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东罕京城迤都大雾。
东罕少山,王城更是一马平川,且百姓没有登高的习俗,就连王室也仅是在这天象征性地祭祀一番。
作为庶出王子的楚休,连这种再平常不过的祭天都无权参加,他也不想去受几位兄弟的冷嘲热讽,所以更愿意和两个孩子待在府中。
楚休的府邸不大,若不是因为他有军职在身,恐怕连这点地方都没有。
妻子死得早,给他留了一儿一女,楚休的命不好,但生得一双儿女却活泼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楚休的儿子比女儿大五岁,生得虎头虎脑,打小就机灵,最重要的是他的肩头,天生便有一块白狼状的胎记。
东罕崇尚白狼,许多人暗自猜想这位小小王子会是东罕将来的王,小家伙也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举手投足便已有了皇家气度。
就连楚休那位一直不待见自己的父王,对这位孙儿也是疼爱有加,时不时就会接进宫里住几天,并连带着对这位不讨喜的儿子,也多了几分笑面。
东罕历来都是母凭子贵,父凭子贵倒是第一次。
楚休是根直肠子,并未想着依靠儿子提高自己的地位。
能和父王像正常父子一样说几句话固然让他高兴,但最重要的还是儿女能健康成长,平日进宫也都是他亲自送儿子前去,生怕出了什么闪失。
但造化弄人,这天楚休因军务外出,宫中突然派人来接王孙进宫,府中管事怕耽搁了惹得大王不悦,便自己送小主子进宫,不成想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楚休三天不吃不喝,疯了一样到处寻找,最终在一处偏僻地方,找到了二人的尸体。
府中管事浑身都是刀伤,但尚且能认出全貌,而被他压在身下的小主子就要凄惨得多,不但被砍得面目全非,而且还被野狼拖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样貌。
望着儿子身上再熟悉不过的衣服,这位年近三十的汉子再也坚持不住,昏死过去。
东罕大王动了怒,给出丰厚悬赏调查此事,最后查来查去,也不过是抓了几伙响马,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楚休大病月余,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辞去了京中一切事务,请调边关,他不想仅剩的女儿再有什么差池了。
老大王对这个庶子的愧疚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毕竟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孙儿,于是同意了对方的请求,将其调到拦江做了守备将军。
……
之后不久,中原出了个带着孩子闯荡江湖的背剑游侠儿。
游侠自称赵之逸,长相俊俏,他带的那个孩子六七岁模样,煞是可爱,沿途无论单枪匹马闯荡江湖的女侠,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毫无意外地被这对“父子”吸引。
那游侠借机给自己编了个“发妻早逝,携子寻仇”的悲情故事,赚足了那些不谙江湖险恶女子的眼泪,当中个别母爱泛滥的,更是放下女子矜持,主动提出要给孩子做后娘。
游侠秉承着“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则,声称自己始终放不下亡妻,打死都不同意,那些女子因此更是被他的痴情打动,立志此生非他不嫁。
“父子”两人走走停停,从东南到西北,近乎将整个王朝转了个遍。
游侠终究是没把持住,与一女子定了终身,最后在一处叫谢家村的地方安了家。
他们暂住在一个农户家里,农户家中有个女儿,一家三口生活虽然其乐融融,但总摆脱不了重男轻女,想再要个儿子。
怎奈何媳妇肚子不争气,铁犁都快磨平了,地里仍是长不出东西。
赵之逸知道这孩子总跟着自己不是个事,就打算将他交给农户一家,后者白捡个大儿子,自然乐意,并当即给他取名“谢春”。
那一年春节,谢家村如同往年一样张贴新联准备包饺子,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原本一切都那么平静,可北突军突然到访,给这座小村庄带来了滔天灾祸。
北突大将哈尔巴携骑兵闯入村内,大肆抢掠屠戮,游侠赵之逸拼死也只护住了妻儿。
援军赶到后,在废墟中找到了侥幸逃过一劫的谢春,刚有了新家的小家伙再度孤苦无依。
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化名赵之逸的游侠带着妻儿和谢春回了京,妻儿交由熟人照顾后,那名出自东罕王室的孩子被送往一处地方秘密训练。
赵之逸自己,则投入到了旷日持久的夺嫡之战。
一转眼就是三年,在严军和潘元正等人的拥护下,本名王二牛的皇子入主东宫,一年后顺利登基做了皇帝。
同年,王柄权出生,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被调入宫中,专门服侍这位刚出生的八皇子。
……
王府庭院,王柄权边喝酒边听小春子讲述这些过往,他没想到对方和圣恩帝竟有这种交情。
待其讲完,王柄权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
“这么说来,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皇子的身份?”
小春子闻言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见对方被搞得满脸疑惑,他讪讪说道:
“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真切,只觉得一切像是梦,以为自己是想当主子想疯了。
长大以后,圣恩帝告诉我实情,我才知道原来那些记忆都是真的。当时我是很生气,认为他故意在瞒我,可那天的圣恩帝就像变了个人,和我滔滔不绝说起了当时闯荡江湖的经历。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在被救下之后,是我自己提出的要离开东罕,估计是打小就有趋吉避凶的直觉吧。”
王柄权闻言笑道:
“都知道自己是皇子了,还心甘情愿给我当奴才?”
小春子不好意思笑笑,如实道:
“也犹豫过,不过想起您为了帮我报仇,做了那么多事,就觉着一切都值了。
而且我也慢慢开始偷懒了,您不在的时候,我都使唤婢女给我剥葡萄吃。”
王柄权面露无奈,喝下一大口酒,趁着酒劲道:
“既然都要走了,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一起说了吧。”
“我怕您打我。”小春子唯唯诺诺道。
王柄权大手一挥道:“但说无妨,谁急眼谁孙子。”
看着他豪迈的样子,小春子放下心,徐徐道来:
“其实,我也会惊鸿十三式。”
王柄权眉毛一挑,“就这点事?”
这事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当中,小春子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
“惊鸿十三式本名醉牛坡剑法,因为和陛下名字犯冲,所以被他给改了。
殿下八岁那年,被陛下狠狠打了一顿,起因是摔坏了他很喜欢的一支玉笛,其实那是小的摔地。”
“什么?!”
小春子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
“殿下十岁那年,偷看娘娘洗澡被抓了个正着,沦为宫中所有人笑话,大家都说您是人傻心不傻。”
“也是你做的?”王柄权瞪大双眼。
小春子点点头,面露歉意。
“父皇当初怎么就没阉了你再让你入宫?”
“殿下,咱说好不生气地。”
“你大爷,老子小时候没少替你背黑锅吧?”
“嘿嘿,也就四五次。”
“也就?”
……
二人把话聊开了,许多事情反而容易问出口了,小春子犹豫了下,询问道:
“殿下,是楚里夏那丫头让你劝我回去地?”
“她劝了你好久,都劝不动,说什么都要等我回来。我说这丫头怎么总看我不顺眼,合着是怕我跟她抢哥哥呀。”
小春子脸上露出温柔笑意,“我离开东罕的时候,她才那么小。”
王柄权面带坏笑,接话道:“二十多年过去了,竟长得这么大。”
小春子闻言脸上堆笑,一副狗腿子模样,凑近小声道:
“殿下,若您不介意……”
“怎么,你是既想当老子妹夫,还想让我给你当妹夫?”
不用小春子说完,王柄权已经猜到了他要放什么屁了,“我一个老爷们介意什么?这事你能把王妃说动了就成。”
一提到王妃,小春子立马蔫了下来,讪讪一笑,再不敢提这茬。
二人碰过杯,王柄权叹息一声,感叹道:“楚里春,是个好名字。”
“谢殿下。”小春子腼腆一笑。
“你都王子了,能不能有点王霸之气,别整天一副奴才德性。”
“习惯了,要不我还是不去做什么王子了,跟着殿下挺好的。”
“别,东罕王子给我当了二十年奴才,这话说出去多有面儿啊,你要是不回去,说出去也没人信不是?”
小春子没有答话,王柄权也是兴致缺缺,谈到离别话题,两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许久过后,小春子看向王柄权,认真道:
“殿下,用不用我帮你杀了那个文将?”
王柄权摇摇头,“你是东罕未来的王,文将怎么说也帮你爹坐稳了王位,如今东罕是文人的天下,你不适合做这种卸磨杀驴勾当,这事还得我亲自动手。”
……
东罕皇宫,紫阙楼已是人去楼空,原本将四到七层挤得水泄不通的士子们,也都被分去了刚刚成立的各个殿阁。
在丞相文将事先谋划和楚不休铁血镇压下,许多意图挑起事端的武将都被流放或者灭门,没能掀起太大风浪。
其余还在观望的武臣眼见局势已定,或告老归乡,或让自家子孙弃武学文,终归是认命了。
东罕朝堂一下子形成了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文人为尊景象。
紫阙楼顶楼,花费二十年谋划了这一切的白衣儒生正站在窗口旁,静静望着窗外的新气象。
他在这栋楼里已经待习惯了,宁肯费力爬上九楼,也不愿踏进那令全东罕士子都向往的殿阁之中。
旁边角落中,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正单膝跪地。
白衣儒生轻声开口:
“思桐,我说过了,这里是大内,你伤口未愈,不需要在此护卫。”
中年男子沉声道:
“先生,那人功力已经恢复,定然会前来寻仇,连我都没能躲过他一击,还是小心为妙,而且小王子那边……”
男子说完,便抬起头来,眼神空洞无神,正是东罕第一目盲刺客燕离。
白衣儒生轻敲窗户边框,淡淡道:
“你无需担心小王子,那位王爷是不会让他出手地。潘元正已死,东罕局势也已安定,我的死活没那么重要了。”
说到这里,儒生一顿,嘴角露出笑意,直直看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景象,过了一会他才继续道:
“夏侯家的庭院我已经向大王要回了,你随时都可以搬进去。”
中年男子闻言身体一颤,轻声道:“谢过先生。”
“都是你应得的,去吧。”
许久过后,白衣儒生转过头,楼内只剩他一人,儒生整整衣服,缓步朝楼下走去。
……
距皇城往东不远处,有一座巨大宅院,宅子大门悬有“夏侯府”三字,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享有如此一座大宅,足见夏侯家实力非比寻常。
夏侯家也确实有这份能耐,巅峰时期不但有多位女子嫁入王室,族内几名男丁也都在朝中担任重要军职,风头一时无两。
那时的夏侯家权势滔天枝繁叶茂,旁支四通八达,“夏侯”二字光是说出来,就已经代表了一份荣耀,而比“夏侯”二字更金贵的,当属夏侯家的女子。
夏侯家出来的女子,哪怕是一个鼻歪眼斜的丑八怪,也有大把豪门贵胄抢着要。
无他,跟夏侯家攀上亲戚,无异于跟王室有了牵连,论资排辈,甚至有可能跟王子攀上连襟。
曾有位小领主,看上了一位夏侯家的旁系女眷,那女子生得肤黑貌丑、跛足口斜,就算放到家里当下人都会觉着碍眼。
即便如此,那位小有名气的领主仍是铁了心想要将她娶回去做正妻,结果到头来反倒被对方嫌弃官职低微,门不当户不对。
就是这样不可一世的夏侯家,竟也有一天被贴上封条,男子尽数充军,女子皆做娼妓。
十几年前,近乎一夜之间,夏侯家从云端跌落谷底,无论主家旁家,皆都遭了殃。
唯有一些与本家关系稀薄到比水还淡的细末旁支,才勉强没被牵连,但也都被剥夺了住在夏侯府的权力,与平民无异。
对于这件事,朝中内外众说纷纭,有说关乎夺嫡的,有说兔死狗烹的,唯有一儒生酒后道出了真言:
此事关乎当年王孙之死。
但那儒生酒后疯疯癫癫,举止怪异,众人只当他是胡说八道,没一个信的。
直至有心人发现,这儒生竟是当朝一品丞相,也正是此人辅佐大王楚不休坐上的王位。
这才对他的话语深信不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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