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开国至今,没有任何一位皇帝去动宗室的利益。
太祖爷所定的宗室制度,本质是一个确保朱氏子孙荣华富贵于万万年的自私制度。
太祖还漏算了一点,那就是宗室强大的生育能力。
在万恶的封建王朝,一个权贵能够找一堆女人给他生孩子。
庆成王朱美镒,光是有名分的妻妾就有二十一位。
这还不算偷鸡摸狗。
譬如庆成王曾违反制度,与乐女私通。乐女的丈夫告发官府,庆成王将其活活打死。
两位王府护卫的旗手脚不干净,偷拿王府财物。庆成王答应不予追究,条件是二人献上妻子供他享乐。
皇帝姓朱,宗室也姓朱。他们是一家人。宗室供养对朝廷财政的压力如此之大,历代大明皇帝不是不知。
但没有任何一位皇帝去动宗室。在皇帝们看来,朱家即下。若朱家宗室利益受损,要这下还有何用?
这算封建王朝皇帝的历史局限性。
怀恩生前曾语重心长的告诫过常风:无论你今后多得势,都不要与宗室为担这是皇族家奴的大忌。
很显然,对付宗室比对付文官更容易引火上身。
常风这回却打定了主意,碰一碰大明王朝不可触碰的逆鳞。
最近他时常在想,我明年就四十岁了,在锦衣卫发迹已有十九年。
这十九年中,除了官场争斗、宫廷阴谋、旁门左道、蝇营狗苟,我就没做过几年真正有利于社稷的事。
别看人前的常风身份显赫、起居八座。人后.常风有时很看不起自己。他渴望做一件能让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事。
常风已经想出了一个计划,一个借刀杀饶计划。
这日,他来到了京城的老德泰茶馆。
老德泰茶馆是京城最大的茶馆,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一个名叫王大嘴的人正坐在茶座上高谈阔论。
这王大嘴对外的身份是个败家子,尚未败光的那种。地地道道的老京城,消息灵通,无所不知、无所不。
他另一重身份,是锦衣卫埋在市井之中的乌鸦校尉,专司造谣。
用后世的话,谣言是一门战略欺骗的学问。
平常锦衣卫的乌鸦校尉潜伏于茶楼酒肆之间,出手阔绰。吃喝玩乐、呼朋唤友就是他们的日常差事。
此刻,王大嘴正在跟众人吹嘘:“我买的那匹‘玉麒麟’,简直就是四蹄如风,风驰电掣,飒沓如流星。”
“那真是一头驴中极品!”
马在历代都是战略物资。但大明之前并不禁止百姓买马。
今年初,领左副都御史衔、陕西马政杨一清上书言马事,指出大明严重缺乏马匹。导致骑兵规模无法扩大。应严禁民间富户买马。
弘治帝从善如流,接纳谏言。自此之后,富户再有钱,也不得买马,只能买驴、骡。
常风坐到了王大嘴对面的桌子后,想看看王大嘴的“乌鸦”功力。
王大嘴发现了常风。但没有过去打招呼。
他似乎跟常风心有灵犀,想在上司面前卖弄下满嘴跑马的能力。
于是王大嘴话锋一转:“可惜,我那玉麒麟掉进茶碗里淹死了!”
此言一出,茶楼内哗然。
茶客们议论纷纷:“王老兄,你也太能瞎编了吧!你刚才还你那玉麒麟膘肥体健,重八百斤呢。能掉进茶碗里淹死?那得多大的茶碗?”
“就是就是。王老兄,咱们喝的是茶,又不是酒。你怎么就起醉话来了呢?”
常风也来了兴趣,坐等王大嘴如何自圆其。
王大嘴笑道:“诸位,我愿对发誓。若我的是假话,我宁愿请诸位喝一年的茶!”
“是这么回事。有人看上了我那匹玉麒麟。他手头缺银子,又爱这玉麒麟爱得紧。干脆用一座四合院跟我交换。我便换给了他。”
“过了半个月,我一个亲戚想在京城定居,所有关节都打通了。唯独缺一座京城内的常住居所报给官府。”
“我这人最热心肠。于是乎啊,就把四合院送给了亲戚。亲戚为了报答我,送了我一幅宋人王希孟的青绿山水。”
一名茶客质疑:“等会儿!王老兄,你玉麒麟掉进茶碗里淹死了,怎么又跟人换了四合院?”
王大嘴道:“你先别急啊。马上我就要到玉麒麟的事了。”
“秋的时候,我逛花鸟鱼虫市,看了一场斗虫。一个老夫子养了一只青翅大将军。嘿,那真是百战百胜,虫中吕布。”
“我想跟他买下来。人家却一口回绝。我这心啊,就跟一万个鸡毛掸子在挠似的。每做梦都能梦到那只青翅大将军。”
“咱老京城看到的东西,想尽法子也得弄到手不是?”
常风终于忍不住插话:“王公子,你该不会用强,抢了人家的青翅大将军吧?”
王大嘴朝着常风一拱手:“这位仁兄错了。咱老京城从不干下三滥的事。我打听到啊,这老夫子最爱唐宋书画。”
“于是我就拿那幅王希孟真迹,找老夫子把青翅大将军换到了手。”
一个胖茶客忍不住了:“我王老兄,你东拉西扯,还是没玉麒麟掉进茶碗里淹死的事儿啊!要是圆不上,弟兄们就多谢你一年的茶钱了。”
王大嘴笑道:“这不就快到正题了嘛?我高高兴兴拿着青翅大将军回了家。爱得不行不行的。”
“哪曾想,我一个不留神,虫盆盖子没盖严。青翅大将军竟跳进了茶碗里,淹死了!”
“诸位,老京城心爱的玩物没了,那就跟如丧考妣似的。”
“我拿健驴玉麒麟换了四合院,又拿四合院换了山水画,再拿山水画换了青翅大将军。”
“青翅大将军掉进茶碗里淹死了,不就等于八百斤的健驴玉麒麟掉进茶碗里淹死了嘛?”
一众茶客恍然大悟,纷纷劝王大嘴节哀顺变。
王大嘴哭丧着脸:“诸位,你们非逼着我出伤心事,弄得我心里不痛快。总该请我喝杯茶吧!”
常风站起身:“王公子,我请你去雅间喝上好的碧螺春,如何?”
王大嘴拱手:“那就谢谢这位兄台了。”
搭着毛巾板的店二高喊一声:“二位爷,楼上雅间请。”
常风跟王大嘴进得雅间。
王大嘴压低声音:“见过常爷。”
常风道:“人多眼杂的,免礼吧。坐。”
二人入座,店二上了碧螺春。
店二走后,常风品了口茶:“你这张嘴啊,简直能把死的成活的。把黑的成白的。”
“不是我自夸,当初我招你进北镇抚司做乌鸦校尉,真是慧眼识珠。”
王大嘴一脸感激的表情:“若不是常爷当初抬举我,到现在我还是宛平县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呢。”
常风道:“好了,闲言少叙。咱们正题。我需要你们十个乌鸦校尉,在京城内替我散播一条谣言。”
常风如此这般,这般如茨跟王大嘴交待了一番。
王大嘴拱手:“常爷放心。七之内,这条谣言定能传遍京城!”
常风起身:“我相信你这张嘴不会让我失望。我先走一步。”
三后的傍晚时分,常风跟往常一样,下差回到了家。
恰巧,常破奴一身短打扮,背着弓箭、箭筒也回了家。
常风呵斥他:“还有五个月就要春闱大考了。你不在家温书备考,又跑到哪里疯野去了?”
常破奴解释:“爹,你可冤枉我了!是太子下了谕令,命我去京郊陪他和江彬狩猎。”
常风惊讶:“江彬刚进东宫负责卫戍才几日,就如疵宠嘛?竟获得了跟殿下一同狩猎的殊荣。”
常破奴道:“江千户可受宠呢!我听刘公公,殿下将他引为知己。二人还同榻而眠!”
常风吃惊不已:“跟储君同榻而眠?”
常破奴点点头:“是啊!晌午的时候,殿下还对我,他觉得江彬是他前生的兄弟。今生与他再叙兄弟情。”
江彬进东宫负责卫戍,常风是出了大力的。他是江彬的伯乐。
如今江彬在东宫得宠,对常风来是好事。
常风自嘲的想:我当初也是从东宫发迹的。可我是靠着九死一生办妥一件件艰难的差事,赢得储君的信赖。
江彬这子鸿员头啊。刚跟太子认识几日,就成了太子的知己,“前世的兄弟”。
比不了,真是比不了。
父子二人正着话,常风的义子尤敬武也回了府,踏入了前院。
尤敬武一脸出神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事。常风一连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尤敬武直截帘:“义父,您上次跟我的,那位江西分宜严举人家的姐.是不是叫严娇?”
常风答:“是啊。我上次没跟你提她的芳名啊。你如何晓得?”
尤敬武道:“今日王镇抚使派我去南城猫狗市办一件差事。恰巧遇到几个地痞调戏一位姐。”
“那姐是她兄长陪着出来买狸花猫的。奈何她兄长是个文弱书生,护不住她。”
“我就亮了锦衣卫的腰牌,吓退那群地痞,救下了这对兄妹。一攀谈才知,他们是江西分宜人,父亲是在京备考的举人。”
“姐名叫严娇,她兄长名叫严嵩。亦是一位举人.”
常风心道:统领南镇抚司多年的王妙心,安排一场儿女的偶遇真是菜一碟。
常风开门见山的:“本来我打算给你媒的。不过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今日你见了那姐,觉得如何?”
尤敬武直接给常风跪倒:“孩儿跪请义父做主,成全我和严姐的婚事!”
常风笑道:“快起来。我猜你们是看对眼了。成,明日我就让王妙心去找严家人谈下定礼的事。”
吃罢了完饭,常风对尤敬武:“陪我出去逛逛。”
常破奴问:“爹,你跟敬武大哥去哪儿逛啊?我也去。”
常风却道:“你留在家好好温书。别老想着出去瞎逛。”
常破奴有些不服气:“咱家参加明年春闱大比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怎么不见您发奋啊。”
常风笑骂道:“你能跟我比嘛?你爹我是朝廷的从三品武官,缇骑首领。我中不中进士,都无碍前程。”
“你则不同。咱家又没有爵位给你继常若中不了进士,最多只能当个县丞。一辈子的前程不超过从六品。”
常风领着尤敬武出得府邸,来到了叙雅馆。
叙雅馆属于青楼中的南班子。客人们夜间围坐,在扬州瘦马的陪伴下“打茶围”,谈地。
聊尽兴了,再带着扬州瘦马去房中继续尽兴。
叙雅馆中还有许多“清座”,类似于后世的素场子。没有扬州瘦马作陪,仅供茶客们夜间闲聊。
二人选了两个清座,坐定喝茶。
不多时,一个着地道京城腔的胖茶客开始滔滔不绝的起了朝职机密”。
老京城嘛,都喜欢满嘴跑马,谈论政事。动不动就“内阁最近”如何如何。
胖茶客道:“诸位听了没有?如今文官的权势越来越大。那些朱姓宗室看不过眼了!”
“宗室们抱怨,这下姓‘朱’不姓‘孔’。可如今孔子的徒子徒孙,竟骑在了朱明皇族的头上拉屎!”
“晋藩的庆成王知道不?人家最近酝酿给皇上递奏疏,建议宗室参与政务,与文官分庭抗礼呢!”
一名瘦茶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胖茶客道:“这事儿京城里都传遍了!庆成王找了十位亲王,二十八位郡王联名。此番定要跟文官争个高低!”
瘦茶客道:“这下有好戏看了!宗室、文官二虎相争,咱们这些老百姓坐山观虎斗,看个热闹!”
常风听了这番对话,心中十分满意:北镇抚司的那些乌鸦校尉果然善于造谣之道。这才几日功夫,谣言已经传得满飞,还有鼻子有眼儿的。
尤敬武压低声音:“义父,他们妄谈国事。要不要抓起来?”
常风微微摇头:“民间议论,无碍朝政。咱们要是因为这点事儿抓人,恐怕诏狱会关个满号。连锦衣卫校场都挤满案犯。”
宗室要与文官较量一番的谣言没几就传得满飞。
用后世的话,常风这是在用魔法打败魔法。
宗室是老虎屁股摸不得,谁动宗室利益谁倒血霉。
常风才不会站在台前,与宗室为担
弘治十七年的文官势力达到了巅峰,皇帝的旨意他们都敢驳回。
常风要做的,就是制造谣言,挑起双方争斗。适当的时候再添上一把火,引导他们鹬蚌相争,让百姓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