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北关到钟鼓楼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都带着喜气洋洋神色,人们都在奔走相告,国民政府要成立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徐州绥靖公署位列其中,这是继1945年10月9日,李品仙接受日军投降之后的又一大振奋人心的新闻。
街道两旁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布店。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清晨的阳光淡淡洒在青砖青瓦的墙面上,使这座古老的城市迅速修复了战争的创伤。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坐在街边一个方桌旁,贪婪地吃着小笼蒸包,虽然跟他二哥做的包子相比,还是差了一点点,但是,满满的家乡味道,已经让他异常满足了。
这个青年自然就是庄纪川,自前年从东宁越狱,与张世文一起逃到苏联,被当地的苏联共产党收留,苏联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就地参加对日侦察工作,一个是要长途跋涉,取道新疆回国。
张世文无牵无挂,选择留在乌苏里斯克当间谍,而庄纪川惦记着王雪梅,不肯留在苏联,在当地中国人的帮助下,辗转万里,翻过阿尔泰山,从阿勒泰地区回到了中国,他在乌鲁木齐跟随一群关中的骆驼客,沿着丝绸之路走到西安,九月在潼关终于找到去往华北的商队,摇身一变,成了运粮的脚夫,终于在阴历十月底回到了徐州。
西北的风沙和骄阳敛去了他浑身的杀气,把他炼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此时的他除了满脸的风霜之色,整个身体都充满了阳刚之气。
他正心满意足地准备再要一笼包子,一辆漆黑铮亮的轿车分开熙来攘往的人群,缓缓从南面驶来,停在离他不远的一家布店门口,几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从店里优雅地走出来,扭着袅娜的腰肢,有说有笑地往车里钻。
庄纪川看了这群女人一眼,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和他没半毛钱关系,现在对他来讲,家乡包子的味道似乎更能激发他的热情。
可是,当最后一个少妇在钻进轿车前,似乎无意间扭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他顿时如被雷击一般,浑身一震,整个大脑一片混沌,耳朵里如千军万马过境,轰轰之声不绝于耳。等他平静下来时,那辆黑色的轿车早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他急忙问卖包子的老板:“大哥,刚才那个小卧车是哪里的?”
卖包子的看他猴急的样子,错会了意:“小子!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了,那几个可都是郝高官身边红人的小媳妇,再胡思乱想,当心你的小命!”
“郝鹏举?这个卖国贼,蒋介石还没收拾他吗?”
“呸!你这个半熟,跑俺摊子上瞎吆喝什么?赶紧给钱,滚熊!”卖包子听他口无遮拦,生怕连累自己,气急败坏地说道。
庄纪川顾不上与他计较,从兜里掏出两张法币扔给摊主,急急往北关方向走去。
那个少妇年纪堪堪二十,穿着淡雅的棉布旗袍,新烫的秀发卷卷地搭在脑后,关键是那张精致的脸,那双似水含烟的大眼,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大梅啊!
庄纪川紧赶慢赶,跑到徐州绥靖公署附近,也没追上那辆黑色的小轿车,绥靖公署周围戒备森严,一般人无法靠近,他失魂落魄地在北关转了大半天。
北关城门口设了个征兵处,几个身穿国民党制服的人在给过往行人发征兵通告,其中一个教育长模样的人递给他一张:“这位兄弟,加入六路军吧!一起升官发财!”
庄纪川随口问道:“什么六路军?日本鬼子都投降了,哪还有什么仗打?”
那人神秘一笑:“能升官发财就行,管那么多?”
庄纪川没敢当面扔掉征兵通告,仔细地掖到袖筒里,拱手道:“这事得回家商量一下。”不等那人回话,转身快速向他来的方向走去。
他在那家布店门口蹲守了好几天,却再也没有见到那辆黑色的轿车。他的心时时刻刻如被蚂蚁在噬咬。
布店斜对面的包子再也吃不出家乡的味道,他有时也会怀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这种忽上忽下的情绪撕扯着他年轻的心,让他夜夜不能入眠。
钟鼓楼下,时光泛黄,
曾经定格的记忆被搁浅,
岁月孤寂了花落,
白雪洁白了大地,
谁又在上演着悲欢离合,
看不穿离人泪。
苦等一周无果,庄纪川只得收拾行囊,踏着初冬的小雪,离开徐州直奔大山子而去。
庄永璞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在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大山子的时候,他欢呼雀跃,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仔细思考了一下时局,国民党迅速占领了徐州和临城,共产党打败张里元解放了运河地区,眼看着新的对抗即将形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去年胡介蕃在湖西被八路军打散了架,但是夏镇周边,周侗的势力尚在,这个时候,他如果突然出现在庄村,必将如一块大石入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考虑再三,他决定还是继续在这个小山窝里隐姓埋名,与张兰英一起挑水劈柴,喂鸡放羊。
离冬至还有七八天,天上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庄永璞觉得家里柴火储备不是很够,正准备上山再打些干柴,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进了院子,嘴里叫道:“二叔!”
庄永璞一看,吓了一大跳,急忙扔下斧头,拽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扯:“六虎,你可回来了。”边走边喊:“兰英,快弄点饭,六虎回来了。”
张兰英从屋里跑了出来,嘴像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六子回来啦!你这一走好几年,俺们都为你担心哩!回来了好,回来了好!这大冷天的,快进屋,炉子上坐着壶呢!先喝点水暖和暖和,我这就烧饭。”
庄纪川走进堂屋,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庄永璞,心里洼凉,想问问却又张不开嘴,看到张兰英在锅屋忙活,他有点不好意思:“二婶,别忙活了,我不饿!”
庄永璞掏出怀表看了看:“兰英,缸里水不多了,你先去挑点水吧!下午我杀只小羊,晚上吃羊肉。整整两年没见六虎了,俺爷俩得好好拉拉呱。”
两人盘腿上了炕,庄永璞在壶里放了几片姜,煮开了水,给庄纪川倒了一大碗,庄纪川没有见到大梅,早已是愁肠百转,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身高接近六尺的大汉,想到这两年的遭遇,难过的红了眼眶。
庄永璞内心洞明,缓缓说道:“姬茂喜保长跟我说了你们在北平的事,你是怎么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
庄纪川听到姬茂喜的消息,精神一振:“姬叔回来了?太好啦!他真是个人精,不是他拦着我,我可能在门头沟集中营参与暴动被打死了。”
随后,他把在临城怎么与曹修富挑起事端,杀掉孟宪志和松尾,怎么稀里糊涂地被送到北平成了囚犯,怎么碰到游击队同伴,一直到东宁越狱,为了回来,不远万里翻过阿尔泰山的经历讲了一遍。
庄永璞听到险处,也不禁捏紧拳头。碗里的姜水已经凉了,他拎起水壶,换了一碗,递给庄纪川:“喝点姜汤暖暖胃吧!这两年受了不少苦,可不能亏了身体。”
庄纪川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没来由的掉下了眼泪。
庄永璞说道:“前年冬天你走后,大梅天天缠着让我打听你的消息,枣庄的宋邦珍给过我几条信息应该是跟你有关:孟宪志跟田广瑞火并,被冷枪打死,在火并的过程中,松尾受伤,当夜去枣庄的路上很奇怪地出车祸死了,车祸现场,有人发现了血手印。第三天,临城贴出来抓你的通缉令。后来就再没你的消息了,说明你逃脱了,我心里一直想着,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突然回来了。
后面你一直杳无音讯,我心里也没了底,大梅一个小闺女,我也不敢让她轻易回沙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如油煎火烤一般。直到去年秋天,姬茂喜突然到大山子来找我,说是你帮他逃离了集中营,让他捎口信过来。
我们才知道你被日本人当劳工抓去了北平,这事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是束手无策。大梅的性子烈,她当时就要跑去北平找你,我苦劝很久,告诉她这个事就算是铁道队出马都不行,只能安慰她,说你本领大,姬茂喜都能救出来,自己逃走肯定没问题。
过了一阵子,她不再提去北平的事了,我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谁知过了霜降,她留下个纸条,说一定要想办法找人去北平救你,然后人就消失了,这一年我多方打听,也没能找到她的踪影。
纪川,你二叔无能,救不了你,连大梅也没照顾好!”
庄纪川端起姜汤,一饮而尽:“二叔,一会我帮你宰羊吧!好几年没喝老家的羊汤了,真想哩!”
庄纪川在饱餐了一顿羊肉之后,第二天天不亮就离开了大山子,沿着当年护送王雪梅走过的路,顶着风雪一路向西,走过中冶寺,走过文峰山,走过周营镇,当年大梅与他一起逃亡的镜像,彷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个总是忽闪着大眼跟他说话的少女,那个倾心于他,毫无顾忌趴到他宽阔的后背上的姑娘,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把他的爱弄丢了……
想到这里,庄纪川早已不能自已,蹲到一棵树下,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掉到了冰冷的白雪上,砸出一片深坑。
过了一会,强健的肩膀停止了抽动,庄纪川霍地站起庞大的身躯,坚毅的目光扫视着无边的旷野,如探照灯一般明亮。他捧起一把积雪,在脸上搓了搓,勒了勒裤带,迈开大步,继续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