?”抬手理拢鬓边一绺,手指缝间似有蓝光闪烁。众人大吃一惊,叫道:“小心暗器!”那人早已拨刀在手,一刀劈出。一共劈出一百零八刀。
一百零八道刀光似蚕丝一样,把他严严实实的裹在中间,便是一千件,一万件暗器也绞得粉碎了。此人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号称“料敌从宽”,别人一刀能搞定的事,他起码多砍十刀方肯罢手。那人劈出一百零八刀,料想自己已经安然无恙,收刀站定,哈哈大笑。可是他感觉笑声怪怪的,听起来似是“妈呀,妈呀,妈呀”喊不停,好像喉咙破了个洞,让风灌了进来。
他赶紧低头,看见一枚蓝色尖针躺在左脚鞋背上,一股血水似箭般的脖子射出。原来云无心发出的暗器一直在刀光外面兜圈子,待到他收刀的刹那间,突然射入他的脖子,速度奇快无比,简直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开怀大笑,气息激荡,又将刚突进脖子里的尖针生生挤出体外,鲜血登时从细小的孔洞急喷出来,止也止不住。那人倒在血泊中打滚,挣扎的幅度由大转小,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大怒,喝道:“大伙儿一块上,宰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女!”十余人奔了出来,挥动兵刃,往她扑去。云无心冷笑道:“不要因为今天我结婚,我会图吉利守规矩,约束自己这个不做那个不做,放任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杀人百无禁忌,从不挑时辰日子。”说话之间,十指跳动,琴弦突然脱离琴身,或往东往西,或往南往北,敌从几路杀来,琴弦便分几路迎敌。
飞出去琴弦呈现各种姿态,或平或斜或直,平的似横卧大江大河之上的铁链,足以拦住任何艨艟巨舰;斜的似刽子手举起的鬼头刀,一刀下去,立马人头落地;直的似纵马挺枪的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所向披靡。这些人齐声叫道:“当心!”挥舞兵刃,击打迎面而来的琴弦。怎料到琴弦似长了脑子,敏捷得紧,他们气势如虹,便避其锋芒,游而不击,他们稍有松懈,便见针插缝,寻觅战机。细细的琴弦,竟让英雄豪杰画地成牢,寸步难行。
众人裹足不前,顿觉颜面无光,不由得心浮气躁,叠声怒吼。其中一人性子撮盐入火,见得一干人似一群子一样,在门外空地窜来窜去,滑稽可笑,委实咽不下这口恶气,喝道:“看我的!”连人带刀,直往琴弦撞去。众人叫道:“莫要鲁莽!”已是不及阻止。岂知琴弦不与他接触,忽然朝上拨高数尺,越过他头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那些叫他不得轻举妄动之人。
那些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担忧那人安危,均是暗自捏了把冷汗。万不料琴弦居然舍弃那人,掉头转向,他们倒成了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众人又惊又怒,急忙出手招架,慌乱之际,自是漏洞百出,顾此失彼。琴弦似一柄平平削出的长剑,瞬息之间,将他们一一拦腰斩断,无一幸免。
那人见得琴弦向上跃升,暗叫不好,急忙扭过头来,却见他同伴已经死于非命,琴弦得手之后,接着急速旋转,击向他的腰部,凌厉绝伦,几乎不给他喘息余地。那人叹息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武功,当真邪门得紧!”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琴弦已经切开他肚皮上的肌肉,往里推进,斩断腰骨,从后背飞了出去。
掉落在地上的上半身,脑子尚在运转,指挥着嘴巴仍然不停张合,将剩余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完。另外几路的琴弦,同样以酷烈,诡异的方式将几路来犯之敌击杀,门外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血腥味浓郁。众人看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一人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武功,当真邪门得紧!”一人道:“是剑法,从剑法演化而来的。”
云无心目视强敌,微笑着道:“有人认为血是不祥,污秽,晦气之物,一见到流血,就吓得要命,捂着口鼻,避之不及。我认为血是照妖镜,试金石,任何永恒不变的爱情,过命的交情,从来靠的不是甜言蜜语,它是血与泪交织而成的。我的婚礼只有血流成河,堆尸成山,我才能放心大胆地拥抱真正的幸福,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将它抢走。”
她凝视着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的荣景,那是说不出讥诮和哀伤混合的笑容,他在讥诮什么?他在哀伤什么?云无心道:“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你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荣景叹了口气,道:“天亮之前答案必然揭晓,你我何必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今天是你大婚,不喝几杯喜酒,未免太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迈开脚步,慢慢往院子走去,他身后跟着燕归巢,黄坤……皆是与云无心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
云无心盯着余冰影,苏岩,道:“里面有你们的熟人,不进去岂不是可惜了?”余冰影忽然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怨恨。苏岩哈哈一笑,道:“既然你这么好客热情,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云无心道:“是吗?”苏岩道:“你娶的那个人在某些方面不行。”云无心道:“是么?”苏岩道:“如果他行的话,我能享用到完好完整的小师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