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朝,皇帝下圣旨需要一套完整的程序。首先是翰林拟诏,然后交给皇帝审阅,有不合理的地方适当修改,再加以修饰润色,定稿之后拿去内阁票拟。所谓的票拟,就是几位大学士投票,讨论是否通过。这也是内阁区别于宰相之处,宰相是一个人说了算,而内阁却是集体投票决定。而且,大明的文人极其讲究风骨,除去喜欢宰人的朱元璋和朱棣两朝,这些人仿佛突然就站起来了,似乎不跟皇上找点别扭,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如果内阁票拟通过,再由司礼监加盖御印,这道圣旨才算合法,才能昭告天下。可是,内阁票拟还有一种结果,就是……封还!封还就是告诉皇上,这道圣旨我们内阁不同意,不能发。内阁代表百官,内阁不同意,就代表百官不同意。至于原因,能跟你讲上三天三夜,一个人讲完了,另一个人还能接着讲,讲到你崩溃为止。朱祁镇发下来的两道圣旨,第一道,郑和等下西洋功臣进忠烈祠,内阁票拟通过。第二道,建立大明航海学院,直接封还。并非曹鼐等人要和皇上作对,只是群臣的抗议声太大了,实在没办法通过。此风声一经传出,群臣顿时义愤填膺,纷纷跑到奉天殿前跪着。眼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朱祁镇也不慌,命金英传下口谕,明日早朝召开廷议,专门议论此事。群臣接到口谕,顿时明白,皇上这是准备和大家刚一波正面。不过,这些人更多的表现却是兴奋。要知道,能在朝为官者,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平日里饱读诗书,最是擅长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说句难听的,就算没理也能辩上三分,更何况现在是你这个当皇上的违反祖制在先。论口才,这些读书人还真没怕过谁,哪怕你是皇帝。只要你别动刀子,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能喷你个狗血淋头!围攻奉天殿的群臣散去,朱祁镇这才跟做贼似的,悄悄向钦天监走去。樊忠紧跟其后,不解地问道:“皇上去钦天监,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嘘!”朱祁镇冲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说道:“别让那些清流们看见!”樊忠很不理解,只好木讷地点了点头。到了钦天监,守卫刚要拦住问话,却见樊忠亮出腰牌,顿时低下头。朱祁镇迈步向公房走去,喊道:“贝琳,贝琳!”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看到朱祁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忙行礼。“臣彭清叩见皇上!”“免礼!”朱祁镇摆了摆手,问道:“贝琳呢?”彭清说道:“回皇上,贝琳在天文台观测天象,已经数日没有回来了。”“哦!”朱祁镇自顾自坐下来,看着桌上杂乱的手稿,问道:“卿家最近在忙什么?”彭清是原钦天监监副,曾因王振案入狱,其实他与王振之间并无利益往来,只是受了无妄的牵连,后因贝琳举荐,皇上下旨起复,自此之后,他深感君恩,全身心投入到对天文历法的研究之中。“臣与贝琳铸造一架铜仪,同时测验京师北极出地度数和太阳出入时刻,将此前大统历日中的二至日出和日入时刻由原来的南京值改为新测的北京值,臣将其称之为正统己巳改历,明年便可以推广天下,百姓便可循着时节进行耕种,不会误了农时。”“干得不错!”朱祁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对只知道地球是圆的,是绕着太阳转的,至于天文历法是怎么测出来的,完全不懂。“朕今日前来,是找卿家,哦,还有贝琳,有些事跟两位卿家商量。”彭清赶忙说道:“臣这就派人去……”“不用,不用!”朱祁镇摆摆手,说道:“跟你说也是一样,回头你转告他一声就行了。”彭清点头道:“皇上请吩咐!”“别那么紧张……”朱祁镇饱含深意地笑了笑,说道:“朕问你,最近夜观天象,没观出点啥来?”彭清一脸疑问道:“观出点……啥来?”“就是……比如说……”朱祁镇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合适,夜观天象这种事……不懂啊!“这个南方啊,东方啊……什么星星亮了,什么星星暗了,有没有灾祸……”彭清更加懵逼,问道:“臣愚钝,最近并未见灾祸之兆。”“怎么能没有呢?”朱祁镇不愿意了,问道:“倭寇频频袭扰沿海百姓,这不算灾祸吗?”彭清突然跪下,满脸愧疚道:“臣未能从天象预警,还请皇上责罚!”“你先起来,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镇想了想,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就不能找个由头,就说夜观天象,看到东方灾祸频繁?”“可是……臣并未见……”“是不是朕说的还不够明白?”朱祁镇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怒道:“彭清你给朕听好了,明日早朝,你和贝琳要向朕进言,就说夜观天象,东边必须将有点事要发生,听明白没?”彭清挠了挠头,弱弱地问道:“皇上说的是……关于开海的事?”呼!朱祁镇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这货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正是!”“皇上您早说啊!”彭清心有余悸地说道:“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里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你现在明白朕的意思了?”“皇上请放心,这种事臣擅长!”不就是忽悠人么,你早说我就早明白了,这么点事,非要整得云里雾里的……“还有……”朱祁镇突然想起什么,谨慎地说道:“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朕来过这里!”彭清用力点头,说道:“臣敢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人知道!”朱祁镇很满意,溜达着回了乾清宫。…………大明正统十五年九月一日,宜沐浴,忌远行。今天是大朝会,京城中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参加。而今日所议的主题,就是关于皇上准备开海的那道圣旨!四更天,外面还漆黑一片,唐行古便已起来了。对他而言,今天将是极其重要的一天!他是御史,御史的工作就是弹劾,逮谁弹谁,就连皇帝也不放过。曾经,他尝试当着百官的面顶撞皇上,以博取名声。美中不足的是,那一次的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接下来,他痛定思痛,反思数日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时代变了!于是,他主动请缨去漠北,以伴驾翰林的身份,风风光光地露了一次脸。今天,他特意换上一整套崭新的官服,就连那官帽都是新近才让人做好的。就连床上的小妾都感觉出,老爷似乎变得和平日有些不一样,神色也显得格外凝重与肃穆。“老爷,今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唐行古脸上现出了一丝自信地笑容:“老爷我要发达了!”说完之后,满意地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地走到门外,上了轿子。这一路上,他都不敢休息,一直在思忖着即将要面对的局面,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考虑了一遍,车外响起了亲随的唤声。“老爷,已到宫门前了。”唐行古睁开眼睛,伸手掀起轿帘,在亲随的搀扶下走出轿门,然后面带笑容地走进宫门前的官员队伍之中,冲着周围的一干同僚拱手示意。这些参加朝会的官员也都笑着回礼,一派和谐友爱的模样。在他们眼中,唐行古这样的御史,定会成为对抗皇上的主力军。今日早朝剑拔弩张,弄不好皇上会砍人,这种事还是让御史先上,就算被砍了,也能留下美名不是?总之,大家都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有事你们先上!紧接着,朱祁钰也到了,群臣纷纷上前见礼。大家现在对皇上的做法很失望,甚至潜意识里,会忍不住幻想,若是郕王做皇帝会如何?倘若朱祁镇亲眼看到宫门前这一刻的情形,一定会认为如今大明朝真正做到了上下一心,群臣一体了。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表象罢了,隐藏在这片平静之下的,是无数的算计与暗流……没等太久,钟声响起,宫门大开。群臣列队穿过午门,来到奉天殿。只见朱祁镇身穿黑底红案的衮服,迈步走进。群臣高呼万岁,然后,朝会正式开始。唐行古第一个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率先开口。“臣闻朝廷欲开办航海学院,然而,近半年来,朝廷开支巨大,国库日渐空虚。建造宝船,培养船员,极其耗费钱粮,臣以为,以目前的国库储备,不足以支撑海军学院。”此言一出,群臣暗暗点头,以钱粮为切入点,也不失为一条妙计。无论说的再好听,朝廷没钱,你还搞什么搞?朱祁镇本来对唐行古的态度刚刚有所改观,却没想到,此人仍不识趣,抓到机会就和自己对着干。不过,他心里清楚,今日的议题就是开海,这样的局面迟早要面对。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刚正面了。想到这里,他便反问道:“卿家有什么好主意?”因为唐行古只说没钱,并没说开海有什么坏处,所以朱祁镇直接把话推了过去。你说朝廷没钱是吧,那你再说说,怎么搞钱?唐行古似乎早有准备,继续说道:“回皇上,臣倒是有个办法,只是……有些不合规矩,臣担心……”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朱祁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隐隐感觉到事情可能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想到这里,他便说道:“卿家究竟有何对策,且说来听听,朕不怪罪便是!”唐行古忙拱手称是,这才缓缓说道:“臣以为,要想使国库充盈起来,无非两条路可走,开源亦或是节流。而以如今之朝局来看,节流是做不到了,除非我朝官员不领俸禄,且全年风调雨顺,不出任何的灾祸。”群臣当即摇头,眼中纷纷出现愠色。开玩笑,不拿俸禄,让我们喝西北风吗?至于说什么风调雨顺,那就更不现实了,大明疆域广阔,不可能做到全年全域无灾祸。唐行古似乎早就料到群臣是这样的反应,便继续道:“所以在臣看来,就只剩下开源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是,朝廷也不可能再增加赋税,不然只会苦了百姓,实非仁君之道……”听他东拉西扯,说一句又否一句的,不少官员都显得有些不耐烦了。首辅曹鼐忍不住打断道:“唐御史,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别在皇上面前兜圈子了!”唐行古不慌不忙地一拱手,然后脸色一变,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般的话来。“臣以为时至今日,若是想让国库迅速充裕起来,唯有解除海禁,支持民间百姓出海,朝廷亦可派遣商船与海外诸国进行贸易往来!”“你说什么?”“唐御史,这是何意?”“不可啊,皇上……”群臣几乎炸开了锅,纷纷作出极其激烈的反应,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不是大家团结起来反对开海吗?怎么反对的还没出来,倒是支持开海的先冒出来了!唐行古的提议不啻于是在众人身边扔了个手雷,震得大家脑瓜子嗡嗡的。但错愕只是暂时的,很快,就有一批人站出来大声加以反对。“唐御史,还请慎言,此事可开不得玩笑。”“皇上,禁海可是我大明祖训,断不能坏了规矩啊……”“唐行古,你这是昏了头了么?怎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说出如此无有根据之话……”一时之间,批驳声,反对声,劝谏声响成一片,让庄严无比的奉天殿变得跟菜市场一般喧闹。如曹鼐等人,更是一脸的诧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唐行古的这一提议实在太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在众臣眼中,这和背叛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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