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背着壮壮一步一步往回走,脚底板磨出血泡,不管不顾到接着行走,后边路上时,每走一步就是一个血脚印。
莫涟哭干了眼泪,哼哼唧唧一路跟随回来,最让他伤心绝望的是,余宝这一路没有骂他一句,也没再看他一眼。
终于回来,余宝小心的把壮壮放在一处平地,喘息几口气后,看向等了半夜的弟弟妹妹们,在皎洁明亮月光下,摇了摇头。
几个孩子眼泪奔涌而出,咬住袖子不敢大声哭出,余宝过去抱住几个弟弟妹妹,安抚他们“不哭,不哭”,他的眼泪却怎么止不住。
收复片刻悲痛心情,余宝让弟弟妹妹们收拢柴火干草。
浩浩问道:“这会儿吗?我们还想多陪陪壮壮。再说了,这么晚了,我怕烧火会引来外人。”
余宝晓得他的想法,挥手道:“没事的,只要过了今晚,都无所谓了。”
而后叹气喃喃道:“都无所谓了。”
几个孩子匆匆而动,力气大些的去砍些枯木,年纪小体弱的去捡来树枝干草,深夜月光下,几个孩子在树林中穿梭,偶尔会传出断断续续哭声。
火焰燃起,几个孩子看着面容安详的壮壮哭声再起,他们几个,其中大多数都在逃难路上亲眼见证过生死离别,涉及自身的也有,即便是来到这里,有几个弟弟妹妹因为太饿,身子扛不住也离开了。
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与能否接受无关,只是后边日子还得过,翻篇过去,别去多想而已。
唯独壮壮这次不一样,纯属人祸,是在这群孩子单独过日子“当家”之后,而且还是在填饱肚子的这段时日。
不该这样的,狗日的老天爷不该给了人希望的同时,再给人以绝望的。
几个孩子合力在火堆旁刨出一个坑,把所有灰烬推进坑里,堆上一个小土堆。
莫涟跪坐在墓旁,一声声抽泣。
几个孩子打算给壮壮削一个木牌,让余宝拦下了,反而让他们收拾东西。
“陈大哥给的锅碗瓢盆不重,叠在一起背走,粮食太多了,你们能装多少是多少,弹弓你也拿着,怎么做弹子,我也教过你了,不用我再多说。
你们去霖风河尽头的地洞躲着,没有必要,以后就别再回来。”
浩浩拿着弹弓,心里不安道:“什么叫我们?你呢?”
然后指着莫涟道:“他呢?”
余宝推着浩浩赶紧离开,“记住,你年岁最大,以后你就是大哥,照顾好弟弟妹妹。”
浩浩慌忙道:“我……我不晓得怎么照顾弟弟妹妹们,宝哥哥你别走,你不能走。”
“你晓得,早就晓得,就像平日一样,别冒险、别犯傻就成,活着,一切都为了活着。”
余宝看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狠心吼道:“走啊!别再回来了!”
浩浩张开嘴巴,无声哭泣,这是第一次宝哥哥对弟弟妹妹们发火,委屈哭着带着剩下几个弟弟妹妹去了西边,几步一回头,期望余宝跟着过来,临到最后,小花还想跑回来,被狠心些许的浩浩背了回去。
余宝借着晨光,直到看不到一个人影,悲伤不能自己的跌坐到地上,满脸泪水,有哭时,有笑时,呢喃道:“走了,全都走了,走了好,用不着守在这破地方……”
流亡路上见过了生死,出来后,总觉得自己能撑起一片天空,养活几个弟弟妹妹而已,算不得难事。
如今来看,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全是臆想罢了。
乱世荒芜人心鬼域,怎能代入太平年间想法?
他不是没扭转过想法,他试过,真心真意试过。
成也没成。
还是想做榜样给弟弟妹妹们看,老实本分一样能活。
终究还是年岁太小,连作恶的本钱都没有,偏偏还想着尽善尽美。
终于把他压垮了。
起身跌撞着走到莫涟身旁,无力道:“莫涟啊。”
莫涟抬起头,眼睛肿成桃子,抽抽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害死了壮壮,你想打我,我也认了。”
余宝眨眼几下,让眼眸清明一些,咽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挺嫉妒你的,真的,嫉妒到让我发狂,你只是看不出罢了。”
莫涟疑惑着看向他。
余宝自顾自说道:“你家是有钱地主,我家世代佃户,其实本来没啥,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村里大多都是穷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可每次看到我爹娘找上你家门去挨骂,我都恨不得你全家都去死。”
莫涟不敢再看他,低头说道:“没法子,听我爹说,总得找个娃样子来立威,你爹娘性子软,年纪也大,就只好为难一下他俩了。”
余宝晓得这些,爹娘也和他说过,他当年就是因为气不过,故意捣蛋,没少往莫涟家粮仓塞老鼠,变着法使坏,单纯只是想撒气。
“后来在路上遇到你,那会儿你爹娘也没了,我心里不晓得有多高兴,终于恶有恶报,至于你这个没干过几天活的小少爷,大概也没几天好活了。
后来你遇到人就说自己会读书写字,想让他们带你走,收养你,我又老大不高兴了,没别的,就因为我除了自己和爹娘名字外,再认不了几个大字。
凭什么我这么老实的人,脏活累活都能干的佃户家孩子没人收留,偏偏你这个恶地主家的孩子会读书认字,别人就愿意收留?”
余宝自顾自摇头道:“还能凭啥,就凭命好呗。”
低头看莫涟一眼,“或许老天爷真的开眼一次,就一次,你也成了野孩子。”
莫涟抹一下鼻涕,委屈道:“野孩子也没啥不好的,让别人领走谁知道会咋样,咱村里以前不就有领养的孩子,运气好的,待自己亲生的一样,运气不好,天天打骂都不心疼。”
余宝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最后还是跟着我走到这里。”
呼出一口气,问向莫涟,“晓不晓得,我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
莫涟站起来,垫脚看一眼西边,悲伤道:“我就是个闯祸精,不该和弟弟妹妹们一起,那样早晚害苦了他们,你这人还是念旧情的,哪怕为难自己也不会为难弟弟妹妹,索性把我这个害人精留身边,让他们离开。”
余宝直视他道:“你有这个自觉就好。不过……”
莫涟感受到腹部绞痛,低头看去,一脸不可置信,看向余宝。
他怎么会拿匕首捅自己?
余宝把匕首抽出,任由莫涟向后倒去,“你不能活着,一路走来至今,我早就看透你了,为了求活,你明知我恨你不死,还是一路跟着我。
你也惧怕孤独,为了留在弟弟妹妹中间,即便年岁再小的弟妹骂你也无所谓。
你决不能一走了之,你也晓得自己没胆子,没本事独自一人活下去,兜兜转转到最后,你早晚会去找弟弟妹妹们,当个受气包一样的家伙,总好过孤独死掉,对不对?”
余宝颤抖着手指向莫涟,“可你就是个害人精,你不能再去找他们。”
“你不能再害死他们。”
“你只有死路一条可走。”
莫涟依在壮壮墓旁,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顺着下颚滴在壮壮墓堆上,两只小手捂住肚子,把头扭到一边,惨笑一声道:“壮壮……对不起,把你弄脏了,不过……不过,你看,宝哥哥,给你……给你报仇了。”
莫涟看向东边,天已经大亮了,就是日头没出来,无声笑了一下,这是老天爷都不待见自己么?
眨眨眼睛,这么快就有了困意,这就要死了?
除了疼些,有些不太乐意,还有些可惜外,好像也没啥。
就是心里缺了些东西,空落落的。
想不清楚。
更困了。
不晓得能不能见到爹娘。
弥留之际,眯眼时看一眼余宝,忍不住抱怨他一句:“你也挺累的吧?”
思绪飞散,莫涟想到故乡种种,爹娘安在,玩伴都在,什么都在,美好而虚幻。
假的便假的,已经无所谓了。
沉沉大睡,魂归天地。
余宝把匕首扔掉,魂不守舍走到别处,终于为弟弟妹妹们了结了这些。
既然结束了,那自己又该去何处?
一个野孩子,孤苦伶仃,望向广阔的荒芜北地,哪里来的,回去哪里么?
不甘心,却无奈。
待心神归位的余宝回过神来,看到一人站在身旁,语气悲凉无力道:“狄叔。”
两人一坐一站,有风吹过,卷起沙尘落叶,落在少年身上更显凄惨。
狄询欣慰笑道:“如今你了却意愿,再无凡尘羁绊,正是该随我离开的时候了。”
余宝用袖子擦去泪痕,大礼参拜。
狄询由衷而笑,端正受礼。
一拜,根骨逆转,充血丰盈。
二拜,仙姿玉貌,青丝结发。
三拜,法袍加身,就地成仙。
狄询扶起余宝,感慨过后说道:“既然了却红尘事,断去过往种种,为师赐姓与你,即日起,你便叫‘多宝’吧。”
少年拱手谢过,“即刻起,世上再无余宝,只有弟子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