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于心不忍,停住脚步,想转回身去。但一想到这一回去就难以离去了,一狠心走出院子。歌声隐隐,像月光的精灵,从虚无飘渺的宇宙深处飘落下来,回荡在惠能的心灵中,伤感中带着几许迷离……
惠能晓行夜宿,饿了,摘山间的野果充饥;渴了,到溪边掬一把清水饮下。就这样,惠能走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蕲州黄梅地界。展现眼前的是一条波涛翻滚的大江横在面前。
大江对岸,只见两座高耸云天的山峰,凭江对峙。
“啊,东山到了!”这正与新州金台寺的释慧大师向他讲述蕲州东山的地形地貌相符。东山因有双峰并峙,因此亦名双峰山。在云雾缭绕的两座峰上,有一座座殿堂寺院隐隐约约地掩映在白云绿树之中。朝圣之地就在不远处,夙夜想见的佛祖即将出现在眼前。惠能感到莫名的兴奋,长途跋涉的疲累一扫而光。
渡过江后,惠能沿石阶拾级而上, “东禅寺”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这东禅寺,最初是江州刺史桓伊为梦远禅师而修建,经历代不断扩建,规模渐大,又因有名僧高士到来当住持而名声大振,成了佛教名刹。此时,由五祖弘忍大师在这里当住持,开辟道场后,广开法门,接引群品,轰动全国,吸引四方信徒。寺里常住门徒多达千余人。
惠能进了“一天门”,见青砖绿瓦的寺院殿堂倚山而建,层层叠叠,在古朴中又显出几分庄严。
拾级而上,穿过了寺院的回廊曲径。途中,惠能从心里惊叹,这东禅寺比起新州的金台寺,气势可大得多了。
惠能透过一缕雕着通花的棕色门棂,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大殿里,红烛高燃,香烟缕缕,里面却是鸦雀无声。
近千位和尚分列成好多行,坐在蒲团上,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讲坛的法座上,专心致志地侧耳恭听。
讲坛的大红法座上,盘膝坐着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和尚,他脸蛋略圆,红光满脸,花白的眉毛逶迤到两边,下巴长须飘皑。他正在给弟子们讲解着佛学。他就是誉满四海的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大师。
弘忍大师并不拘泥于旧例习俗,改用《金刚经》传法,开东山“法门”,又叫“东土第五祖”,为惠能一系禅法的形成奠定了牢固的思想基础。
此时,五祖弘忍大师的嗓门不高,声音却洪亮悠长,好像吊钟敲出的声音在大殿内外回荡。
惠能在殿外隔着木门,距离讲坛的法座有十多丈远,但对弘忍大师的释法听得十分清楚:
“佛祖释迦出生在西天的昆迦罗瓦滋,他常在灵鹫山说佛法。他常说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成了我佛的教条。‘唯我’,不是妄自尊大的‘小我’?而是‘大我’,是为众人服务的佛心。我们用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是表示苍天之高,大地之厚,是无穷的,任何人都可以分享到佛的生命之光。”
惠能在外边听着,听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弄着他的心弦,发出的回音很邈远,也很深沉。
“华严宗尊崇《华严经》,而天台宗以《法华经》为其基本经典,净土宗则有《无量寿经》《阿弥陀经》。而我认为《金刚经》……”五祖讲完佛学后,随后是寺内和尚们一阵的欢呼。
神秀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后,向大家宣布:“今天的释法到此为止,诸位回去后,应该对师祖今天的点拨认真消化,好好领悟,勤力修禅。”
众僧陆续走出大殿,各自散去。
五祖从法座上站起,迈步走下法座的台阶。
神秀向五祖伸出双手,作搀扶状:“师父,小心。”
五祖走下法座,站定以后,问道:“神秀,今天我这一课讲得怎么样?”
神秀满脸奉承之色:“字字珠玑,句句醒世,令人茅塞顿开,只觉得缕缕佛光,直照心田。”
五祖用手捋着长须,眼珠凝定,不再多言。
神秀身后的那位武僧净明向五祖递过了锡杖。
五祖拄着锡杖,在神秀、净明其他护身僧人的簇拥下走出大殿,朝方丈室走去。
当正陷入沉思的惠能醒悟过来后,五祖已离开大雄宝殿有七八丈远,连忙在后面叫道:“师祖留步,师祖留步!”
“你在五祖大师后面瞎叫着什么?!走、走、走!”一个脸容古怪的僧人,听到惠能的喊话,从后面大步流星赶上来,禁不住地惊叫一声:“啊,是他?怎么是他?”
神秀扭头问他:“影隐,他是谁?怎么,你认识他吗?”
“他……他……他是第一次来东禅寺,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影隐连忙否认着(这是惠能第二次与影隐接触)。影隐整了容,惠能一时认不出影隐。但影隐却认出了惠能。
五祖闻声后,转过身子,见有位陌生人.便驻定了脚步。
惠能向五祖施了个礼:“师祖有礼。”
五祖用如炬的目光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这位全身皮肤黧黑的青年人额角显凸,两耳垂肩,确有佛气,但身上的蓝黑色粗麻衣污秽不堪,上面泛起了点点的白色。显然,这是长途跋涉期间,身上的汗水蒸干后残留在衣服上的盐渍。衣服被途中的荆棘勾划起条条丝痕,破破烂烂,他脚上的草鞋也磨得破烂了,趾头有一半露在外面。乍地望去,跟漂泊流浪的乞丐并无多大的区别。
五祖见他这副山野村人的模样,皱起了眉头,问:“你叫何名?”
“姓卢,名惠能。”
“惠能?你是个俗人,怎么起了一个法名?”
“不知道,我父母从小给我起的。”
“你从哪里来?”
“南粤新州。”
“前来干什么?”
“求佛。”
五祖手拈长须,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皮肤黧黑的惠能,好一会,才把脑袋摇了摇:“南粤新州乃荒凉沉阒之地,你们这些葛獠,怎会成佛呢?”
惠能着急地大声说:“师祖此言错矣。”
惠能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在东禅寺里,上上下下,总共有八百多位弟子,五祖在这里可谓是一言九鼎。众门徒对他的话如奉圭臬。更是无人胆敢辩驳。如今,这个陌生人乍到东禅寺,竟然在众门徒面前一开口就斗胆直说五祖“此言错矣。”怎不叫众僧大吃一惊呢?
神秀将脸一沉,眸锋如剑,斥喝道:“大胆!你这葛獠到来是求佛,还是挑衅呢?”
惠能神色平和:“当然是求佛啦。”
神秀的口气仍然是那么严厉:“既然是求佛,你竟然斗胆说师父讲话错了?”
众僧人也齐声斥喝惠能。
面对着众僧的斥喝,惠能却是不慌不忙,回答道:“师祖刚才的话确实是错了嘛。”
神秀大声斥责:“你还在嘴硬?”
五祖身旁的那位武僧洪德是神秀最忠实的拥趸,冲了上去,对着惠能就是一巴掌。
“啪!”惠能的脸上马上跃起了五条红色的指印。
洪德打人之后,并未肯善罢甘休,大声朝惠能斥道:“在东禅寺里,辱骂吾祖师,这还了得?”
惠能没有反驳,更没有还手,甚至也没有用手去摸那被打得火红的脸颊,仍然是双手低垂,肃立着。
“洪德,别胡来。”五祖见洪德做得太过分,小声地叱喝,制止他。
洪德的气未下,颈脖上的青筋一露一露的,好像一条条蜷动的蚯蚓,但他没有再动手,只是悻悻地朝着惠能说:“这真便宜了你。”
五祖锐目对着惠能,问:“你为什么说老衲的话错了呢?”
惠能昂起脑袋直言道:“师祖,你说我们岭南的人是葛獠,明显带有轻侮之语气。你开言武断说我等葛獠不能成佛呀!此言确实差矣。”
“差?老衲何差之有哉?”五祖提高了嗓音,强调说,“你们这些葛獠是南蛮之人,未曾开化,以后终究难成佛的。”
初见五祖,面对着这如泰山般又高又重的权威,惠能却胆敢直抒胸臆:“人生于世,在地理疆域上确有南北之分;但佛理于大同世界,怎有南北之分呢?你和我身体形态上确有不同,但普照到我们身上的佛光应该是一样的。即使没有开化的人,跟师祖你虽然不一样,但佛的本性又有什么的差别呢?”
五祖浑身轰然一震。想不到一身土里土气的南方葛獠,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这可是《涅盘经》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经义精髓呀!五祖隐隐地感到今天的来者乃是苍天赐给东禅寺的佛门法器。
惠能未待五祖开言,继续说:“珠蚌其貌不扬,由于大海的孕育,它腹中往往有价值连城的珍珠藏着。醴泉芝草无根脉,却汲取了天地之灵气、日月的精华而成了世间的珍品。弟子全仗师祖栽培。师祖,你大概也听过‘大泽起龙蛇’这句古语吧?”
这么多年来,在东禅寺里,五祖只要听到恭维与赞颂的话语,可从来都没有见过对他持有异见的人。如今。这个初来乍到的南蛮小子,一见面就出语不凡,可见他宿具慧根,心湖底处自有更为不凡的潜质。经此一个照面,五祖打心中对惠能产生喜欢之情,但他深知自己在众人面前每一个表情的分量与会引起的后果,故此,并没有将这种看法表露出来。
五祖只是神色平淡地问:“你读过多少年书,中了秀才,还是进士?”
惠能摆了摆手,坦言直白:“我三岁就死了父亲,靠娘亲含辛茹苦养大。因为家穷,没有进过学堂读书,只是跟人学过,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所以更没有中过什么秀才与进士。”
五祖有感而发:“你这个人也挺会说话的。”
惠能诚恳地说:“我没有见过什么世面,阅历浅,见识薄,但刚才我讲的,全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五祖不解地:“你远在岭南,怎么知道来投奔我东禅寺呢?”
“是新州金台寺的寂空师父叫我前来投奔你的。”惠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了过去,“这是寂空师父给你的书信。”
五祖接过信,拆开看了,见是弟子的推荐信,便对着惠能:“出家人苦海无边,要成正果更须经历千生万劫。自古以来,学佛之人,为道忘身、刺血、断臂的楷模屡见不鲜。要吃常人难言之隐苦,干常人难干的活,励志明心,方有建树。”
惠能的眼睛晶光闪烁,嘴角流露出坚毅的神态:“事难方见丈夫心,雪后始知松柏操。师祖,我就是为这点而来的。”
五祖见他满有决心,沉吟起来:“这……”
惠能求恳道:“我要修炼成佛,希望师祖收我为弟子,替我落发剃度。”
五祖本想与惠能作进一步的深谈,但见神秀等弟子在身旁,故此,将脸一沉,坚决地将手一摆:“你从来都没有修过半点行,也没有坐过半天的禅,老衲岂能如此草率就替你落发呢?”
惠能决心如铁:“但我矢心学佛不会改变。”
“你的心诚抑或不诚,并非靠自己的嘴巴来说的。而是要看你的行动。这样吧,你先到北院杂役房去,从做杂工开始。”
惠能点头:“多谢师祖栽培。”
“你以后见面叫我师父便行了,”五祖把脑袋微微偏侧,向站在身旁神秀说,“你是东禅寺的上首座,把这新来的俗家子弟安顿一下。”
“好!”神秀卑恭地朝着五祖躬腰点头,随即转身向着惠能,马上换了一副训斥的面孔,“走,随我到北院杂役房去。”
惠能跟随着神秀朝北院走去,走了十多步后,他蓦地回过头来,嘴角含春,朝着五祖微微一笑。
五祖心坎一热:这个从南方来的打柴仔,外表质朴笃厚,且带几分憨直;却是内心聪颖,慧根智性。初次见面.敢于挑战权威,直剖心性,其本性与自己的玄机何等的近似。看来,禅宗大业又有传灯承继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