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请上座稍等片刻,我去告知主人。”几人到达典膳馆,李梦尘被邀请坐在一条两丈余长的桌上的一端的椅子上,另一端的椅子正空,想必留给多格拉府的主人所坐。
红娜自知并无多余位置留给自己,也不多言,只是识趣地站在一旁。
环顾四周,此所谓典膳馆共有十二根木柱围立而成的正方建筑,柱与柱之间各有一道门扉,也是十二道门,每根木柱上皆有用金漆刻成同样六字——“信必守债必偿”。
“这家训,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一个‘信’字。”李梦尘又开始不当自己是外人,评头论足起来。
李梦尘继续说道:“儒家讲究‘忠孝仁义礼智信’。我们江湖中人要求较低,无需如此道德模范,只求讲信修义,满足‘信义’二字,便足够可称英雄。这么看来,要求最低的还是商人,只讲究这一个‘信’字。”李梦尘高谈阔论一番,想必是此时心情上佳,“可虽仅此一字‘信’,人无信不立,若这所谓的商主能贯彻始终,却也善莫大焉。”
“虽然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不忠于君上,但我时常听说什么必须忠于师门的话,这难道不是忠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嗵…嗵…嗵…”,随着声响越来越大,说话之人杵着拐杖,半瘸着走入馆内。此人约摸四十岁上下,齐髭不留须髯,深眼眶,鹰钩鼻,如此长相恐怕胡人见了他,也要称他为胡人。可惊讶此人说起汉语,一口官腔,无半点口音,甚至比李梦尘这个江南出生的汉人还要字正腔圆得多,过于标准反而令人听得发毛。
观此人气度不凡,即使略有残疾,但始终从容不迫。李梦尘看人颇准,此人必为此多格拉家的主人。任何人,若在自家能完全话事的地盘上,那种气质,都是绝对无法伪装的。这分辨伪装的本领,正是李梦尘从来不怕下毒诡计的原因之一,顶天了一换一。况且他对毒其实还另藏一手办法。
“我看待世间万物,向来是推己及人,别的门派我不知道,至少我与我师父的关系,并非忠,也非孝,而是义。”李梦尘回应。
“原来如此。吾为多格拉一族族长,单名一字君。”
红娜心中一惊:“真的是多格拉君本人?”下意识低头不敢多望此人容貌。
李梦尘靠着椅背往后一躺,说道:“无需客套。”
多格拉族长毕竟是个瘸子,偏又不寻他人搀扶。空旷的馆内三人,皆沉默地等待。拖拉了半会,多格拉君终于就座,与李梦尘隔着数丈长桌对望,举手打了一个响指。
两张门扉同时开启,二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美貌女仆,身穿异物华服,各捧一托盘,上有圆铁盖遮罩,两人行动完全一致,上前将托盘端放在李梦尘与多格拉族长面前桌上。二女仆同时掀开铁盖,内仅盛放在高脚铁杯上的鸡蛋一枚,还带着壳。另附一副刀叉,显然是这怪异家族不用筷子,而用此种另类的进食工具。
红娜一见心想:“如此大费周章,仅是一个鸡蛋?绝不会如此简单。”随即望向多格拉族长,只见那人,用叉子轻轻敲开蛋壳,举止优雅从容。随着蛋壳剥落,露出的却不是蛋白,而是一幅蛋形状的海天云图,蓝白相间,晶莹剔透。
而看向李梦尘这边,竟已将这彩色山水画般的艺术品,“咕”的一声整个吞进腹中。他刚吃完,便懊恼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肚子有点饿,一下子吃急了,囫囵吞枣,没尝出来什么味道。”
多拉格族长和蔼说道:“这道云海羊羹厨师只做了两份,不过也无妨,我这份还没吃,你再尝尝吧。”说完便举手示意女仆将自己面前的羊羹送到桌对面的李梦尘面前。
李梦尘看着这颗蛋两眼放光,毕竟别人碗里的才最香,心想这次定要细细品尝。他咬了一口,仔细一品,不料竟如此难吃,苦涩酸骚。心里暗骂:“一道臭鸡蛋菜在这里故弄玄虚,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垃圾菜肴罢了。为了噱头不顾食客正真需要的味道本身,我平生最为鄙视此等厨师。”
所谓西域最好的厨师,就这?
李梦尘与多格拉族长两人继续对望,李梦尘眼神中透露出的鄙视之情,多格拉族长尽收眼底,可他一如既往,自信从容的笑容不改。
李梦尘又想:“这么难吃,又自己不吃给我吃,这家伙不会是想来消遣我吧?可看起来又不像,量他也不敢。”李梦尘将餐刀用桌面的棱角稍稍磨了一下。
两女仆又端来第二道菜,盖子一掀开,竟然就叉着一根最朴实无华的烤羊肉串,底下还有留有些许炭火慢煨。李梦尘将信将疑,中了第一道菜的道,他已经对这厨师失去信心,可这浓郁的肉香,油滋滋的声响,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不管了,就这么简单的羊肉串,再难吃,能难吃到哪里去!
遂咬了一口,可这一口还真不得了。外皮焦脆咸鲜,内藏汁水迸溢,羊香弥漫满嘴,口中仿佛有万羊奔腾。香料又与肉味相互激发,鲜爽连绵不绝。
不对劲!我李梦尘走南闯北,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怎么可能有好吃成这样的,都快上天了都。从前再名贵的羊肉,价格纵使是贵出百倍千倍,也不过是比普通的羊肉好那么毫厘之间,终究不会从羊肉变成龙肉。可今日我竟变得像是从来没吃过肉的人一般。
所以关键并不是这一道菜,而是上一道。李梦尘随即把目光转向那道,吃剩一半的蛋状的蓝白相间羊羹。决定再尝一口。
多格拉族长也看出来李梦尘发现了端倪,解释道:“这道云海羊羹,蓝为南海琼浆,白为乳羊胸脂。”
李梦尘这次口中含着这羊羹,起初仍是难以接受,可随着羊羹逐渐融化,味道从刺激变得和缓,直到能尝出淡得难以觉察的鲜美。
多格拉族长首次展现出显而易见的笑容,继续解释道:“这次宴会的厨师长,有自己对于食物的独特见解。他曾苦恼于一点,实际上,厨师只能做出自认为好的料理,可食客来自天南地北,口味天差地别,或喜淡,或喜咸,或喜辣,或喜甜。就算是来自同一地域,哪怕是亲兄弟,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可能完全相同。因此所谓客观上的‘好味’,是一个伪词。最终他想出了破局之策,用第一道菜,来重构食客的口味。”
这是一场味觉上的较量,为对食物的品味与理解而战,处在名为饭桌的擂台上,双方,一个是自命老饕的食客,一个是突破常规的厨师。食客需要厨师提供超出他人生美味疆域之外的味道,厨师则需要亲手去为食客这不断膨胀的美味疆域,开疆拓土。这是没有尽头、没有止境的任务。
这第一回合,显然是李梦尘败了。他自以为任这商主有多别致的庭院、有多美貌的女仆、多名贵的食材,他皆不放在眼内。然而此刻却被这小伎俩摆了一道,丢了些许面子。
李梦尘直起身子,正正衣襟,现意识到,不能再小看这次宴会了。需要展示出对宴请者应有的礼节,和对厨师的应得的尊重,来品尝每一道菜肴。他对多格拉族长拱手,道:“我虽然贪吃,什么都吃的下,但也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而已。实际上,真正能让我这条黄金舌头折服的菜肴,也是很多年没遇见了。”
多格拉族长终于见到李梦尘眼中的轻蔑全部消失,可他的神态没变,保持这一贯的和蔼与风度,说道:“我并非第一次品尝这道羊羹,口味已被调整,故无须才试。至于为何这道羊羹能重构品尝者的味觉,让主观的‘好味’成为客观的‘好味’,是如何办到,吾实不知。”
“我俩不过是食客,食客最大的雅兴,就是光吃不做。一旦去思考这道菜的做法,就破坏食欲了。哪怕里面掺了屎,只要我吃不出来,还觉得好吃,就懒得管。”李梦尘回答道。
听见这话,在场各人,哪怕是毕恭毕敬的两个女仆,也不免脸上抽动一下,但她们又训练有素地将笑意瞬间憋了回去,幸亏没有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