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族一族之长白宗色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如果不是他的脸色太差,眼窝太深,倒是名武官极为端正的俊才。
陈至这次见到他,只觉得白宗色本来深陷的眼窝比之前见他时更黑得明显,这让白宗色的脸色看上去更差,整个人也更阴沉了三分有余。
白宗色如此的形貌,正要拜白龙族“二气汇宗”神功所赐。“二气汇宗”功夫本分为阴阳两脉不同路数,却要以两脉硬合为正道,而两脉武学实在差异太大,任何一脉武功上有所进境,就已经为习练者奠定功体性质,再以此为基强练另一脉。
如此的练法居然是一门功夫的正道,当然可想而知依照这种“正道”来练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不少任何一脉已经成型之人强练起另一脉来,便从此留下病灶,却还没多少人能练成真正妙用无穷的合脉功体。
“二气汇宗”的正统练法,便是其中一脉有所进境后,马上练起另一脉去追赶本来那脉的进境,再反超过去后重新练起最初一脉,如此反复。这种练法最为正统,却仍然不能保证此功对身体的损害是习练者能够承受得住的。
这本来便是一项更适合炼体者去习练的功夫,陈至猜测最初创出此功的白龙族先祖,应该就是一名炼体者。
“二气汇宗”的合脉功夫如此难练,白龙族历史之中却不乏正统练法的挑战者,少年时的白宗色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更因此而留下病灶,弄坏了身子。
至于如今的白龙族人之中,已经尽是用所谓的速成法先把自己的武功练得更有威力些,只要不练合脉功夫便对身体没有损害,这种做法虽然会让习练者修炼合脉功夫之时更加困难、风险更大,却能有效地让习练者变强。
直到白宗色这次闭关想要练起合脉功夫之前,白龙族现存的人才包括闭关前白宗色自己都是单练阴阳两脉中一脉路数的。
陈至看到白宗色如今的脸色,毫不怀疑这位白龙族族长是真心想要成就“二气汇宗”的合脉功夫。
师湘葙为陈至争取到了私下和白宗色一谈的机会,听说本来英虽年、汲方笃都提出在旁保护白宗色,却被白宗色自己拒绝。
陈至进屋坐下之后,白宗色当头的第一句,便是问起陈至:“我听说行刺鹿长老的那人也姓白,那是一名什么样的人物?”
陈至没有在这方面进行任何隐瞒的必要,他把自己对济拳派白长虹的认识和盘托出:“济拳派的白长虹相对老实忠厚,甚至可以说有些胆小怕事。
此人既有尊师重道的基本素质,又有多少过人的谨慎,如果撇开他在鹿长老遇刺一事中的作为不谈,倒是名本分的江湖人。
凭他的武功和眼光,若在济拳派内继续守他的本分,假以时日,成为这个小门派的中坚人物是自然之事。”
“我明白了,”白宗色点了一下头:“陈先生是说:品性上,这个人不至于做出行窃不成谋害鹿长老之事;身份上,他没有做出此事的必要;武功能为上,他也还并不具备能够杀害鹿长老的本事。”
“白族长明鉴,我正是这个意思。”
“陈先生是深得师长老信任之人,我相信你的眼光和判断。本族四位长老之中,最深不可测的便是师长老,他留你在岛上,自然是早就对类似的事情有所防备。”
陈至一笑,道:“看来什么也瞒不过白族长的一双慧眼。”
对于陈至来说,白宗色才是更难揣摩的人物,这名年轻的白龙族族长有种有别于“三悟心猿”孙游者的冷漠,陈至很难从他的话或者行动上推测他的实际看法。
“摘星楼”杀手“三悟心猿”孙游者的冷漠是一种带有超脱的漠然感,孙游者的声音再清冷空明,别人总能从用词和语速变化中听出点内敛的情绪。
说不好听一点,给人以超然感觉的孙游者那种冷漠,是一种没心没肺的冷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从内心上都会觉得和自己无关,拒绝自己心中产生任何非坚持不可的意见。
白宗色则正好相反,此人说话不乏抑扬顿挫和情绪变化,他对发生的事必然心中产生意见和看法,却让人无法从他的言行上反推出来。
如果说白宗色的冷漠是没心没肺的冷漠,那么白宗色这种只有你去揣摩他心思才能感到的冷漠则是一种真正的超脱心态。
也许正是因为白宗色这种特性,才让他成为白龙族近百年来尝试“二气汇宗”合脉功夫时唯一一个把病灶留得这么重的人。
白宗色这次也一定已经有了定见,所以才肯提前出关,他倒是毫不隐瞒自己已有看法一事,直接对陈至坦白:“这次‘显龙派’确实做出了件大事,所以我才不得不出关。
我族当下正需要坐镇之人,当下既然师长老不在,便只有我这个族长合适。”
这话说得却也模棱两可,白宗色甚至连自己对“显龙派”此举的好恶都并没表达,他只摆明了自己看破背后必然是“显龙派”想要全族动作的所为这一点而已。
陈至知道白宗色摆出这点态度,要等的是自己的态度:“白龙族此事的想法由内而生,计划却是借外力实现。
师长老留我在岛上,则正如白族长的猜测,是要我必要之时从外摒除外力,再向贵白龙族内部施加平息事态的压力。”
白宗色似乎满意陈至的表态,对道:“太阳生少阴,对的便是太阴生少阳。
正如本族‘二气汇宗’正统阴阳合脉功夫的道理。”
“不错!”
白宗色人不站起,右手随手一挥,引起一阵清风,他居然在这时向陈至展示起“二气汇宗”的功夫特性。
这实在是一股可有可无的清风,风过陈至袖角,只牵动了陈至袖子一点,却让陈至感受到了这股清风之中暗含的“遇强则强”刚劲。
白宗色随口解释道:“‘二气汇宗’功夫阳脉特色,遇强则强,有敌则敌,无敌则过。”
随后,白宗色另一手反掌一扬,又一股清风把陈至胸前襟角稍提了一小下。
“而这便是阴脉特色,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有敌在前随即投降,成了敌人的一份子后再去牵动敌人的动作。”
白宗色再动最初挥动的右手,第三道清风扑向陈至的袖管,这一次,却让陈至感到更古怪的触觉。
陈至觉得袖管之周仿佛有无形之水阻滞四方,他提起左手,运劲要来逼退这股好像黏在自己前臂上的清风,却用了比他之前设想更大的力道才成功。
白宗色再道:“阴阳合脉,互相纠葛,自力便是自力之敌,自力也是自力之友,若有外敌之力存在,会反过来被卷入这股纠葛的劲力之中。
将敌对外力化消一部分,吸纳一部分,排斥一部分,再让每一部分敌对外力都产生更为复杂的变化效果,这就是‘二气汇宗’的阴阳合脉。
然而这不过是‘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的第一重,我刻意压制阳脉劲力到第一重的水准来和阴脉第一重功力配合,才能顺利使出这种合脉功夫。
这就是我目前能做到的程度。”
解释完“二气汇宗”的功夫特性之后,白宗色借题发挥,把话题引回两人相谈之事:“就和这‘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的道理一样,我已练成阳脉功夫九重的完满程度,阴脉却因为功体所限暂时滞于第一重,再强运更厉害的阴脉劲力,功夫便会出了岔子。
陈先生你若谋求自内而外的解决之道,也必然面对相似的问题。
鹿长老一死,我族内部少阴已初成型,而在外太阳之势已满。即便陈先生要作为在外的太阴,只怕冲盈之势若不能相敌,便要造成少阳难生的局面。”
陈至双眼仍然“紧闭”,他明白白宗色的暗示,若陈至不能作为和当前大势相敌的势力,那么按照陈至的思路谋求解决便不可行,那时白宗色将会接手事态,用他的方式将事情逼停。
陈至自己经过一年的磨炼,相信自己就算光凭武力也足以成为威胁白龙族势力的存在,白宗色却要怀疑他不足以坚持到破局时机的到来。
他要听陈至的做法。
陈至于是道:“鹿长老之死乃是极端之事,主谋者既然做出极端之举,自然也准备好了极端的做法。
我更愿意相信,白族长因此出关坐镇,绝对不出背后主谋者的预料。
那么即便白族长最后能够压服族人,平息此事,此事之后的发展方向却必然是主谋者需要的。
这是主谋者对我发出的挑战,所以唯一能够让主谋者失算的可能,便是只能由我来破局。
正如鹿长老之死使得白族长提前出关坐镇,主谋者需要的正是白族长坐镇全族,好让此时他联合的外部势力最终能够被摒退在外一样。”
“你认为鹿长老之死只是个过程,而我之后将要平事的做法,才是主谋者想要的结果?”
“这个结果,只能是白族长。
如果我之前不曾插手,阴谋者达成的效果是师湘葙、英步野二人的损伤,阴谋者倒是可能得到不需白族长出面坐镇全族的局面。
既然我已插手,现在想来,鹿长老确实是最为合适的目标。
鹿长老平时在贵白龙族中主持的乃是祭祀、信仰相关事务,英长老、师长老、汲长老所司的范围都可以由其他人马上替补,鹿长老所司的却不行,所以才非要白族长出面坐镇不可。
习惯本身便是一种力量,当这种力量钳制了白龙族的人心,他们会认为一切导致不习惯的变化都有如芒刺在背。”
白宗色冷笑一声,接道:“所以你认为此事的背后谋划者,相信本族长最后会因为这股习惯的力量,而顾虑族中人心,最终只能是接受他预设的解决方向。”
陈至郑重答道:“我非不相信白族长的能力和手段,只是相信正因为白族长足够明智,事情的发展才必然是这样。
白族长的明智,最终会让白族长你权衡再将事情扭转的必要性,当你明白没有必要让白龙族为了扭转事情而进一步付出代价,和阴谋者在大方向上和解便不再是难以接受的条件。”
白宗色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他道:“这算是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会等到你的尝试成功或失败的最后一刻。
你若想要见你带到灵栖滩上的欲界人,或者带走其中的某些人,我也会交代下去任你所为。”
白宗色的这个表态,对陈至也已足够,他摆了个握拳礼道:“那我就谢过白族长。”
白宗色站了起来,又道:“陈先生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愧为花大哥也颇为欣赏的角色。”
这倒是陈至没想到的一句话,陈至马上明白意思:“原来白族长和‘凶皇’私下不乏往来。”
白宗色难得地笑笑,说了一句:“就连蝶门中人也不是全都知道,我和花大哥其实私交颇不错的。”
吐露完这个秘密,白宗色又把话题扯回:“如果我没猜错,身份上能够达到你所说的最终让我让步条件的,只怕也族内也只有一人。
岁月不饶人,我已决定强练阴阳合脉功夫,身体上也确实难保证一直安康。如果是此人背后主事,我确实不得不考虑‘显龙派’的意见。
如果可以,我希望陈先生看在我对本族未来的这层顾虑,谋求解决之余对此人网开一面。
人才难得,未来的人才尤其难得,希望你不至于做得太过,导致我不得不与你为敌。”
陈至只好笑笑,看来白宗色这名白龙族族长确实智慧过人,对白龙族内的一切其实一直都了若指掌。
“我会挫败此人,也会设法保证此人事后不被他联合的外力追究清算。”
白宗色这才满意,他转过身去,手一摆,这便是对陈至下逐客令了。
陈至起身离开,他对白宗色的保证确实是他已经想好的对幕后阴谋者事后安排方针。
只是打算挫败这名阴谋者到什么程度这点,陈至既没向白宗色保证,也没打算和白宗色的意见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