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俘虏见得西门无忌当场毙命,不由得齐声喝采,大呼西门无忌逆天而行,罪恶深重,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直接把他收走了。又道云万里天上星宿下凡,注定名登史书,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拢总加在一起,都不及教主一根汗毛。
言语之间,把西门无忌贬得一文不值,简直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没用无能的大废物,把云万里捧到九霄云外,几乎把所有杰出人物的优点都集于他一身。
云万里哈哈大笑,道:“云某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同样会目光短浅,犯下各种错误,请各位口下留情,免得传出去遭人耻笑。西门长老见识才智一直在我之上,只不过一念之间,走错了路而已。但是我们绝不能因为他给本教造成重大损失,便将他功绩抹杀干净,污蔑他办事能力。不偏不倚,公正客观乃是本教章程之一,故而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牢记于心,决不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
众俘虏大声呐喊:“恳请教主早日带领大家重返中原,一统江湖,杀光武林盟那些乌龟王八蛋,灰孙子。”情绪激昂,浑然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架着刀,生死未卜。云万里拱手笑道:“蒙各位兄弟厚受,从今以后,云某与各位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咱们上下齐心,携手并肩,一起建立不朽功绩。”
众俘虏听云万里口气,显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了,无不心花怒放,拍手叫好:“咱们男男女女,子子孙孙,生生世世都听教主调遣驱使,教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万死不辞,决不反悔。”
活死人军团成员却阴沉着脸,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兵刃始终不拿开。云万里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很好,很好。”
忽然之间,听得东方一鹤冷冷道:“斩草去根,除恶务尽,倘若教主今天对他们心慈手软,便是给本教以后留下天大祸根,贻害无穷,永无宁日。”
云万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他们已经知途迷返,可是你为什么要对他们抱有成见?”
东方一鹤道:“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成见,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是我多年的兄弟朋友,如果从私心方面来讲,我巴不得教主对他们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南宫惊雷道:“既然教主信得过我们,让我们几个人在长老会担当重任,所以我们不得不抛弃私情,凡事以本教利益为先。”云万里吃了一惊,道:“你也支持东方长老的意见?”
南宫惊雷道:“长老会七位成员经过权衡利弊,慎重考虑,讨论磋商,最后形成一致结论。这个过程很痛苦,艰辛,但得罪人的事总要有人去做。上下一团和气,大家相敬如宾的组织,执政年数决不会长久的。只有敢狠下心来剜肉放血,服猛药去沉苛,做到流入心房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干净纯洁,每一块肌肉都是灵活强健,能在瞬间迸发出强大力量,这样才有可能长冶久安,屹立不倒。”
东方一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几个年纪大,脸皮厚耳朵背,既不在意别人问候先人祖宗,又听不太清楚别人咒骂和非议,恰巧适合做这种不在乎身前身后名声的棘手事情了。”
南宫惊雷道:“无论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雷霆万钧,杀戮果段的手段,该拨刀子杀人的时候,就必须抱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态。作为一个魅力十足的领袖,他的仁慈、温情只适用忠心于他的人,对于有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既便是臆想中的敌人,亦得趁早赶尽杀绝。”
他们和云万里说话方式,干脆直接,甚至难听刺耳,听起来极是不舒服。他们知道跟云万里这种成熟稳重的人说话,就要一针见血,点明利害。
云万里想要收买人心的思路并没有错,但这一切的前提要建立在杀掉一批人立威之上。就像卖艺的人想收伏一群本性顽劣猴子,就必须杀几只鸡来震慑他们。
云万里正待说话,听得有人冷冷喝道:“荣景,你给我滚出来。”只见云无心双手叉腰,满面怒气看着混杂在众俘虏当中的荣景一家人。
荣景慢慢站起,缓缓走到云无心面前,道:“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非常憎恨我,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可是燕子不光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更是从小就和你关系很不错的玩伴,请你别为难她。”
云无心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恨的人是你,跟你妻子儿女有何关系?”她盯着他那双不停颤抖的手,道:“我很讨厌你这双手。”荣景也盯着她,眼里充满了感激,道:“我明白怎么做了。”
他转头看着一人,道:“请借你的刀用一下。”那人将刀递给他。荣景道了声谢,提刀在手,眼睛也不眨一下,刀光一闪,两根手腕应声而落,血如泉涌,登时染红了半边身子。荣景倒是硬朗,痛得死去活来,却不开口叫唤一下。
云无心当即抢上一步,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敷上止血膏药,撕了块衣襟,扎住断腕处,血便不再往外流了。
荣景咬了咬牙,道:“你还要什么?我一发给你。”云无心道:“带上你的老婆孩子,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让我见到你!”
荣景苍白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道:“谢谢你的成全,我一定会像老鼠一样躲起来,永远不会让你看到。”
突然间云万里冷冷道:“你以为断了一双手,便可以躲过惩罚,那岂非太便宜你了?”荣景脸色变了,云无心脸色也变了,刚呈现出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惊愕道:“他已经是个废人,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云万里叹了口气,道:“因为他是西门无忌叛逆集团的主要成员,纵使他已经心灰意冷,再无称王争霸念头,只要他还活在人世间,对于掌权者而言,都是莫大的威胁,像一根扎在心间的尖针,寝食难安。所以他本人以及他的妻子,儿女都必须死,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凝视着荣景,目光有几分怜悯和同情,盯着他看了很久,缓缓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优秀能干,在年轻一代中无人能及,在情感上我一直把你当做亲人看待,有时候我会胡思乱想,若是你能和无心走在一起,给我养老送终,该是多么美好啊!只可惜命运阴差阳错,你我相互对立。你不会埋怨我心狠手辣吧?”
荣景笑了笑,道:“不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只不过是在做该做的事情。局势板荡,大家默许掌权者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毫不夸张的说,唯有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能换来朗朗乾坤,天下太平。”
云万里道:“谢谢你能理解我良苦用心,如果有来生,请你一定要甘于平凡,做普通人家子弟,莫再和权力打交道。”他挥了挥手,几人把荣景一家人带到一边。
云万里抬起一只手,冲着战战兢兢,冷汗如浆的俘虏们指指点点,他所指之处,旋即有人给强拽出来。
有骨气的,面带笑容,神态自若。贪生怕死的,早已吓得瘫在地上,哭哭啼啼,大声哀嚎,免不得遭人耻笑辱骂。
数百口男女老少跪在云府门口空地里,数百口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随着云万里一声轻喝,数百道刀光同一刹那落下,数百颗头颅在地上打滚,数百道血水从数百个无头的脖子里冲出。
云万里的支持者大声叫好,掌声如雷,激动得面红耳赤。站在远处观望云万里以胜利者的姿态,冲着大家讲话的叶枫,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冷,全身微微颤抖。
为什么非要以无情杀戮的方式来宣示胜利?为什么就不能包容宽恕,放下仇恨?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想法非常幼稚,杀人立威,有些人不死,云万里后面的事情就无法进行下去。
所以这个铁血无情的江湖不适合他,混不下去的他只能提桶跑路。
替他饯行的筵宴已经准备好。
云府一间僻净的花厅里,十二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团团而坐,桌上摆着各色美食。这十二个人分别是叶枫一家四口、赵鱼一家三口、吕焰锋夫妻俩,云万里、东方一鹤、南宫惊雷,在边上扮演仆人角色的居然是活死人军团头领岳重天。
他斟酒上菜,哄几个小孩子开心,尽职尽责,绝无怨言。叶枫看也不看岳重天一眼,无论岳重天对他多热情殷勤,他亦是一脸冷漠。
叶枫打心眼里瞧不起岳重天。岳重天哪怕获得第二次生命,他也没有吸取上次失败的深刻教训,学会收敛克制,甘于平庸,藏在心里的欲望从未减灭半分。
倘若有重来的机会,他依然会毫不犹豫走以前的路,做相同的选择。现在他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只不过是麻痹迷惑云万里,他一定要想方设法东山再起,重返权力巅峰。
叶枫忍不住偷偷向云万里望去,见他气定神闲,好像一切皆在他掌握中,他有能力击碎某些人不着实际的幻想。果真如此么?且不说岳重天不甘屈居于他手下,图谋不轨,便是东方一鹤和南宫惊雷未必与他同一条心。
他们当下尊他为首,不等于以后也会听命于他。目前云万里阵营,除了他自己的嫡系之外,便是东方一鹤一系实力雄厚,南宫惊雷把控财政大权。一个有人,一个有钱,皆具备取代云万里的潜力。
凡是有能力做带头大哥的,谁他妈的乐意做别人的跟班小弟?纵然他们安于现状,谁敢保证他们手下会不会给他们整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他们三人相谈甚欢,亲密无间,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他们心里是不是一样的快乐?
叶枫目光往挨着他身边的阿绣望去,见她专心孜孜喂小棉袄吃饭,别人说甚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世界没有恩怨情仇,刀光剑影,只有对家人的柔情蜜意。叶枫暗自叹了一口气,寻思:“他们争权夺利,干我屁事?我何必自寻烦恼?”
忽然间,听得云万里阴森森说道:“你真的要离开我?”这句话是对云无心说的,语气竟有几分不快和恼怒。叶枫心里一凛,暗道:“不好,云万里不愿意云无心脱离魔教,恐怕又要生出是非。”
云无心显然没有心里准备,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道:“请你遵守诺言。我答应你的条件,已经全部兑现了。”云万里道:“如今本教百废俱兴,极需人手。你和赵鱼更是百年不世出的杰出人才,你们若是不替我出力效命,岂非可惜了一身好本领?”
云无心道:“我杀的人太多,我已厌倦了杀人,我只想和所爱的人平平静静过完余生,请你别为难我。”云万里道:“谁不是一边流着眼泪诅咒生活,一边满怀热情拥抱生活?既然没办法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不委屈求全,将就凑合过日子呢?”
他表情忽然无比严肃,慢慢说道:“并非我故意阻止你,不想你过上幸福生活,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儿女快乐平安?作为大同教主的女儿,她不太可能从容脱身,隐居山林。她的姓氏,血统,注定了她只有战争到底,至死方休。”
云万里转头偏向吕焰锋,道:“吕先生,虽然你写的东西不咋滴,没几个人翻阅,但是你见识终究比寻常人更加深刻。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你,有相当一部分文人写书,总是把结局写得圆满和谐,事实果真如此吗?”
吕焰锋沉吟道:“不把结局写得圆满和满,男主女主吉祥如意,会有几个人追捧呢?看官明知道有些东西是假的,却乐于接受,甜密的诱惑,有几个人拒绝得了呢?对于文人而言,追捧的人越多,意味着他的收入越多,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为什么不能违背意愿,把结局写得花团锦绣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能到老善终的倒有不少,可是想彻底退出游戏,与世无争几无可能,身为名门世家子弟,他必须挑起时代赋予的担子,一代又一代人,传不绝。既不能退诿,更不能逃避。那些想强行退出的,哪个不是下场凄惨?”
云万里道:“这副担子的确很重,压在肩膀很不舒服,但却也是种荣誉和义务。我一想起自己所担的责任,再苦再累也算不了什么,心里只有无法形容的骄傲和自豪。”云无心微笑道:“既然你菜烧得那么好,今天为什么不亲自下厨?”
云万里一怔,道:“我会烧菜么?我怎么不知道?”云无心道:“你现在不是给我喝心灵鸡汤么?我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想法,知道什么样的生活适合我。”云万里脸色渐渐变了,冷冷说道:“如此说来,你非要离开本教,去做浑身油腻,扯着大嗓门说话,口气粗鲁,臃肿肥胖的乡下妇女?”云无心道:“我去意已决,谁也拦不住我。”
这句话声音平缓温和,却有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的气势。云万里道:“你知道我是做大事的人,我决不允许有人擅自行动,打乱我的计划。你若是脱离本教,我的仇家势必想办法拿你威胁我,逼我妥协让步,从而坏我大事。你都是做妈妈的人了,怎能一点不晓事,耍甚么小孩子脾气?”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大权在握,就等于铁石心肠,不要亲情么?”云万里道:“我不铁石心肠,大同教便没法在风云变幻的江湖生存下去,我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云无心道:“我不可能因为你要所谓的流芳百世,就失去自由,放弃幸福。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和所爱之人过上想要的生活,那投什么胎,出什么世,做什么人?”
云万里心中大怒,偏过头去看着赵鱼,冷冷说道:“你呢?”赵鱼道:“我和无心夫妻同心,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自从他们父女发生争执,南宫惊雷和东方一鹤宛如局外人,一言不发。也不知不好干涉他们家事,还是另有所图?
云万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真是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的一对。”笑声中,花厅门口庭院中,天井四面屋脊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十名手执利刃,蒙面的黑衣人。云万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要走可以,把他们杀光,然后从我的尸体踩过去。”
云无心不仅脸色发白,就连嘴唇也已发白,道:“我们不可能和你动手的。”云万里哈哈大笑,道:“算你良知未泯。咱们父女联手,无人能敌。”云无心惶恐不安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某种决心。赵鱼冲着她点了点头,俩人心灵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无心缓缓说道:“我们死也不会答应你的。”云万里目不转睛盯着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我是你的父亲,给予了你生命,现在我取回你生命,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外面蒙面人低声怒吼,步步逼近花厅。
赵鱼张开双臂,把妻子和儿子拥进怀里,他们紧紧拥抱着,面带微笑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生命诚然可贵,但是戴上枷锁,失去自由的生命,活着有何意义?云万里忽然举起右手,制止蒙面人前行,道:“让你们死在刀下,显得我太无情,太残忍,拿酒来!”
岳重天捧来-壶酒,在三个晶莹剔透的玉杯斟满,搁在云无心三人面前,散发出碧绿色的诡异光芒。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怒不可遏,瞪着云万里喝道:“虎毒不食子,你到底是不是人?”右手伸出,去抓三只酒杯。岂知他刚站起,岳重天转到了他身后,出手如电,点了他背上几处穴道。
叶枫上半身犹如一块僵硬的石板,颓然坐回椅中,动弹不得。云万里道:“我是怎样的人,历史会给出公正的评论,你说了不算。”云无心举起酒杯,嫣然一笑,道:“为我们相爱干杯。”赵鱼笑道:“必须干杯。”叶枫额角凸起,嘶哑的嗓子叫道:“别喝,千万别喝,我求你们。”
赵鱼一家三口倒了下去。云万里盯着叶枫,道:“你很有本事,我非常希望你替我做事。”叶枫厉声叫道:“你做梦。”云万里笑了笑,道:“你有美丽动人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女,你怎能因为自己的自私,害得他们一起和你死呢?”岳重天取来四只杯子,斟满,搁在他们一家人面前。
叶枫大汗淋漓,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的胃在剧烈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家人是他最大的软肋,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快乐,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叶枫张了张嘴,正要说出“我替你做事”这句话,阿绣忽然抬起左手,在他脸颊重重扇了几个耳光,道:“我可以容忍你做强盗,做小偷,你若是去做条谁给骨头喊谁爹的狗,去做听别人呼来喝去的奴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喝了杯中酒,小棉糕,小棉袄也一口而尽,他们翻身倒下。叶枫没有流泪,一动不动坐着,过了很久,他放声大笑:“我不怕你,现在你拿什么威胁我?”岳重天捏开他的嘴巴,把毒酒灌入他喉咙。他也倒下了。云重天看着吕焰锋,道:“我不希望今天发生的事情,流传出去,所以你不能活着出去,请你谅解。”
风沙沙作响,吹得庭院中树叶一片片落下。
云万里看着满地尸体,忽然纵声大叫:“谢神医,谢神医!”很快一个青衣老者快步奔入花厅。云万里道:“救救他们!你一定要救活他们!”他声音中既有后悔,懊恼,脸是湿的,不知汗水,还是汗水?谢神医蹲在地上,折腾了大半天,抹去脸上的汗水,抬起头来,沉声说道:“神仙也救不活他们了。”
还有一章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