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署内,貂蝉那饱经风霜的手搭在大乔脉搏上时,大乔没有一分一毫的紧张与怀疑。
说起来,眼前的这位女神医“任姑娘”,已经是她来到江陵后少仅有的朋友了,两人的年龄相仿,更重要的是,彼此的眼神中藏匿着的,是同样心酸的故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见如故。
“有些奇怪…”貂蝉一边诊脉,一边道:“上次为夫人诊脉时,还道是葵水那几天引发的腹痛,可这次…很明显与那葵水无关,这倒是奇怪了,感觉像是夫人的体内受到过某种创伤一样!而且是由内而外的创伤…这种症状很是罕见!”
说到这儿,貂蝉抬眼望向大乔,“夫人的身体以往受到过什么重创么?”
这…
貂蝉的话让大乔三缄其口,倒说不得是什么秘密。
只是…一想到这个,难免心中的感伤呼之欲出。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貂蝉接着问。
“我…我…”大乔还是有些磕绊,神色也一下子沉重了下来。
这种表情让貂蝉能感觉出来,诚如她所想,眼前的女人这一生也如她一般,不那么平坦,也是从荆棘堆里闯出来的吧?
“夫人若不告诉我,怕是用药就不准了…”貂蝉接着问。
出于医者的严谨,她必须问出,这小腹中的创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此时的大乔,他抿着唇,她收敛起了心头的回忆,正打算脱口…
就在这时。
“咣当”一声,门被推开,而随着貂蝉与大乔下意识的望向门处,一个身着淡白色衣衫,十六、七的女子就站在那儿…
她的容貌虽算不上绝色,可眼眶含泪,梨花带雨的姿色,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秀眉微蹙的面颊上,透发着一股清新空灵的气质,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顿时让得女子的魅力大幅度上升。
而她手中握着一枚“玉燕钗”,这种钗首被做成飞燕的状的玉质钗在市面上几乎绝迹,是极其珍贵之物。
而随着注意到这“玉燕钗”,大乔的心头不由得“咯噔”一响。
如果说方才貂蝉的问题,只是勾起了她某些过往的回忆,那么现在…这“玉燕钗”的出现,直接让她的回忆变得更清晰。
这等红黄相见的“玉燕钗”,她永远不会忘记,是…是她诞下三个女儿时,每人分给的一个。
那么…
那么…
大乔下意识的张口,看着门前的女子,她就要脱口问出…
这“玉燕钗”你是从哪来的?
门前的女子已经张口,她当先替大乔去回答了貂蝉的疑问。
“我娘小腹中的创伤是因为…是因为她一胎中,诞下了我们姐妹三人哪!这…这是不可逆的创伤!”
门前的女子正是孙茹。
当年离开母亲的时候,她还小。
十余年的成长,那时的小女孩儿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这等年华的变化,哪怕大乔与孙茹面对面,大乔也不敢相认。
可…哪怕是十余年过去,女儿又如何能忘记母亲的音容面貌呢?
——『原来如此…』
貂蝉不由得用手揣着下巴,她小声喃喃:“竟是一胎三女…怪不得会有如此内部的创伤。”
哪怕是声音很小,可言语间,带着无限的惊诧与不可思议。
要知道,古代不同于后世。
在这个时代,生双胞胎,乃至于三胞胎是一件不吉祥的事儿。
这是因为古代的医疗条件,医药水平以及营养等方面都达不到健康的标准,一旦要生双胞胎、三胞胎,往往这双胞胎、三胞胎中,就会夭折掉一、两个。
甚而有之,在历史的王朝更替中,不乏有——“双生帝王家,一子去一子还”的记载。
意思就是营养不良的“嘤嘤弱弱”的那个会被抛弃掉,而健康的、有精神气的那个皇子就能活下来…
只不过,这种事,往往是秘而不宣,鲜有记载!
倒是孙策与大乔的这一胎三女,像是从肚子里就极是争气,也像是从胎儿时就继承了父亲小霸王孙伯符那健硕的身体,一胎三女竟全都活了下来,母女平安…且都茁壮长大。
倒是一年后,大乔又怀上的孙绍,论及身子骨,远没有他这三个姐姐结实。
此刻,哪怕是貂蝉…
在得知眼前的夫人这般“争气”后,也不由得惊诧连连…这种“神迹”在这个时代出现的太少了。
『等等…』
貂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女子说…我娘?她们…她们是母女?』
不等貂蝉回过神来,孙茹已经将“玉燕钗”递给了母亲,她的眼神中透着坚定,“娘,我就知道是你,是你——”
…
…
交州,陆家军营寨,一方大帐内。
足足两个时辰,韩玄讲述的《江左梅郎复仇记》总算是娓娓讲完。
陆逊始终在凝着眉去听,不时的思索,儿子陆延则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郑重其事…
终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悉数呈现。
就是再“后知后觉”,陆延也意识到这位韩老,这位编纂出如此故事的关麟关云旗,他们是什么意思?
如今陆家军的处境不正如这《琅琊榜》中赤焰军遇害前的处境一样么?
茶水入喉,哪怕是讲述这故事的韩玄,此刻的心头尤自一番悸动,太震撼了,太不可思议了…
谁能想到,小小的一个故事中,竟藏着这么多的鬼魅伎俩、明枪暗箭。
韩玄一边饮茶水,一边问陆逊。
“这故事,陆将军听懂了么?”
“听懂了。”陆逊眯着眼,他淡淡的道:“许多名字我未记下,但大致的意思是有奸臣仿冒了赤焰军的求救信,污蔑祁王造反,赤焰军附逆,兼之祁王能力之强、威望之高连梁帝都深为忌惮,是故授奸臣以兵符,调集西境军十万至前线,本意为招降!但又被奸臣设计,嫁祸给了赤焰军,最终将七万忠良尽数屠戮于梅岭,赤焰营无一活口!”
说到这儿,陆逊眼眸睁开,“韩老的意思是,我陆家军就是这故事中的赤焰军,吴侯一定会将我们这三万忠良悉数屠戮是么?”
“我怎么听的这故事…不止于此。”韩玄笑道:“陆将军难道忘了,案发后,核实案情,祁王赐死,祁王府、赤焰帅府尽皆抄没?那么…老头子我有个疑问?今时今日之处境,谁是梁帝?谁是奸臣?赤炎帅府?”
听到这儿,陆延激动的问:“你的意思?吴侯是梁帝,吕蒙是奸佞,我吴郡陆家…也会被整个抄没?”
“咳咳…”韩玄轻咳一声,“也说不定啊,陆将军可以想想当年的徐琨将军,想想当年的吴景,想想当年的太史慈,也想想三年前意气风发、谈笑间八十万曹军灰飞烟灭的周郎周公瑾…”
“不用你提醒我!”一道悲壮的声音从陆逊的口中传出。
陆家是吴郡四大家族,孙权如何对他的“表哥、岳父”徐琨,对大伯吴景,对国中之国的太史慈,对意气风发的周公瑾。
他们的死?吴侯的手段,陆家比任何人都清楚,且参与其中。
“陆将军还要执迷不悟么?”韩玄淡淡的说。
陆逊握紧茶杯,努力吞了口吐沫,力图镇定。
陆延指着韩玄斥道:“你是妖言惑众,蛊惑军心。”
“你这小辈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韩玄冷凝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陆延,“非得三万陆家军也跟那赤焰军一般葬送于梅林时,你才能幡然醒悟么?”
不愧是老江湖,韩玄的目光摄人心魄,使得陆延不由得低头,内心中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真的唐突了。
就在这时。
“报——”
一名探马闯入此间大帐,连忙禀报道:“吴侯张贴告示以证陆将军清白,陆将军有过无罪,着令吕蒙将军将粮草照例送达,令陆将军重整兵马,攻下郁林,戴罪立功!”
此言一出…
陆逊还没有反应,陆延却是大笑道:“哈哈,看来韩老这故事讲错了,吴侯不是那《琅琊榜》中的梁帝,父亲也不是赤焰军的少帅,陆家军更不会葬送于郁林!”
韩玄摇着头,冷声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么?呵呵,我看你们陆家军倒是不会葬送于郁林,却要葬送在这片橘林里了,如今老夫都能想到十年后,这里每一棵橘树都有你们陆家军枉死魂魄在缠绕、哀鸣,在询问‘为什么?’好大的怨气啊!”
“你——”
不等陆延再度开口。
“够了!”
陆逊一句话止住了此间的争吵,他大笑道:“韩老怕是算错了,我陆家是东吴的望族,世代在吴郡这片土地上,只要吴侯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一日,我陆逊与陆家军就会对他忠心耿耿一日,如今故事也听过了,蛊惑之言…休要再提…”
说着话,陆逊长袖一甩,在亲卫的搀扶下,走出了此间。
陆延连忙跟上,小声问父亲:“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古有成例,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为表父亲忠心,何不将此韩玄献给吴侯,以消除吴侯的猜忌?”
“呵呵…”区别于方才帐内那一番言辞坚定的忠诚之言,这时的陆逊在苦笑,在讽刺的笑。
他没有回陆延这个问题,只是郑重的吩咐道。
“吩咐下去,好生待这位韩先生!”
“父亲,这…”
“我有一种感觉…”陆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或许那《琅琊榜》真的正在上演!”
“倘若吴侯真的动了杀心,那这韩玄韩先生与那所谓的云旗公子,就是你、我父子,是这里三万陆家军,是吴郡陆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
…
母女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故事。
而大乔与孙茹也没有刻意避开貂蝉,便是在这官医署中娓娓道出这些年经历的、遭遇的…
貂蝉则是一边为大乔煎药,一边听着母女两人这些年的故事。
听到后来,她方才意识到,这两位女子都不是寻常人。
要知道,十五年前,与她貂蝉的美貌并驾齐驱的,是‘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如今在貂蝉眼前,三十余岁的那位风韵犹存,倾国不减的正是鼎鼎大名江东小霸王孙策的妾室——大乔。
虽是妾室,可因为孙策的原配夫人早夭,孙策的一儿三女均是由她诞下,说是小霸王府邸中的女主人一点都不为过。
这在当年是何等的地位?
另外一位则是孙策的二女儿,如今吴郡陆家的代族长,东吴的年轻将军陆逊的妻子——孙茹。
——『怪不得…』
原本,这样的身份已经让貂蝉惊住了…
可随着两人的对话,貂蝉听到了更多东吴的辛秘往事。
原来…小霸王孙策的遇刺还有隐情…
原来这些年大乔与她的儿子孙绍一直被孙权当做威胁,乃至于被发往到交州,严密监视…秘密的幽禁起来。
她们过的十分的艰辛与凄苦啊。
原来,如今陆逊与孙茹的处境这般危险。
其实在聊到一半时,貂蝉自知干系重大,已经派人去请关麟了…
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孙刘联盟”的外交问题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貂蝉的能力。
孙茹还在说,“娘,我来这里…是为了伯言,他…他如今的处境很危险,几欲…几欲命悬一线。”
这个话题,骤然让大乔想起了什么。
陆逊是她的女婿啊,她的表情也变得无比担忧。
“我想起来了,你弟从江东传来的书信里也提到,吴侯的确是要对伯言动手了…就如同,如同九年前清剿扬州太史慈时一般…”
大乔的话让孙茹的表情更加的凝重。
“我…我此来,就是为了拜见关将军,看他能不能…能不能出手救救伯言…只是…孙刘联盟之下,若是关将军救了伯言,那…”
不等孙茹把话讲完。
貂蝉插嘴道:“或许,救你家夫君的事儿,我可以帮到你们…”
啊…
大乔与孙茹这才注意到本在煎药的貂蝉已经端着药汤行至她俩的面前。
她还在张口:
“你说的不错,这种事情碍于‘孙刘联盟’即便是关将军怕是也爱莫能助,可…有一个人或许能救你夫君。”
“谁?”
孙茹惊问出口。
貂蝉郑重的说:“——关家四郎,关麟关云旗!”
其实…
关麟原本就在官医署。
得到消息,他第一时间赶来,大乔与孙茹不敢隐瞒,直接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关麟听着这对母女讲述她们知道的。
包括孙权的那封名为安抚,实为催命符的公告…
包括让陆逊所谓的戴罪立功。
包括吕蒙即将把军粮运送到陆家军的大寨…
也包括,孙绍信笺中提到的,当年太史慈在扬州平叛时,如出一辙、一模一样的操作!
更包括如今陆逊那间不容发、命悬一线的处境。
到最后…
“啪嗒”一声,孙茹直接诶跪倒在地,那望眼欲穿的眼芒仿佛在迫切的讲述,她渴望救下夫君的决心。
当然…救下陆伯言,关麟也很有决心。
但孙刘联盟在前,救归救,却必须救的巧妙,救的让东吴挑不出任何问题。
乃至于…
仅仅救下陆逊与三万陆家军不行,那数以十万计与吴郡陆氏相关联的族人也要确保他们安然无恙。
这才是大难题。
大乔本想也随女儿一道,向关麟跪下,却被貂蝉一把扶起,貂蝉提醒道:“云旗公子是个大善人,不用如此…”
终于,在孙茹的啜泣中,整个故事娓娓讲述完毕。
关麟将孙茹扶起,郑重的道:“其实,陆逊的处境,陆家军如今的处境,我比夫人更加清楚…”
是啊…
这本就是关麟一手策划的…
谁能比他更清楚呢?
啊…
倒是孙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眼睛睁大,迫不及待的想要听关麟接下来的话。
“所以…”关麟继续道:“我已经派人从长沙出发赶赴交州郁林,顺利的话应该已经见到你的夫君了,只是…能不能劝动他,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夫君陆逊陆伯言是绝顶聪明的人,当不会在一条树上吊死…我唯独担心的是他想得太多,也信不过我!”
——『原来…云旗公子一早就在交州有所部署么?他已经提前料到了伯言的处境么?』
孙茹惊愕的望向关麟。
这一刻,她对这个年轻公子的看法大为改观。
坦白的讲,她方才第一次看到关麟时,是有些失望的,觉得这样一个公子,他比伯言还要年轻,如何能在如此复杂局面中救下伯言?
孙茹的这一跪,更像是病急乱投医!
可现在…
只这么两句话,孙茹对眼前公子所有质疑烟消云散,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位云旗公子,可行,能行!
“不过…”就在这时,关麟继续张口。
“云旗公子还有什么顾虑的么?有需要我去做的么?”孙茹主动请缨。
“唉…”关麟幽幽的叹出口气,“人往往都是这样,被伤过一次后,就不敢再去相信了…所以,我想劳烦夫人再去趟交州,至少让伯言能相信我!”
“相信我是真的在帮他,相信我已经为他提前设计好了一切的退路…相信我,能让他与他的兵,他的族人都安然无恙!”
关麟侃侃而谈…
一些话从韩玄口中带给陆逊,是一个意思;
可若是从孙茹口中带给陆逊,那就是另外一个意思。
无疑…
后者更容易让陆逊接受。
孙茹认真的听,关麟郑重的说,“江夏北境告急,明日一早我便要往江夏去了,所以你务必记住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将这些娓娓讲述给陆伯言!”
关麟罕见的露出特别的严肃表情…
也罕见的用如此一丝不苟的口吻去讲述——他为陆逊谋得的退路!
随着关麟的话,孙茹的眼瞳渐渐地睁大,她对眼前的公子越来越笃信了。
“事不宜迟,间不容发,烦劳孙夫人快马赶往交州——”
“让你夫君按我说的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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