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谯楼里的卢象升总督行辕内。
上首位置的铁案几后,高起潜站在那里,望着下面一众目瞪口呆的诸军将。
竟无人挪动脚步,他那张极干净的无须脸面,刷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尖细的声音高叫着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随咱家走哇。”
高起潜说罢,便把眼睛转向督臣卢象升,脸上堆满笑容说着:“卢督臣,咱家这就走了,虏骑肆虐,杀奴护都之事,还要劳烦督臣多多费心呐。”
卢象升呆立在哪里,麻木的与他拱手作别。
只听脚步声响起,高起潜径直扬长而去,密蓟、关宁各镇的总兵们,也一一向督臣卢象升拱手而别,追在高起潜身后去了。
一众副将、参将、游击随在最后离去,甲叶锵锵之声渐行渐远…………
…………
眼看着济济一堂的军将,眨眼间就少了一大半。
督臣卢象升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懑悲痛,他重重跌坐在自己的座椅上,目光有些呆滞的望向前方空处。
行辕内一时间竟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宣镇总兵杨国柱才试探着,问道:“督臣…督臣…”
卢象升回过神来,他直起身板,极力振奋精神,眼睛望着剩下的宣大、山西诸位将官,脸上满是期望的说道:“本督虽已与高监军分兵,但众将仍需尽心报国,不可因兵少而气馁。奴贼肆虐京畿,掳我百姓,毁我家园,凡我大明臣民,皆应同仇敌忾,力挫虏奴之凶焰。”
“卢某,在此拜托诸位将军了!”
说到这里,卢象升竟从铁案几后步出,对着行辕内诸将,深深做了一鞠。
大同总兵王朴首先振臂高呼:“誓死追随督臣,杀奴报国。“
“杀贼报国,杀贼报国……”
行辕内阵阵高呼,看群情激愤,督臣卢象升眼中又充满欣慰,他说道:“建奴已然会兵一处,现集于通州河西,圣上有旨,命我等勤王援军,移营屯驻于京城永定门外的东郊,力保京城东郊不失。诸将这就回营准备,明日辰时起寨移营,随本督前往东郊驻防。”
宣大诸将纷纷退出总督行辕,各自回去准备移营之事。
…………
张诚很是为难,看督臣的状态,他感觉似乎不该再打扰他,正准备跟在叔父身后,离开总督行辕的时候,上首卢象升的声音传来:“忠忱啊,你留下来。”
张岩闻声,回过头望向上首的卢象升一眼,他“唉……”一声,叹了口气,又对张诚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就随在总兵杨国柱身后走去。
游击李见明、温辉二人本在张岩身后,听到督臣卢象升单独留下张诚,两双怨毒的眼睛都快要射出妒火一样,越过张诚身畔时,二人鼻息间重重的“哼”了一声。
山西镇总兵虎大威也是回头看了一眼张诚,心中若有所思的与杨国柱一同步出总督行辕。
张诚站在原处,目送一众将官离开总督行辕。
再看铁案几旁,身着麻衣孝服的督臣卢象升,侧身肃立在那里,眼睛望向远处的窗口,这一刻,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
张诚移步走到督臣卢象升身侧,耳中似乎隐约听得他在低吟一首什么诗,却又听不真切,只感语调苍凉悲切,不由心生悲凉之意。
陈安捧着尚方宝剑,一直随在卢督臣身侧,见张诚走上前来,不由眼圈一红,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向后退了几步。
张诚深施了一礼,拱手说道:“督臣,独留末将,有何吩咐?”
卢象升伟岸的身躯微微一动,却没有回转身来,仍是静静望着窗口。
良久,他才幽幽的说道:“初到昌平时,卢某当真是意气风发,统率各路勤王大军数万兵马,只想着与虏骑一决死战,让东虏不敢小视我大明上下。
未曾想啊,形势竟急转直下,皇上言‘不可浪战,当以持重为上’,朝臣也处处掣肘,卢某是欲战而不得啊。
此时,高大监却与皇上言,是我卢某拥兵避战,纵虏骑肆虐,皇上也是严旨切责,怪我畏敌怯战,这战与不战,当是如何”
督臣卢象升说着,就惨笑起来,笑声愤郁,似有满腔的愤懑,窗口前,他伟岸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栗。
张诚又进前一步,在卢象升身侧轻声说道:“督臣……”
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安慰卢督臣,可搜肠刮肚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卢象升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似乎看着默默站立的张诚,又似乎看向别处。
“哈哈哈……”他忽然长笑几声,对张诚说道:“忠忱啊,对这次分兵而战,你如何看?”
“督臣,只我宣大、山西三镇精锐军兵,就有三万余人马,奴骑虽精于野战,毕竟是孤军深入,当激励将士,寻敌小股以击之,提振军心士气,再依坚城,与奴周旋,事未必不可为。”张诚望着卢象升轻声说着。
张诚看卢象升眼中隐有期许之意,又继续说道:“我宣大军,关宁军,加上京营的精锐,若是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就算不能击溃东虏,至少也可使其不敢于分兵劫掠,如其不能劫掠,便会补给困难,到时自会退却,我等那时就可寻隙击奴。”
卢象升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唯盼各部军马勠力同心,奋战克敌。”
说完,他便回身望向亲将陈安,陈安忙走上前来,递出一个圆筒状物,长约尺余,外用绸布套包裹着。
卢象升接过绸布套,拿在手里对张诚说道:“忠忱,此物是翰林杨廷麟老爷赠与你的,愿此物能助你沙场争功,不负杨老爷殷殷期许。”
张诚忙双手接过,打开绸布套,取出一个黄铜打制的圆筒状物件,长约一尺有余,圆筒两端内嵌水晶镜片,他双手微微用力一抽拉,竟将那圆筒又拉长许多。
“是‘千里镜’,这做工极精致,材质也是上好。”张诚把玩着千里镜,说话间满是喜悦之情。
这千里镜,张诚自然是知道的,在前世他没少摆弄过各式望远镜,但凡有什么车展、航展,他都是望远镜加单反,美丽又醉人的白肉,他也是没少看的。
只是到了这世界,时间尚短,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运作,今日见到这千里镜,从做工到材质都是上乘之选,他自知必是极为贵重之物。
把玩了一会,他把千里镜又小心的装回绸布套中,双手托着举起,说道:“督臣,此物颇为贵重,张诚怕领受不起,有负杨翰林所期。”
卢象升望着张诚,久久无言,过了一会,才说道:“杨翰林,最喜似你这般实心任事之人,这千里镜,就权当是他对你马坊杀奴的嘉许吧。”
“忠忱啊,陪我走走,如何?”卢象升忽然如此问道。
张诚此刻心情激荡,卢象升与杨廷麟以前都是只在书本中存在的人物,历史数千年,在书本中留名已属不易,能有只言片语流传,更是难得,而让史家不吝笔墨的人物,在当世必是人中龙凤之选。
但他们二人却都对自己如此看重,叫张诚内心深受感动,此刻卢象升更邀他一同散步,他差点鼻子一酸,眼睛就要开始冒汗。
“张诚,愿追随督臣,赴汤蹈火,舍身杀奴,百死无憾!”他激动之下,言语间满是切切诚意。
督臣卢象升笑了笑,移步向行辕外走去,边走边说道:“心存忠君护国之念,有为国舍生之愿,固是好的,但更要审时度势,存身才能立命!”
张诚忙跟上去,轻声说道:“督臣教诲的是,张诚谨记了。”
二人步出行辕,外面秋风瑟瑟,稀疏的小雪花随风飘下,落在二人脸上,便化成水珠,消逝不见了。
“人生何其相似这雪花,璀璨只在一时,到了,终归要消逝无踪。”卢象升感慨着。
张诚抬起头,看向飘荡的漫天雪花,说道:“古人语,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亦增辉日月,正因生命短暂,才更需奋发向上,吾当以萤火之微光,带些许明亮,照一方土地,护一方之百姓,虽百死,而无憾!”
卢象升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张诚,目光中的呆滞渐渐退却,希望重新燃起,炯炯的神采再次出现于他的双目之中。
“忠忱啊,我一把年岁,却还没你活的透彻,尘雾之微……萤烛末光……哈哈……好一个萤烛末光!”卢象升豪迈的笑着,一扫之前的愤懑和沉郁。
张诚见到督臣面上神采依然,心下欣慰,却不得不提醒道:“督臣,末将以为,高监军既能去分去半数兵马,更要小心提防,会不会在粮草一事上,再生掣肘。”
卢象升闻言,停下脚步,望着远处,似在沉思着,良久,又抬脚走向远处,边走边对张诚殷切嘱咐着:“忠忱呀,你大功初立,朝廷未及封赏,然一个游击将军,你是当得气的,若是日后再有所斩获,恩赏必隆,本督唯盼你能常怀忠义之心,常思忠君报国之念,上护圣主,下佑黎民。”
张诚默默跟随着,督臣卢象升对张诚是多加勉励,殷殷期望可见一般。
二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张诚便拜别卢象升,回转营地准备移营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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