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在诏狱放了众官,随后前往西苑豹房。
正德帝领着常青云在西苑御湖边钓鱼呢。
正德帝笑道:“青云呐,朕收你做义子好不好?”
常青云人小鬼大:“回皇上,不好。”
正德帝笑道:“哦?人人皆巴望着成为朕的义子,以后有个好升腾。你怎么不愿意当朕的义子呢?”
常青云奶声奶气的说:“回皇上。侄臣想长大后凭借自己的本事有一番作为。不想被人视为皇族裙带。”
正德帝道:“好娃子,有志向。你跟伱爹一样,都是自强不息的人。‘自强不息’四个字语出何处知道嘛?”
常青云答:“回皇上。出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皇上您便是自强不息的君子。您勤于操练团营,边军,准备一雪我朝土木堡之耻。”
“您又是厚德载物的君子。体恤百姓,爱民如子。”
正德帝“噗嗤”笑出了声:“这些拍马屁的话是谁教你的?”
常青云一本正经的说:“皇上错矣。这些可不是什么拍马屁的话。是青云的心里话!”
其实,这些话还真不是小孩子说得出的。是常青云的外公兼老师李东阳教他的。
正德帝喜上眉梢:“呵,朝中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还不及一个孩子懂朕呢!”
“他们认为朕操练京营、边军是在瞎折腾。认为朕之前普免钱粮亦是在瞎折腾。呵,归根结底,他们是嫌朕夺了他们手中的兵权,断了他们的财路!”
“青云,你还小,你不懂啊。”
二人在御湖边已经坐了整整半个时辰。鱼竿一点动静没有。
常青云始终是个孩子,无聊至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正德帝道:“不要不耐烦。钓鱼的乐趣在于,长时间的等待之后,鱼儿突然咬钩,杆子轻颤几下。就跟衽席之娱时,男人最后打那几下冷颤一般.”
常青云一头雾水:“皇上,侄臣听不懂。”
正德帝笑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常青云跟正德帝肩并肩坐在湖边钓鱼。江彬和十几位皇帝义子远远侍立着。
皇帝义子之一,去年调进京协助江彬整肃京营的边军指挥使李琮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对江彬说:“帅爷,父皇待常家这小娃简直恩荣有加啊。”
“普天下能跟天子并肩而坐垂钓御湖的,恐怕也只有常家小娃一人。”
江彬瞥了一眼李琮:“那是,皇上待常家人,与待寻常臣子不同。”
“常青云的父亲常破奴,年幼时便是皇上的伴读郎。看着吧,皇上迟早会收常青云做第一百二十八位义子。且这个最小的义子,比我等都要受恩宠。”
正说着话,江彬看到常风快步走了过来。
江彬一愣:“他怎么从河间回来了。”
常风不在京,锦衣卫便是江彬跟钱宁的。江彬盼着常风在河间住个一年半载别回来。
常风来到江彬面前。江彬拱手:“常帅爷,您老回来了。”
常风冷哼一声:“我要再不回来,你跟钱宁指不定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呢。”
“无旨无谕,你们竟连吏部天官都敢抓。你们疯了吧?”
江彬解释:“啊,杨一清和那些文官大不敬。又是跪谏,又是上奏疏,明里暗里贬低皇上。我跟钱宁身为忠于皇上的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出气。”
常风训斥他道:“就怕出气是假,弄权是真!杨一清和文官们我已经放了。”
江彬惊讶:“常帅爷,您私自放人,皇上晓得了可不会高兴。”
常风道:“什么叫我私自放人?明明是你们私自抓人。我是在纠正你们的错误。”
“行了,我要面圣。”
江彬是拦不住也不敢拦常风的,他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
常风来到了正德帝面前,跪地叩首:“臣常风,叩见皇上。”
正德帝转头看了眼常风:“姨夫回来了?快坐下,跟朕和青云一同钓鱼。”
常风起身后,常青云俯身撅着腚朝着常风拱手作揖:“祖父。”
常风道:“君前不施家礼。”
常青云吐了下舌头:“是,祖父。”
常风道:“启禀皇上。臣这段时日不在锦衣卫。江彬和钱宁私自做主,抓了杨一清和两百多名文官。这是臣训导他们二人不严之过。”
正德帝皱眉:“你把他们放了?”
常风答:“正是。我想江彬、钱宁胡乱抓人,绝非皇上您的意思。”
正德帝脸上略带不悦:“嗯,的确不是朕的意思。不过朕想给义子们赐国姓,入宗册。他们推三阻四,竟又玩起了刘健、谢迁在朝时的跪谏把戏。杨一清更出格,上奏疏说朕懈朝怠政。”
常风苦劝正德帝:“皇上,臣正要谏言您呢。给义子赐国姓,那是皇上对他们的恩荣,无可厚非。”
“但入宗册断不可行!”
正德帝看了常风一眼:“哦?为何不可行?”
常风答:“太祖皇帝开国时,宗室的亲王、郡王、将军不过四十九位而已。至今,宗室人口已繁衍至两万之多。”
“跟两万之数相比,一百二十七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是皇上有没有想过,这一百二十七人百年之后会繁衍出多少宗室?”
“朝廷又要拿出多少银子,养这些赐姓宗室之后?”
“文官们跪谏皇上,请皇上打消给赐姓义子入宗册的念头,他们绝不是无理取闹。”
正德帝瞪了常风一眼:“这回你跟文官们站一起?”
常风答:“臣向来是站理不站人。”
正德帝道:“连你都不懂朕。”
常风却道:“回皇上。臣知道您给义子们赐国姓、入宗册的初衷。”
“大明开国以来,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四朝,皆是勋贵领兵。”
“然土木堡之变,大明领兵的勋贵们几乎被瓦剌人残杀殆尽。”
“自那之后,大明便成了文官领兵,以文制武。”
“您的义子大多为武将。您赐他们国姓,给他们入宗册,是为抬高武将的地位。让他们在文官面前挺直腰杆。”
“您是想从文官手中收回本该属于皇帝的兵权。”
“但凡事过犹不及。赐国姓可行。若武将们都成了宗室,则会导致权势过剩,无人能够制约。”
常风说的有理有据。正德帝无奈,只得道:“罢了,就依你所言。只赐他们国姓,不入宗册。”
常风喊了一嗓子:“皇上,圣明啊!”
常青云有样学样,学着常风的腔调喊道:“皇上,圣明啊!”那滑稽的模样把正德帝给逗笑了。
正德帝道:“青云,你祖父是个老狐狸。你可别学他,当个小狐狸。你要以诚侍君。”
常青云道:“侄臣牢记皇上教诲,以诚侍君。”
正说着话,正德帝的鱼竿猛然一弯。
正德帝用力提杆,竟钓上来一条三四斤重的大锦鲤。
常风趁机拍马屁:“鲤鱼跃出御湖面,大明吉兆万万年!”
正德帝却道:“别说废话拍马屁了。快帮朕摘钩子!这鲤鱼劲头忒大!”
常风上前,跟正德帝一通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锦鲤放进了鱼篓里。
正德帝道:“这鱼赐给青云了。让皇姨晚上给他做清蒸鲤鱼。”
常青云童言无忌:“啊,皇上,侄臣可不敢吃这鱼。那不等于将大明的万万年吉兆吞进肚子里去啦?”
正德帝笑道:“听你祖父胡说呢。要是钓条大鲤鱼,大明就能万万年。那朕就不用操练兵马了。天天蹲在御湖边钓鱼不就是了?”
说完,正德帝收敛笑容:“常风,朕跟你说正经的。锦衣卫对内监察百官的差事,你可以放手让江彬、钱宁去做。”
“你要专门替朕办好另一件事——探查鞑靼军情事。”
“王妙心经营草原的暗桩网多年。他是你在锦衣卫里的至交袍泽。你俩要合力,替朕做好鞑靼方面的军情探查。”
“鞑靼各部的实力、调动状况,朕要一清二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常风拱手:“臣遵旨。”
常风领着常青云回了家。如今常府冷清了不少。常破奴、李萍儿夫妇在河间。尤敬武、严娇夫妇住在京郊军营。
刘笑嫣两个月没见到大孙子,自然想得很,抱起来亲了又亲。
亲完了大孙,刘笑嫣道:“二儿媳妇她大哥严嵩回京了。刚递了名帖,说是下晌要来拜见你呢。”
常风惊讶:“严嵩回京了?他回乡养病多年。终于肯回朝复仕了。”
下晌,严嵩如约来到了常府拜见常风。
常风笑道:“啊呀,亲家侄。咱爷俩有好多年未见了!”
严嵩拱手:“小侄拜见常伯父。”
常风问:“当年你说养病。这一养便没了音讯。”
严嵩正色道:“奸宦阉党当权。小侄若回京,要么与之为伍,做阉党走狗。要么与之为敌,身陷不测之地。”
“小侄没有伯父和守仁先生的勇气。也只好蜗居于桑梓,做个闲云野鹤。”
常风道:“你二十岁便得中二甲第二。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唉,可惜耽误了这么多年的仕途。”
“现在好了。贤相当朝,定有你施展拳脚、大展宏图之机。”
“这次回京,你在哪个衙门供职啊?”
严嵩答:“小侄告病前是翰林院庶吉士,此番回京依旧在翰林院续职。”
常风道:“翰林院是个腐儒堆。照我的意思,你还是到六部谋个实差,施展抱负。”
“吏部杨一清那边,我去打招呼。”
此时的严嵩尚是一个正直的青年,极其鄙视走后门的官场陋习。
严嵩拱手:“不劳伯父费心。小侄还是想凭自己的能力有一番作为。”
常风笑道:“倒是我唐突了。你是英才,是英才总能如金子一般发光。那你就先在翰林院安顿下。”
“始终是二甲第二进士身份当的庶吉士。即便按朝廷成例,过个一两年会被调出来担任实差。”
严嵩道:“此番回京,我给伯父带了一份礼物。”
常风问:“哦?什么礼物?”
严嵩答:“小侄蜗居家乡这些年,只做了一件事。帮家乡修了《袁州府通志》。”
文人喜欢馈赠自己的著作。此刻的严嵩还是文人风骨。
常风夸赞道:“权宦当权时,你不能造福天下黎民,便回乡造福桑梓。好,好啊!”
严嵩问:“哦对了,怎么没见我家妹子?”
常风笑道:“你妹夫升了显武营指挥使,特赏从二品。严娇和他现住在京郊显武营。”
严嵩道:“原来是这样。妹夫不在锦衣卫公干了?”
常风苦笑一声:“有人嫌锦衣卫里的常家人太多算了,不说这个了。走,到我书房,咱们喝茶去。”
常风很喜欢严嵩这个正直的年轻人。与之畅聊到了晚间,又强留他在府中用了晚饭。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才依依不舍的将严嵩送到府门口。
常风还跟常青云说:“你长大了,得做你严姻伯那样的人。既有才学又正直,风骨高洁。”
常青云点点头:“记住啦!”
常风怎能想到,常青云人到中年后,与严嵩斗了整整二十多年,斗到了满头白发,才勉强借徐阶之势取胜。
自然,这又是后话了。
夜深了。常风来到了碧云的卧房。
碧云这小妮子善解人衣,已洗得白白净净,静待常风宠爱。
温存过后,碧云随口问:“今日来府上的那位严庶吉,为何要称病在家六年啊?”
常风敷衍道:“啊,他当年得的是不好治的重病。只能慢慢调养。整整吃了六年的药才治好。”
碧云是正德帝的耳目。常风跟她说话得防着三分。
碧云自言道:“啊,那这病的确挺重。”
常风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抽丝用了整整六年光阴。唉。着实可怜的很呐。”
其实碧云这样聪明的女子,也知道常风对她十句话倒有六七句是假的。双方虽同睡一榻,却是相互提防。
所谓同床异梦,恐怕就是如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彬、钱宁在正德帝的支持下,在朝中权势日重。好在有常风压着这二人,他们不至于像刘瑾一般出格。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转眼六年时间过去。
正德十二年,夏。鞑靼人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