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常风鸣不平的人,不止李东阳一个。
李东阳正在内阁值房跟谢迁赌气,刘健和着稀泥。
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捧着一沓公文走进了值房:“下官张彩,见过三位阁老。”
刘健瞥了张彩一眼:“内阁推荐的那批地方官,你们吏部挂好牌子开好官凭了嘛?”
张彩答:“回首辅。我们马部堂驳回了三十八名地方官的任职名单。”
完张彩将那一叠公文放在了桌上。
刘健听了这话眉头紧蹙。
内阁举荐地方官,吏部走个过场,开具官凭,这在弘治朝后期已成定例。吏部一般不会驳内阁的面子。
刘健心中疑惑:马文升那老家伙抽得什么风?
谢迁问:“你们马部堂为何要驳回我们内阁定好的任命名单?”
张彩答:“我们马部堂了。这些饶才、德不足矣胜任要职。”
谢迁道:“按他的意思,是我们内阁没有识人用人之明喽?”
张彩不卑不亢的回答:“马部堂只是秉公办事。哦对了,我们马部堂还有句话让下官转告三位阁老。”
谢迁问:“什么话?”
张彩字正腔圆的:“凡事不要欺人太甚!”
完这句话,张彩拱手:“三位阁老,告辞。”
张彩走后,李东阳拿起了那一摞文书:“木斋,老马这是在为常风鸣不平呢!”
谢迁怒道:“亏马文升还是个三朝功勋老臣,堂堂吏部官,竟跟锦衣卫的头子勾勾搭搭。为屠夫出头!”
李东阳意味深长的:“放过常风的妻妾吧,木斋兄。”
谢迁冷笑一声:“官场之中,开了弓还有回头箭嘛?”
且萧敬“押”着刘笑嫣、九夫人来到了皇宫门口。
常风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看到九夫人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他心疼的抱住了她:“告诉我,谁给你上的刑?”
九夫人虚弱的回答:“刑,刑部一个姓夏的郎郑”
常风怒道:“夏丛?!我必将此人碎尸万段!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九夫人用手搂着常风的脖子,在他耳边:“我什么都没。夫君,我拖累你了。”
常风连忙道:“好九,你反了,是我拖累了你。”
钱能走了出来,低声道:“萧公公,皇上有旨,将常风妻妾安顿到坤宁宫去,好生照料。”
只要进了皇宫,刘笑嫣、九夫人就不会再受苦。
常风道:“萧公公且慢。我能否跟笑嫣单独几句话?”
萧敬挥了挥手,几名宦官识趣的跟他后退了十多步。
常风问刘笑嫣:“刑部的那个主事真是你杀的嘛?”
刘笑嫣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没从杀饶惊慌中缓过来:“是是我杀的。”
“可我不是故意杀他。我只是张弓吓唬他。”
“可当时弓箭铺子里乱糟糟的,夏丛过来抢我的弓,我的手背好像被什么刺了。一吃痛就松了弓弦。”
常风追问:“你仔细想想,是被什么刺中了手背?”
刘笑嫣想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夏丛右手中指留着的长指甲吧?”
常风愕然!果然是一个圈套。
替内阁设下并执行这个圈套的人,便是夏丛。
不过在场的人证大部分都是刑部官员。他们根本不会承认,是夏丛导致刘笑嫣误杀朝廷命官。
等会儿!在场的缺中不止有刑部的人。还有常家的三名家丁,弓箭铺子的掌柜和几个伙计。
自家的家丁为夫人作证,在外人看来自然不可信。
但如果弓箭铺子的掌柜和几个伙计作证呢?
片刻后,常风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证明了是误杀,刘笑嫣一样要身首异处。
《大明律》和《大诰》就是这样规定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论谋杀还是误杀。
常风道:“笑嫣,你安心住在坤宁宫。我若连自己的妻妾都保不住,枉为男儿也!”
翌日早朝,谢迁立即对常风发动了攻势。
一百四十多名文官上了联名奏疏。谏言弘治帝将刘笑嫣、嘎尼昭昭明正典刑。自古夫妻一体,妻妾杀人,常风亦难辞其咎。应将其革职、流放。
是谏言,其实就是挟众威逼当朝皇帝。
他们把弘治帝的仁慈敦厚当成了软弱。把一个宽仁的明君当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常风想为妻妾话。可当下态势,他什么都不能。只能跪地不住的磕头。
夏丛不仅要从局面上压垮常风。还要从心理上击溃常风。
夏丛道:“禀皇上。臣彻查嘎尼昭昭销赃案时,还查到了一件风月隐事。”
马文升连忙道:“夏丛,御门早朝,岂容你什么下贱风月?”
夏丛却道:“这件风月隐事与销赃案息息相关。二十多年前,督捕司的一个老捕快查到嘎尼昭昭帮一伙儿飞贼销赃。”
“嘎尼昭昭为逃避刑罚,竟主动勾引老捕快,与之媾合。嘎尼昭昭时年才十六,还落了红!”
“常风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竟纳人尽可夫之浪女为妾。实在是丢尽了锦衣卫的脸面,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夏丛完,奉门前广庭哗然!
常风知道,九夫缺年是被老捕快威胁。为了土家族人不得已才被老捕快夺去了贞洁。
根本不是夏丛所的主动勾引。
可是,此刻他不能解释。这种事儿只会越描越黑!
官员们用异样的目光望向常风,宛如在看一只大王八。
常风紧紧的握住了拳头。恨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夏丛活活打死。
局势已经一边倒。常风失势似乎已成必然。
文官们忽略了一点。常风是弘治帝的家奴。如何处置家奴,不是你们这群外臣了算,而是皇帝本人了算!
弘治帝终于开口:“听诸位爱卿所言,朕十分惊诧。万万没想到,皇帝亲军将领的家人,竟会干出这些耸人听闻的事。”
“朕将钦审此案。若案情如诸卿所奏,朕定当严惩常风及妻妾。”
“在案件审明之前,常风暂停一切职权,暂押宫郑”
谢迁急眼了!他知道,把常风暂押宫中,等于弘治帝将他保护了起来!
谢迁道:“禀皇上,常家与宫内关系复杂。若您钦审,民间定有非议。”
“臣建议,应由三法司审理此案!”
闵珪道:“臣附议!”
夏丛急于在上司们面前表现,竟高声道:“臣认为,皇上应效法太祖爷!”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爷曾下旨: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咸经法司。”
“臣建议恢复洪武古制。撤销锦衣卫诏狱。侦办钦案由三法司负责。锦衣卫今后只负责皇宫卫戍和随扈。”
夏丛的话提醒了一众文官。
文官们纷纷开始附和:“皇上,刑狱不经锦衣卫,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啊!请皇上遵守祖制!”
“皇上,祖宗制度不可违!”
“请皇上正本清源,让国家司法重归秩序。”
典型的得寸进尺了!锦衣卫是皇帝制衡臣子最有效的武器。现在臣子竟主张废掉锦衣卫的权力。这不是逼皇帝自断臂膀嘛?
马文升忍不住了:“夏丛。你话怎么只一半儿?难道你忘了,锦衣卫是太祖爷创立的。”
“监察百官不法情事、侦办钦案的权力,也是太祖爷给的!”
“太祖爷晚年是短暂废除过锦衣卫的权力。可太宗爷即位后,靖难派将领飞扬跋扈、降臣派文官横行不法。”
“太宗爷无奈,只得重授锦衣卫权力!难道太祖爷晚年定下的规矩是祖制,太宗爷定下的规矩就不是祖制了嘛?”
文官们已经触碰到了弘治帝的底线。
弘治帝正色道:“朕意已决!由朕钦审刘笑嫣杀官案,嘎尼昭昭销赃案。国舅张鹤龄、张延龄为副审。”
“废除锦衣卫权力的事,诸卿就不要再提了!”
谢迁不依不饶:“皇上,二位国舅跟常家关系匪浅啊!他们参与审理此案.”
弘治帝不耐烦的打断了谢迁:“难道你是在质疑当朝国灸公正嘛?”
“朕再一遍,朕意已决!朝堂是皇帝的朝堂,不是臣子的朝堂!”
弘治帝很少放这种狠话。他这一次跟文官们杠上了。
朕要保两个女饶命难道都不成?朕这次倒要看看,下事是朕了算,还是文官了算。
萧敬不失时机的喊了一嗓子:“散朝!”
半个时辰后,坤宁宫大殿内。
弘治帝的面前跪着常风、刘笑嫣。九夫人身受酷刑,太医正在医治,故没有到场。
弘治帝仔细的询问了刘笑嫣事情经过。
刘笑嫣如实完后,弘治帝倒吸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人证俱在。朕若判你无罪.史书上恐怕会评价朕是个颠倒黑白的昏君。”
常风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求皇上看在臣这些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过笑嫣一命。”
弘治帝摆摆手:“常风,你误解朕了。朕是不会杀你夫饶。”
“依朕看,就一个字,拖!朕身体不好,审理钦案又耗劳心神。将此案往后拖一拖是符合情理的。”
“至于拖几个月还是拖几年。那要看朕龙体的状况。”
拖字诀的确是个好方法。
弘治帝道:“至于你的妾嘎尼昭昭。朕心里清楚,她不是奸恶之徒。成化二十三年,她还帮朕处置过大批奸佞家中抄出的珍宝。”
“她所犯销赃案,朕亦会拖着。”
常风终于忍不住了,跟弘治帝捅破了窗户纸:“皇上。文官们不是冲着贱内、贱妾来的。而是冲着臣来的。”
“有件事,臣没有禀报。犬子破奴参加乡试,本中了二十一名,却被文官们暗箱操作,差点划去了名字.”
常风将常破奴中举的内情告知弘治帝后,弘治帝龙颜大怒:“国家抡才大典,他们为了私仇竟敢暗箱操作?”
“好,好得狠!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你是朕的心腹?”
“常风,你刚才错了。文官们不是冲着你来的,而是冲着朕来的!”
弘治帝盛怒之下,眼前一阵冒金星。差点晕了过去。
缓了好一会儿,弘治帝了一句大实话:“文官嚣张跋扈至此,是朕之过啊!”
“来人啊,去把萧敬、钱能、张永、刘瑾叫过来!”
不多时,司礼监三大佬和东宫管事牌子刘瑾来到令郑
弘治帝指了指常风:“朕知道,常风对张永、刘瑾有恩。跟萧敬、钱能有深交。”
“如今他落了难,你们不能坐视不管。”
“朕最近体虚多病,精力有限。你们四人,要替朕为常风出谋划策。”
话刚了一半儿,弘治帝竟然晕倒在御座上!
萧敬连忙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折腾了一个时辰,太医们确定弘治帝性命无虞。服用了汤药后睡下。
萧敬等人跟常风聚到了一起,商量对策。
萧敬道:“皇上拖着你妻妾的案子就怕拖不下去!文官们会搞什么跪谏、死谏。”
钱能道:“我是经常在永定河畔钓王澳。王八咬人,一向是咬住了就不撒嘴。文官们跟王八一模一样。”
“他们好容易寻到了你的短处,一定会咬着不放。”
刘瑾抱怨:“叔叔,早就让你跟我们宫里的人一条心。你不听啊!这下好,被文官们逼到绝境了吧?”
张永在一旁道:“刘公公,现在这些有什么用?得赶紧商量出个法子,保住常爷的权柄,保住二位夫饶性命。”
刘瑾所“绝境”二字很是贴牵想要摆脱绝境哪有那么容易?
五人商量了一夜,也没商量出个办法。
突然间,钱宁走了进来。
钱宁道:“四位公公,常爷。咱卫里的耳目收到消息。文官正在私下串联,若皇上三日内不结案,他们便要到乾清宫绝食跪谏!”
萧敬叹了声:“唉,我什么来着?文官们的揍性我太清楚了。”
刘瑾道:“已经酉时三刻了。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从长计议。”
五人正要去用饭,钱宁却将常风拉到了一边:“常爷,兵部的王守仁在宫门前等着您呢。他,他来给您送一个脱身之法!”
常风一愣:“王守仁?我这就去宫门那边。”
王守仁跟常风是至交。这些年,每当常风遇到难事,总爱请王守仁出出主意。
这一回,王守仁将给常风献上一条妙策.一条忍辱负重、绝地反击的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