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关麟的车队驶到江陵城下。
张飞性子急,当先骑着白马进城找二哥关羽去了,临回巴蜀前,得把该敲定的事儿敲定了才是。
关麟倒是饶有兴致的下了马车,与鲁肃、诸葛瑾一边步行,一边聊着天。
别看是他们三人聊天,可周围围了不少人,关麟的部曲,东吴的部曲,连带着诸葛恪、张星彩、张仲景、士武等人都在。
至于他们围在城门外,并不进场,则是因为关麟的一个提议。
“鲁大都督,诸葛先生,如今就要进这江陵城了,而城中有不少关家军,其中还有少量河东人,我爹也是河东解良县人,不妨我说几句解良县的方言,你们试着听听,看能不能猜出我说的是什么?”
关麟这话是扯开嗓门说的,顿时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好奇。
张星彩问:“我们能猜么?”
“当然可以。”
关麟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转向一干东吴兵,“你们都可以猜猜,若是谁猜准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见关麟颇有雅兴…
鲁肃看了看天。
今日…天色已晚,多半也无法去拜访关公了,索性鲁肃笑道:“既关四公子有此雅兴,那就说说看,我们权且猜一猜…看谁能讨了云旗公子这份赏赐。”
诸葛瑾轻轻捋须。
因为是关麟主动提议,他下意识…总觉得其中有鬼。
可具体哪里有鬼又说不上来。
这时候,诸葛恪已经行至他的身旁。
小声道:“父亲是在担心么?”
“你又喊我父亲?”诸葛瑾沉下脸。
诸葛恪正色道:“父亲看似绝情,其实是温情,我与父亲既是生在这乱世,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又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呢?”
“呵呵。”诸葛瑾浅笑一声,对诸葛恪的话不置可否:“不过是一个河东方言,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诸葛恪像是事先知道关麟的想法,他一摊手,淡淡的道:“这可不一定。”
那边厢…
所有人已经将关麟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浩浩荡荡几百人,倒是鲁肃、诸葛瑾被推在最前的位置,张星彩玩心重,她是跃跃欲试。
关麟则张口说出了第一句。
“咳咳…那我说了——”
“哎呀你说知府,知府不占显,那五府呢哼?五府也不车也,你瞅瞅无量迷撵,怂娃瞅个窝都汗服溜的,哎呀这俩憨不拉几,窝蹬老逼啦,白卓坡行了,一天球都不干!还娄叟的不行,哎你瞅窝截获有福吗?给窝擦下起算球!”
关麟这一番话是完美复刻老爹的。
其中许多句,老爹急了…骂人时就这么骂的。
当然,这不是山西话,这是解良话,与寻常的晋语不大相似,接近陕西关中话,发音特点是基本没有前鼻音,平卷舌不分。
最特别的是…
四个声调,一二三四声在运城话里基本上是二三四一声!
当然…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关麟这一番话。
鲁肃、诸葛瑾、张星彩一阵默然。“……”
所有东吴部曲的与关麟的部曲也纷纷睁大了眼睛…
心里嘀咕着,这钱怕是不好赏了?
甚至一些出身太原、或者是雁门的并州人,他们表示。
——『这说的是河东话?』
果然…
关麟的一番话脱口,没有一个人应答。
关麟左右环望,“没有来猜猜的么?若是…这些都猜不透,那我爹讲话,你们听着可就要费劲咯!”
“我听那…”张星彩好奇的张口,“‘一天球都不干!还娄叟的不行’是说‘一天啥也不干还抠搜的不行’么?”
“没错——”关麟直接回道,颇为赞许的看了张星彩一眼。
他把目光又转向鲁肃与诸葛瑾,连带着还有来自江东的一部曲们,像是格外关照他们。
又或者说,这番话本就是刻意朝他们说的。“鲁大都督、诸葛先生,还有你们…不猜猜么?”
关麟这么一问,有东吴的部曲,祖上是在山西的,跃跃欲试。
“前面两句…实在听不出来,不过…‘这俩憨不拉几,窝蹬老逼啦,白卓坡行了’,当初在老家时听过,好像是…‘这俩憨批,那脑子不行,白长了个脖子’!”
这话脱口…
关麟当即道:“对对对,就是这句,赏,该赏,能猜出这一句,看来你跟我爹,跟那些河东解良人沟通交流,是没啥大问题了!”
当即糜阳就将一袋钱币递给了这东吴部曲。
这东吴兵打开袋子,满满的五铢钱,当即高兴坏了。
大家一看真的赏啊…
热情顿时就高涨了起来。
“我也猜猜,最后那句‘给窝擦下起算球!’是不是骂人的意思啊?”
“‘怂娃瞅个窝都汗服溜的’这句…我听过,是‘你看看你的样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赏!”
“‘哎你瞅窝截获有福吗?给窝擦下起算球’,我知道了,这句的意思是‘你看那井里有水没?给那货扔进去算了’!”
在几个祖籍是山西人的东吴部曲的助力下,越来越多的人猜对。
“猜对的都赏!”
关麟毫不吝惜钱财,不管是东吴部曲,还是自己的部曲,凡是答对的就是一大袋子五铢钱。
鲁肃是揣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
诸葛瑾却是双目凝起,他心里在盘算着,总是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可这位关四公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倒是他身边诸葛恪笑出声来,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诸葛瑾淡淡的问:“看来,云旗公子这行为,恪儿是事先知道了。”
“孩儿是云旗公子的心腹,这些事儿,孩儿自然知道。”诸葛恪轻轻点头,却又一本正经的道:“不过,我是不会告诉父亲大人的!”
诸葛瑾眼神中添了几许落寞,嘴上嘣出一句冷冷的话。
“我没想让你告诉我!”
诸葛恪一边听着大家伙儿的猜测,笑的却更灿烂了不少…
笑容中,他回忆起昨夜…整个车队,夜宿在一处驿馆时的情景。
他,诸葛恪站在了关麟的房门前…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敲响了门,将父亲诸葛瑾此行江陵的最后一个计划告诉了关麟。
“我爹来江陵,其实是奉吴侯之命,来向关公提亲的,吴侯之长子孙登欲娶关三小姐关嫣姑娘…然而此提亲,却是一个阴谋,一番诡计…”
诸葛恪娓娓将东吴的算计讲出给了关麟。
包括,这门亲事,若是答应了,就将关银屏充做人质;
若是关公没有答应,凭着他的性子,势必怒骂吴侯,如若此事传扬出去,那有朝一日,时局有变,东吴就有了一个极佳的偷袭、背刺的借口。
到最后,诸葛恪郑重的告诉关麟。
——“此提亲,无论关公如何应答,都是一个死局!”
反倒是关麟,他短暂的怔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恢复如常。
他想起了…历史上的这桩事儿。
也是孙权替儿子孙登向他三姐关银屏求亲,然后就是老爹那句著名的“虎女焉能嫁犬子”,简直把孙权气到炸裂。
当然,这只是演出来的炸裂罢了!
正是借此关羽对孙权的“羞辱”,水淹七军后的东吴背刺关羽,白衣渡江偷袭荆州,竟在舆论上、在民意上没有获得太大的谴责。
一个求亲;
一个“口嗨”,却让东吴获得了舆论上的支持,此计算准了老爹的性子,可谓是用心歹毒。
当然…
关麟也判断出来,如今的局势下,至少当下,东吴是不会背刺的…这不符合他们如今的利益与方略。
可…三年后、五年后呢?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永恒的盟友,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早晚有一天,东吴还是会背刺的。
而那时候,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就会被再度提起,当年关羽对孙权的羞辱…那所谓的“虎女焉能嫁犬子”,就能成为一个舆论支持、极佳的动机…
『——虎女,犬子!』
呵呵…
关麟心头不由得感慨。
——『这无异于老爹关羽指着孙权的鼻子将他骂的狗血淋头了,一方诸侯,一方国主,这自不能忍?他的子民也不能忍?乃至于整个荆州都会觉得是东吴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想到这儿…
关麟“唉”的一声叹出口气。
诸葛恪却继续说,“这诡计,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告诉云旗公子,可…既已做出决定,还是…”
“你做的没错!”关麟拍了拍诸葛恪的肩膀,“事实上,无论魏、蜀、吴,谁最后赢了…诸葛氏一族都不会输!你只需要做你个人的选择就好…无外乎对错,只在乎立场!在乎你认为谁能赢到最后!”
一番宽慰,紧接着关麟眯着眼,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诸葛恪微微抿唇…不敢发声打断关麟。
待得沉吟了良久,关麟方才开口,他主动问诸葛恪,“你说,鲁大都督与你‘大伯’向我爹提亲后,我爹会怎么回答?”
这个…
诸葛恪眼珠子转动。
最终在关麟好奇的目光中,吟出了一个字——“滚!”
“关公一定会让鲁大都督与我爹…滚出去!”
诸葛恪想不到其它粗鄙的词。
当然…或许,还有更难听的。
“哈哈…”关麟笑了,他感慨道:“你不懂我爹,我爹是读《春秋》的,是文化人,文化人怎么能用‘滚’这种粗鄙的辞藻呢?他会说…‘虎女焉能嫁犬子’!”
啊…
——虎女焉能嫁犬子?
诸葛恪心头一怔。
他嘀咕着。
——『这还不如那个“滚”呢!倘若真的是这一句,在未来往事重提,传入江东,那…那江东岂不会同仇敌忾?』
“云旗公子…这…”诸葛恪张开了嘴巴,他踟蹰了下,方才道:“为了荆州的稳固,云旗公子当阻止关公啊!”
“阻止?何必阻止?”诸葛恪永远忘不了,关麟最后留下的笑容,以及那自信满满,信誓旦旦的话语。
“我爹是山西人,那边的口音其实很容易被人误解,因为没有前鼻音…‘虎吾’不分,‘焉嫣’不分,‘犬权’不分?什么虎女焉能嫁犬子?明明是‘吾’女‘嫣’能嫁‘权’子…翻译过来,那就是我爹的女儿关嫣,怎么能嫁吴侯孙权的儿子呢?这话…元逊,你品,你细品!”
此时此刻,再度想到这里,诸葛恪那心头的涌动、飘忽的思绪悉数收回。
他的笑容还在…笑容可掬。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为何云旗公子会试着讲“河东解良县”的方言…
为何云旗公子要教鲁大都督与父亲,还有这无数东吴部曲学着“解良话”…
——虎女焉能嫁犬子。
——吾女嫣能嫁权子。
同样的语调,不同的字眼…
不同的方言,不同的解读。
一次潜藏着的巨大危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化解了。
呼…
轻轻的呼出口气,诸葛恪的目光望向关麟,此刻的关麟已经刚开始下一轮“解良方言”的解读。
他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河东解良话最是绕口,来来来,我给你们翻译一句,你们…且听听是不是这个调儿?”
说着话,关麟开始了新一轮的解良方言。
“‘扶上两歪鸟,接鸟给喂鸟学’…这句的意思是‘树上有两只鸟,这个鸟对那个鸟说’,下一句,‘你往吾安移一哈’这个意思是很好理解,是‘你往那边移一下’,‘我一哈就再球哈气了’,这句是‘我一移就掉下去了’!”
“你们听懂没有,我爹河东运城那边,人都不说‘下’,说‘哈’,还有说这个字,他们用‘学’,那么…我再考考你们,比如下面这句,‘这鸟雪,解锁甲,你在哈气我给你解服?’有人能告诉我这一句是什么意思么?”
就在众人一本正经的思索的时候。
鲁肃吧唧了下嘴巴,思虑了片刻,他张口道。
“我知道了,‘这鸟雪’就是‘这鸟说’,‘解锁甲’就是‘急什么’。‘你在哈气我给你解服’,就是‘你掉下去,我给你借住!’”
——诶呦喂!
鲁肃的解答让关麟眼前一亮。
关麟连忙道:“想不到鲁大都督很有语言的天赋嘛!”
鲁肃却笑道:“云旗公子,可还没有给我奖赏呢?”
“有,有!”关麟笑着吩咐糜阳将准备好的钱袋递给了鲁肃。
也是满满一袋五铢钱。
鲁肃像是玩的颇为愉悦,心情大好。
一干东吴部曲也对河东解良话…生起了莫大的兴趣,更是潜移默化中,将一个事实印入了他们的心头。
——『关公是河东解良人,关公说的解良话,要三思而再品…莫不能只看表面的意思!』
想到这儿,不少部曲连连感慨:
“这河东解良话真是有意思啊!”
关麟也感慨道,“是有意思,却也不好听懂…话说回来,我爹与一些河东解良老乡都带着口音,一些话…你们听起来,或许是一个意思,可仔细想想又是另外一个意思!所以呀,在这江陵城中,听到什么,可千万不要立刻做决断,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一遍,保不齐就别有洞天,琢磨透了呢!”
听着关麟的话…
诸葛瑾尤自一头雾水,不知道关麟,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倒是诸葛恪,连连惊叹。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云旗公子用晦涩难懂的方言,来处理此‘定亲’一事,简直“高明”啊!』
——『就不知道…一切会按照他的预想么?』
——『做儿子的就这么了解父亲么?就笃定,他会吟出那句‘虎女焉能嫁犬子’…不,是吾女嫣能嫁权子么?』
…
…
江陵城郊的一处农庄。
门外一干农人打扮的男子森严伫立,当他们看到一位红衣女子时,纷纷单膝跪下,动作整齐,却一言不发。
女子正是灵雎。
呼…
她轻轻的呼出口气,左肩上的伤口让她这段时间并不轻松。
因为那该死的暗器,哪怕是肩上的毒性,第一时间被挤出来,可…便是这些余毒,也让她十分痛苦。
灵雎已经试过许多种方法解读。
可…只能延缓,哪里能那么容易的根除?
呼…
又是一声幽幽的呼气。
灵雎暂时不去想这些,他进入这农庄,她的表情更添凌厉肃穆,待得进门后,颇为豪放的一挥手。
“把查到的,有关关麟的情报统统讲出来——”
当即一名农人站出,“关四公子身边时长有一名女子,是张飞的女儿,名唤张星彩,武艺不凡,擅使长枪!似乎,是因为这关麟不懂武艺,故而张飞特地留下女儿来保护他。”
又一名农人站出一步:“这位关四公子今日便可回到江陵城,此次出使长沙,他救了当地的名医,名唤张仲景,声名大噪…更是建立了官医署,将所有的医者网罗其中,如今已是荆州地区杏林的领袖。”
第三名农人站出:“这关麟势必与沔水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唤沔水山庄的庄主黄承彦为老黄,黄承彦称呼他为臭小子,他可以随意进出山庄,且…许多山庄外的农人都见到过,两人关系格外熟络…”
第四名农人正要禀报…他打算禀报的是关麟与关羽这对父子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关系。
却听得“砰”的一声,灵雎发火道:“我要的情报,是这些么?”
一句话凌厉异常。
一时间,所有的农人伪装下的杀手,均下意识的低头,像是不敢迎上这位“温姑娘”的目光。
倒是灵雎,似乎因为动了火气,惹得肩上一阵酸痛。
灵雎咬着牙,忍住了这一股疼痛,她语气放缓。
“我是要接近他,不是要杀他…我需要的,他的喜好?”
灵雎的眼眸渐渐地凝起。
即将到来的落日,让她的心情愈发烦躁,“比如,这位关四公子好色么?好赌么?爱财么?还有关府中可为其安排有填房侍女?那张星彩长相如何?两人之间除了护卫之外,是何关系?还有…”
灵雎一股脑问出了一大通。
提到了这儿…有一名农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道:“若论及美貌,这张星彩如何能与温姑娘比肩?”
“可…这位关四公子是否好色,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小姐问到的…喜好,似乎…这位关四公子格外喜欢听书,此前在江陵城,总是会去‘得胜桥’下听人说书,许多人都见过他。”
——“说书么?”
灵雎一边轻轻的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一边轻声喃喃。
她不由得顺着这“说书”往下思虑。
——『如何利用说书,制造一个邂逅呢?』
——『英雄救美的话,对他会有用么?』
——『糟糕,忘记了…他似乎不懂武艺,哪里还有什么英雄救美,该死…关羽的儿子竟不识武艺,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一时间,灵雎思虑再三…
她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与这位关四公子相识…
曾经,母亲大人施展的美人计、连环计…她听人讲述过无数次,可究竟该如何施展?灵雎犯难了。
又该怎么利用他,接近那杀母仇人——关云长!
一时间。
一连串的疑问在灵雎的心头不断涌动。
她是“鹦鹉”的主人,可“鹦鹉”是一个杀手组织,不是一个…“红娘”的组织啊!
灵雎只会杀人…
她不会勾引男人哪!
一时间,因为烦躁,灵雎一手握住那连弩…她的心头只剩下一句。
——『要怎么接近这关麟呢?』
——『似乎,好难!』
…
…
ps:最后一章会晚,早睡,莫等。
放心,它就在那儿摆着,明早也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