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常风跟随李东阳来到了内阁值房,商议查科举舞弊案的事。
李东阳喝了口茶:“常同知,我知道你们锦衣卫喜好掀起大案。但这一回,望你不要如此。”
“会试之事万分敏福如果闹大了,恐伤及下读书人之心。那就牵扯到了江山社稷的根本。”
弘治朝之初,李东阳还是个侍讲学士时,见到常风一口一个“常爷”。
如今做了次辅,称呼便改成了“常同知”。
自然,这是官面上的称呼方式。无可厚非。
不过这感觉,就像后世有些渣男,结婚前叫人家甜甜,结婚后叫人家牛夫人。
李东阳的意思,显然是想让科场舞弊案大事化,事化无。
常风却没有轻易表态,只:“在下跟次辅尽力去查,查清真相便是。”
李东阳微微点头:“好吧。咱们先去翰林院,召集一众学官,前往礼部重阅试卷。”
李东阳显然是将自己当成了此次调查的主导者。
常风道:“听凭次辅吩咐。”
且早朝过后,宫中浣衣局的一处隐蔽房屋内。
八名太监、少监、监丞,围坐在一处。
房屋的窗户封着,不见一点阳光,显得很神秘。
八人分别是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
这八人在今后将有一个臭名昭着但又威名显赫的名字“八虎”。
但如今,这八人还算不上“虎”。势力也没有日后那么大。
这个宦官集团成立的目的,便是抱团对抗文官集团。
京城官场中人都知道,皇上依赖文官。文官势力日益坐大。
去年秋,文官集团甚至操纵御史上折,废除镇守太监制度。这引起了宫内宦官们的警觉。
再任由文官势力扩张,恐怕宦官们今后会变成无权无势的朝堂透明。
于是这八人暗自结党,每每发生大事,都在浣衣局中秘密议事。
不过这个宦官集团也并非铁板一块。
譬如张永看不上刘瑾和谷大用,觉得二人只会搞阴谋诡计;谷大用又与丘聚不对付;马永成又觉得张永一介武夫没脑子
他们是为了宦官共同的利益,放下各自的矛盾,勉强走到一起的。
刘瑾清了清嗓子:“诸位都晓得,如今文官势大。假以时日,恐怕内阁会彻底夺去司礼监之权。”
“地方督抚会夺去镇守太监、监管太监之权。”
“这两年,文官们屡屡对咱们发动攻势。因皇上对待文官过于宽仁。咱们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今日,还手的好机会终于到了!”
张永喝了口茶:“你的是会试舞弊的事?”
刘瑾点点头:“没错!程敏政虽只是侍郎,却因他的出身,乃文官势力的核心成员之一。”
“可以,大明的顶级文官,跟他多多少少都能牵上关系。”
“且这一回,上折子弹劾程敏政的不是咱们的人。而是文官里巴望着参人升官的愣头青华昶。”
“这是他们狗咬狗!怨不得咱们。”
谷大用接话:“咱们可以借着他们狗咬狗机会,一案牵十案,一案飞十里。将文官势力连根拔起。”
魏彬笑道:“嘿,谷公公高明啊!”
高凤道:“可是负责此案的是李东阳。咱们如何插手?”
罗祥道:“高公公怎么糊涂了?锦衣卫的常爷参与查案。他是咱们一方的人。咱们八缺中,有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
高凤的是事实。
常风的确与八虎中的多人关系匪浅。
刘瑾自不必。若不是常风,他现在恐怕还是个卑微的火者。
李广栽赃兴王兵变,张永卷入其郑是常风雷厉风行,替张永洗脱了冤屈。二人还共同跟随过王越抬棺西征。
魏彬当初是山东河道监管少监郭奇驴的手下。常风随刘大夏前往山东治河,惩治郭奇驴,命魏彬反戈一击。
事后常风兑现诺言,将魏彬带回了京城,交给刘瑾好生关照。
若不是常风,魏彬现在还在给郭奇驴在床榻上扮媳妇儿呢。哪能平步青云,升为都知监监丞?
丘聚没受过常风恩惠。但跟常风关系不错。
他主管城郊皇庄。弘治帝曾将皇庄的一千亩地赐给常风。
这一千亩地,一直是丘聚顺手帮着常风打理。
每年常风带家人去自家田地踏春,都去找丘聚喝茶聊。
也就是,八虎之中有四人跟常风关系匪浅。
刘瑾道:“罗公公的对。常爷是咱们一方的人。且他本就是厂卫的大佬之一。”
“厂卫与文官,本就是相生相磕敌!”
“今夜我去找常爷,让他帮忙,把科举案弄成一案牵十案的大案。”
张永道:“我也去。我跟常爷刚刚西征归来,算是共过生死的袍泽呢。他得给我几分薄面。”
刘瑾笑道:“除了常爷,还有一人肯助我们一臂之力,对付文官。”
张永问:“谁?”
刘瑾轻轻拍了拍手。
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隐秘的房间。
此人是常风在锦衣卫中的替身,钱宁!
张永惊讶:“钱佥事?”
钱宁笑道:“正是在下。”
刘瑾道:“诸位,钱佥事是常爷的左膀右臂。这一回也愿助咱们,狠狠打击文官势力。”
钱宁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早就看不惯那群文官骑在我们厂卫头上拉屎了!”
“皇上宽仁,文官们便蹬鼻子上脸。不把皇帝的家奴放在眼里。”
“我一回儿就带人,把陈敏政和他手下的八位考官,还有本科三百名贡士全都抓进诏狱。”
张永问:“这是钱公公的意思嘛?”
钱宁狡黠的一笑:“我是我,我干爹是我干爹。我帮你们,是我自己的事,与我干爹无干。”
萧敬和钱能这两位宦官中的巨佬,一向油滑的很。从不在明面上参与跟文官集团的争斗。
谷大用阴笑道:“有钱佥事襄助,这回咱们如虎添翼啊!”
礼部大堂内。
常风跟李东阳和翰林院的学官们重阅考卷。
常风惊讶的发现了一桩事。他翻到了自己的考卷。这一次按照圆圈、三角、斜杠、竖杠、叉五种标记,他竟位列会试的三百零三名。
只差了三个名次,便能跻身杏榜。
不过这跟本案无关。
李东阳看了十几份考卷,便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如果此次会试出了问题,那问题就是经义的第四道题。”
“程侍郎的这道题,出得刁钻古怪。寻常考生,在这么短的考试时辰内,恐怕只能生拉硬凑一篇文章。”
“也只有当世大才才能够抓住此题的要点。”
常风附和:“次辅所言极是。我是会试的亲历者。这道题,我根本不知如何破题、承题。只能胡乱写一篇文章,免得交白。”
“如果给我三四日,遍览古籍。或许能够找出破题、承题之法。”
翰林学士王华道:“我粗略浏览了下前二十名的试卷。经义第四题,也只有第一名唐寅、第二名徐经文章切题。其余考生,全都是在生拉硬套。”
“其中唐寅的文章可谓锦绣。徐经略逊一筹,仅仅算切题罢了。”
“即便如此,徐经还是足够凭着这道题,跻身第二。”
众人在礼部内阅卷,阅了整整一。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李东阳想要赶紧下结论,帮程敏政脱身,免得京中有人借机掀起政潮。
李东阳道:“依我看,拔贡的这三百人,文章皆符合贡士的标准。”
“经义第四道题极为刁钻。唐寅、徐经做出来了,位列第一、第二实至名归。”
“别忘了,人家唐寅本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又是应乡试解元。他是有大才的人,成为会元有何稀奇?”
“徐经与唐寅交好。大才子的朋友,才学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都是那些落第举子嫉妒。他们名落孙山,心里有火无处发泄。这才借机闹事。”
“华昶那厮是谁的门生啊?想升官想疯了?跟着落第举子一起胡闹,竟将子虚乌有的事闹到了早朝上。”
李东阳了一堆话,归根结底就五个字“都是误会啊”。
常风皱眉:“次辅,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吧?”
“查案,要想到所有的可能。有没有一种可能,程敏政将经义第四题卖给了唐寅、徐经?”
“若是如此,二人在考前查阅古籍。想出了承题、破题之法。位列第一、第二也就自然而然了。”
李东阳刚想争辩。阁员谢迁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李东阳皱眉:“常同知,你们锦衣卫的钱宁抓了程敏政和八位主考官、本科三百名贡士。是你授意的嘛?”
常风一愣,随后面露愠色:“这钱宁,怎么自作主张。即便要抓,抓程敏政和唐寅、徐经也就是了。”
“把其余八位考官和二百九十八名贡士抓起来作甚。”
“次辅,色晚了,今日咱们就先到这儿吧。我回趟锦衣卫,把不该抓的人都放掉。”
李东阳道:“好吧。”
常风赶回了锦衣卫。钱宁、石文义、徐胖子迎了上来。
常风质问钱宁:“你抓这么多人作什么?”
钱宁道:“常爷,他们都有科场舞弊的嫌疑啊。咱们锦衣卫办案,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都是些软骨头文人。给他们上一遍大刑,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钱宁就这么个人,好大喜功,办案子能往大了办,不往了办。巴不得掀起惊大案,杀他几百个人,让自己威名更胜。
常风骂了声:“糊涂!你只将程敏政、唐寅、徐经三人扣下就是了。”
“先将他们关进诏狱。没我的吩咐不得上刑。其余考官、贡士一律放掉。”
钱宁只得拱手:“是。”
暮色已至。常风道:“今日先这样。弟兄们各自散了。晚上我在家好好想想,这件科场舞弊案怎么查。”
徐胖子道:“我爹最近痴迷敬佛。今日阖家上下要断食敬佛。我去你家打秋风。”
常风点头:“成。”
骑马回家的路上,徐胖子笑道:“钱宁这厮,又巴望着掀起惊大案了。”
常风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了锦衣卫的大掌柜。那京中真是要风声鹤唳。”
常风在家刚才晚饭,仆人通禀:“宫里的刘瑾刘公公、张永张公公求见。”
常风道:“哦?让他们客厅叙话。”
徐胖子道:“刚出了科举大案,他们俩就找上了门,应该不是凑巧。”
常风道:“嗯,你跟我一同来客厅。”
二人来到客厅。常风命人给刘瑾、张永上了茶。
刘瑾开始旁敲侧击:“常爷,不是我。京里的文官这些年简直无法无了。”
“皇上宽仁,对他们一再隐忍。可忍一时变本加厉,退一步得寸进尺啊!”
“今年刚过去不到三个月。内阁便封还了皇上整整十二道圣旨。”
“太宗爷设立内阁的初衷,是让阁员们为皇帝处置政务提出咨询建议。”
“而今内阁却骑到了皇帝头上。太宗爷泉下有知,长陵的棺材板恐怕都压不住啦!”
张永附和:“不光如此。文官和地方士绅们结成了铁板一块的利益同盟。”
“土地兼并日益猖獗,民百姓活不下去。根子就在那些贪得无厌的文官身上。”
“凡有人提出不符合他们利益的朝廷大政,他们便举起‘祖制不可违’的大旗抵制”
常风喝了口茶:“我,咱们三个都是老内相的人。自家人就别云山雾罩了。有什么事直就是!”
刘瑾笑道:“叔叔快人快语。我们宫里的意思,是借着这场科举舞弊案,狠狠收拾一批文官。”
“得让文官们知道,这下是皇上的下。不是他们文官的下。”
常风问:“你的宫里指的是谁?皇上?皇后?太皇太后?”
刘瑾解释:“指的是我们这些良心未泯的内官。”
“太祖爷严禁内官干政。但太宗爷却大胆启用内官,目的便是制衡文官势力。”
“可到了本朝。文官们竟真把内官视作了奴仆,毫不放在眼里。”
“长此以往,文官们岂不要独霸朝堂?子恐怕控制不了朝局。”
张永插话:“明了吧。我们希望常爷你将科举舞弊案办成洪武朝的空印案。让文官们晓得宫里、厂卫不是白给的。”
“朝堂也不是他们一家了算。”
常风喝了口茶,沉默不言,没有表达态度。
大厅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刘瑾很有眼力价,他起身道:“这是大事。需仔细斟酌。我们先告辞,常爷您好好考虑考虑。”
常风点头:“嗯。送客。”
刘瑾和张永刚走,常家又来了客人。
来的人是内阁三阁老,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阁员谢迁。
今夜的常府很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