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大好,曹丕等人骑着骏马,秦纯、曹节和我则同乘一辆马车。只是我一边掀帘观察沿途街景,一边还在脑中填补起那张邺城图纸的空白。
广德门大街北段都是权贵闾里,本就鲜有庶民往来,偶有将军府的杂役、家仆出没,也都知晓自觉让路的,于是一路颇显寂寞冷清。
可出府逛街的喜悦根本掩饰不住,顺着车轴轮转的节拍,我不禁哼起后世大陆某位知名国风男歌手的曲子来。
“天空好想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傻站在你家楼下/抬起头/数乌云……”
小曹节眨巴着眼睛,怪道:
“阿姊,你哼的是什么歌儿啊?节儿从未听过这样古怪的调子……”
若非曹节提醒,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念词时用的是现代普通话。
是啊,一个人喜欢进骨子里的东西,不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能忘怀的吧?
我又有多少年没有认真说过现代汉语了呢?
“阿姊?”小曹节见我走神,晃了晃手臂。
“啊——”我打着哈哈,揽着曹节的胳膊,唬她道,“这是清河当地的民谣,阿姊教你唱两句,如何?”
曹节欣然应下,于是我们二人,伏在窗沿,在欢歌笑语中行了一段路程,童稚的歌声引得曹丕三人回首窃笑。等唱得累了,我一回头,却见同车的秦纯,只安静地倚着另一边的车窗,独自思量,俨然一幅车轿闺秀静思图。
我笑嘻嘻地爬上前:“纯儿,你可会歌?”
“歌?”
秦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小曹节却舞动着双手道:“才不是呢,阿姊,秦姊姊善乐,在府中可是出了名的呢!”
“节儿,‘歌’‘乐’怎可混为一谈,说了多次,你又忘了。”
“是,秦姊姊……”
我激起了好奇:“哦?纯儿,快说说,你擅长哪一样乐器呀?”
秦纯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道:“琵琶、箜篌、排箫、古琴……都会一些。”
我沉默了。
眼前这位姑娘,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
“听人说,近来你还在练舞,对吗?”
秦纯点点头:“是我阿兄向大夫人请命,请来乐坊的舞姬的。”
“每日都要练舞、做女红,还学那么多乐器,会不会很累呢?”
“不碍事儿的,这本便是我该学的呀。”
“……”
垂眉将丝丝卑意藏在眼底,我掀开车幔,嗅着窗外新鲜的初春气息,看着曹丕曹植兄弟二人并肩骑马的背影,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心血来潮地发问。
“那纯儿,你会骑马吗?”
“骑马?”秦纯十分惊愕,“未闻邺城有女子善马术的。”
我打了个响指,自信地比划道:“呐,很快咱司空府便有一个了。”
我扯着车幔,嬉笑着朝窗外的曹丕挥手道:
“二哥!你这坐骑我见了数次了,可有名否?”
曹丕正和曹真闲聊着天,听我没来由问一句,不禁笑道:“有名与否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它的血统以及主人识马与否。”
“我知道,西域汗血宝马嘛!”
“哎,这便错了!”曹丕挥鞭笑道,“此乃燕代名马,因燕地多悲歌,我便时时唤它作‘燕歌’。”
“燕歌……”
我眼珠一转,将目光投向曹植胯下的白马儿:“哎,植公子,那你这匹呢?”
曹植回眸,骄傲得不得了:“我这匹呀?它叫‘少侠’,好看对不?偏不给你骑!”
我笑得直掩袖:“好好的马儿取如此‘江湖气’的名儿,白马翩翩,我看还不如叫‘翩儿’呢!”
“我就管它叫‘少侠’,咋地。”
我坏笑着,吹了个口哨,大声喊道:“翩儿——”
神奇的事发生了,曹植的白马儿还真有反应,直呼哧呼哧抖了抖马头,惊得曹植够呛,赶紧拉住缰绳。我在后面抚掌大笑,一口说定以后就叫“翩儿”。
“怎么,马车颠簸,坐得不舒坦,缨妹也想骑马吗?”曹丕笑问。
“是啊二哥,你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一拍大腿,“你们三人皆能骑马,偏生让我闷在这大匣子里。此番回去,可否抽空教教缨儿骑术呢?”
曹丕憋住笑意,一本正经地教育我:
“这不成,你何时将《诗》《论》背熟再说。”
曹植莫名其妙笑了起来,他乐弯了腰,故作讥讽的语气:“哎呀,某人可是最看不起儒经的呢,要把《诗》《论》背熟,还不知要何年何月呢。”
“公子植,你莫要将人看轻了!待诵烂《诗》《论》,我辄从学二哥,日后骑术也会与二哥一般好,定然令汝不得望吾项背!”
“哎呦呦,好大的口气!我二哥骑术,乃父亲亲授,岂是你数月乃至数年可达之乎?”
“哼,走着瞧呗!反正除了骑术,刀剑弓矢我都要学。二哥,上回你提起史阿先生时,可是答应过我的。”
“是么?”曹丕眉头一皱,“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儿?”
“二哥!”
曹丕莞尔:“好好好,都依你!习剑容易,骑术亦不难,入夏之后,每日未时,你随我去北场走走便是。只是在此之前的两月,你须好好读书。”
我高兴地简直要在马车里蹦起,着实把秦纯吓了一跳。
“好耶好耶!节儿也要学!”小曹节在一旁附和鼓掌,笑得合不拢嘴。
“节儿,别跟你阿姊学坏!”曹植嗔着,又抱怨曹丕道,“二哥你也太偏袒缨妹妹了,就她这样,只怕连马都上不去呢。”
“欸——植弟,你忘了去年二哥跟你提起的射鹰之事了吗?千万别小看了她,其弓矢天赋,可绝不在我和子丹之下。”
一旁的曹真听了,不禁颔首哂笑,曹植也“嘁”声连连。
曹丕又对车里的秦纯说道:“纯儿,论天性,你比她更让二哥省心;可论胆识,你还须多向你这位阿姊学习。她可是常有‘惊人之举’的。”
我被曹丕夸得羞红了脸,曹植却不以为然:“还有两月便入夏,怎么,缨妹妹妄想数十日之内背熟《诗经》?怕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曹丕摆摆手:“读熟便罢了……”
我仰起头,赌气说:“不,就要背诵!二哥,你们十岁便能流利诵出的《诗》《论》,缨儿如何不能呢?况诗三百辞多浅俗,何需两月,一月足矣!余下一月,我自会去多读《论语》。”
“一月之期背熟《诗经》?哈哈哈!”曹植在马背上狂笑,“只恐删诗的孔老夫子亦当笑掉大牙!”
我有着迷之自信,学他抱臂:“可敢与我一赌?”
“呵,赌就赌。你若输了,便真该将那郑注的《诗》抄上几遍!”
我毫不示弱,紧接上他的话:“倘若是四哥你输了……今年五月廿一,你便欠我一份及笄大礼!”
“一言为定。”
我转头笑着对曹丕说道:“二哥,你可都听见了哈,你得替缨儿作证的。”
曹丕满口应下,笑个不停。
“二哥二哥,你相信缨儿能熟读《诗》《论》么?”
“信,信,二哥可以永远相信你。”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缨儿不擅作诗,可将《诗》烂熟于心,亦是毕生财富。两位兄长都如此善文,缨儿也不当落后的。”
“植弟,我劝你最好相信她,汝不见此人气定神闲之模样乎?”
曹植哼笑着,不屑地拍马上前去了,我在后头扮了个鬼脸,心满意足地回到车厢内。
……
来到建宁大街,路面渐渐热闹,曹丕不许我和曹节再把头探出了。百姓们虽不识司空府公子,但还是十分主动地让出大道来。
我觉得没趣儿,只拼命地往窗边挤,隔着帘幔,欲将邺城街市看个仔细。
东市因其位置靠东,与建安驿也有所牵系,故而为邺城最繁华的市场。坊市分离政策下,市场也与民坊一样,被高墙牢牢围住。很快到了东市大门,我兴高采烈地拉着秦纯曹节跃下马车,迫不及待地催促着曹丕领我们进去。
在汉末生活了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穿着新衣来集市游玩呢!如何不教人振奋!
可不知为何,一下车,看到热热闹闹的古代市集景象,胸口总闷得慌。
“愣着做什么,快跟上啊,缨妹。”曹丕催道。
“哦。”我追赶上前,跟在曹丕身后,从布囊中抱出皎皎,左顾右盼。
东市外围是大大小小的菜摊,吆喝声不绝如缕,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些新鲜的农家菜上时,我却注意到卖菜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布衣平民。
也是,河北连年征伐,哪还有留守农田种菜的壮丁呢?
“二哥,你瞧——数日前我染病时,皎皎也瘦了许多呢。我看前面不远处有卖芦菔和白菜的,不如挑些新鲜的回去给皎皎,可以吗?”
曹丕怪道:“白菜?那是何物?”
“芦菔”即“萝卜”,可“白菜”在这个时代似乎得叫“菘菜”。它原产自南方,隋唐之前种植并不普及。我也是在南阳时,见刘家人从吴地客商那儿买过。没想到邺城经济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竟有商贾千里迢迢从南方运来白菜贩卖,故而着急了些。
又是一次无从圆谎的失言,我哈哈地干笑着,揪着耳根扯开话题:“啊,缨儿忽然觉得,还是车前更合皎皎的胃口,‘采采芣苡,薄言采之’,嘿嘿嘿……”
曹植笑了一声:“嘚,二哥,你听,这缨妹妹可又在胡用诗句了。”
曹丕莞尔,搭着我的肩膀,对我们一众姊妹们悄声道:“妹妹们,这东市有一家蜜煎小铺,可甜了,想不想二哥带你们去?”
“想!”我们两眼放光,异口同声,拉着曹丕的左右袖便要即刻去。
蜜饯即果脯,古称“蜜煎”,或用石蜜浸泡腌制而成。汉末这时,早已有饴糖与蔗糖的制成工艺,以及果脯的长年储藏工艺。曹丕是最爱甜食的,我早就想跟着他尝遍这个时代的甜点了!
于是我和秦纯、曹节三人,在小铺前笑得合不拢嘴,挑挑拣拣,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论哪样最好吃。
铺架上有各种瓜条和蜜枣,什么糖青梅、糖桂花、糖藕片、糖姜片、糖莲子呀,又有杏脯、梨脯、桃脯、柰果脯,甚至还有糖金桔。
因是反季,果脯卖得贵些,可曹丕各种样式竟都要了些,给我们仨姊妹打包了好几盒。
离开蜜饯铺后,我迫不及待地拾了块糖金桔放嘴中,曹节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唯独我酸得直吐舌。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淮北之枳?”
曹丕他们一脸疑惑,十分奇怪我的反应。
“二哥!南方之橘可比这甜多了!”
“你又不曾吃过,如何知晓南方柑橘酸甜与否?”
“我就是吃过!”
我一边笑一边倒着走路,自豪地介绍道:“南方多酸壤,气候温宜,故而盛产丹橘。尤其是楚地丘陵所植,你们不知,那是何等的甘甜爽口!蜜煎虽能持久藏留,却终比不得新鲜瓜果,哎,缨儿真的好想吃江南的柑橘啊……”
<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