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给师湘葙抛出第一个问题:“你不该只看出毛将军是个爱吹牛的人这点,我按照顺序问你好了,永命二十六年八月的那一份《凶岛塘报》这位毛将军报称:职用兵不足千数,杀海寇二万人,获俘四,获首一百单七。
又四个月后,另一份《凶岛塘报》则称:银五十万已悉得,然民横难来投,职不忍却众,必使其感念上恩。终留护者三万又四千,需用之数大矣。
时间线上这两份《凶岛塘报》中间便无其他塘报,你难道没看出任何问题?”
师湘葙想了又想,摇头道:“没有,只看出这位毛将军是大话精。
自从二十年前——算来那该是你们欲界的永命二十年左右,哪来那么多海寇给他败,他又哪里有本事让蝶门允许他养近一千兵员?
后一份所说收留难民三万四千,更是无稽之谈。凶途岛上人数最盛之时或许还不到五万,他若是真能得三万四千人投效,他才该是‘凶皇’。”
陈至不置可否,严厉地撂下一句:“再思索。”
师湘葙已经有些不耐,她眼珠一转,这一过头脑,好像真的看出其中有点问题:“第二份塘报在四个月之后,先提银五十万之事,那就是他收到了荣朝朝廷的饷钱,欲界的朝廷实在很好骗……
……不对,他交出了成果,虽然击败两万海寇和近千兵员是虚,他若不能向荣朝朝廷带回俘虏和首级,荣朝朝廷也不见得便会依他所讨的数目发饷,所以他才写上。
五十万银不是小数目,五十万两便是五万斤,他需要在塘报上写已悉得,那便不是直接从荣朝朝廷的船队接过。
所以难道这位毛将军手里真有别人不知道的人马可用,他自己坐镇方寸城里其实运筹帷幄,在为荣朝皇帝建功立业?
不对,即便如此,难民一事仍然无从解释。”
陈至见师湘葙终于上道,于是便开口加以点拨:“如果不能印证,该把可疑的事物先视为不存在,再去思索。
你认为可疑的很多项目之中,从荣朝的角度讲,哪一项或者哪几项才最容易印证?”
师湘葙想了一阵,终于找到方向:“是俘虏的四人和一百零七颗海盗首级!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一百零七颗首级,死人不会说话,怎么去分辨到底是否海盗呢?”
陈至继续点拨道:“正因为死人不会说话,才不需要印证,其实毛将军想要向朝廷证明自己的所为,根本不需要去制造一百零七颗海盗死人头。”
师湘葙一点即透,终于能把这件事最为可能的情况一直推下去,理清脉络:“……他只需要制造四名能做证言的活人……啊!
所以有人为他做事,但是塘报中的大胜和难民并不存在,却有人为他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四名俘虏以及一百多颗人头。
奇怪,我在凶途岛上也算遥遥见过这位毛将军,他大肚便便,看着懦弱极了,一点也不像能找到人听他号令的样子。
那么能受他使唤的人……
……我知道了,是海盗!
只要为他办事的是海盗,他们就只需要派人混进方寸城接洽就好,也正因为帮他准备俘虏和人头的是海盗,才能将人头和俘虏准备得天衣无缝,海盗自然知道海盗是什么模样。
如果为他准备东西的是海盗,俘虏和人头都可以是海盗日常行劫时所获,俘虏则可能来自于另外一伙海盗,这样更显得事情真实。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位毛将军报称杀二万海盗却只有四名俘虏送往荣朝,也说明了为何只有一百多颗首级,这应该是和毛将军合伙的那伙海盗规模所致,他们只能为毛将军准备这些。
为什么这些人会被这位毛将军……我知道了,有这位毛将军在,他们才能吃掉荣朝朝廷的银钱,毛将军自己虽只拿小头,却在这些环节之中必不可少。
然后只要这些海盗继续在荣朝控制的海面肆虐,荣朝朝廷反而要继续依靠塘报之中在海盗后方有‘牵制之功’的毛将军。
荣朝越要充实这位毛将军的军备,其实越充实进犯荣朝海防的海盗军费,一来二去,荣朝朝廷便想探出凶途岛的实际情况也不现实。因为毛将军手中就算比海盗分得少得多,却足以让他用这些银钱在凶途岛上过着富裕的生活,甚至可以向因为扩建方寸城而急需用钱的蝶门换得保护。
只要有蝶门为他留意,任何出入凶途岛的荣朝朝廷之人都不可能探清他的真实情况。”
陈至继续向师湘葙发出后续之问:“这位毛将军这么搞,这么多年过去,难道没有人质疑?”
发完此问后,陈至一只手马上按住被师湘葙堆到一边的《凶途塘报》,他不许师湘葙因为漏记事实而要现场翻阅这些来寻找答案。
师湘葙却似乎真记得一些细节,不用和陈至去争那些塘报便开始作答:“嗯……
……对,有的,他曾有一份塘报未谈及任何功劳或者业绩,却力陈宦官之危,似乎是劝谏皇帝远离阉人和文臣,免被奸人蒙蔽。
想来是荣朝朝廷虽然不能查证他的情况,朝廷里却有文官和太监向皇帝进言生疑,朝廷的信笺之类要他用其他品项作为证据再述本职,他却提不出来,干脆这一份里不表任何功劳,也便不必证明。
另有一份时间上相近的在其后的塘报,虽然表了功劳,证据仍然是俘虏,这次有十一人之多却没提出首级……嗯,首级被朝廷中人看出些问题了。
不过这一份塘报我记得很奇怪,他还故意表了些神仙祥瑞之事,力陈世上真有神鬼,凡人该怀敬畏之事。
……哦,我明白了,不是那些文臣就是太监之中有人反对寻访仙人炼丹这些方丹之说,所以他反而要力陈这些东西的真实,鼓励皇帝将精力继续放在其上。
皇帝如果不信,自然是没有作用,不过从后续他连番塘报都有类似之事可见皇帝喜欢他提出这些的‘佐证’,这位毛将军因为投对了喜好,算是勉强暂时过关。”
陈至点了点头,学生的进步比自己想象得快,他觉得应该讲清其中一些她或许会感兴趣的内容,作为奖励:“据我所知,当时的欲界朝廷之中,只有一人符合条件。
当时荣朝仍是平宗皇帝在位,平宗皇帝老年后虔信仙药之事,当时的掌玺太监常念恩最为厌恶江湖术士。
这人既在文官中有极重的声望,又颇有些江湖气,想来便是他顺道质疑《凶岛塘报》。
不过当时平宗皇帝对长生之术颇为倾心,毛将军投到平宗皇帝的喜好,也算是老天放他一马。
而那位常念恩常公公,他需要针对的重点渐渐转到那些进宫献药的术士身上,想来也该是渐渐没空理会凶途岛这边的塘报。
永命三十年的《凶岛塘报》报称‘宗社之灵,海若效顺,大江仲冬而冰解,实乃千古一奇’,以及其后又有报称‘黑龙犁冰,乘胜而追击’,想来都是毛将军知道往这方面胡说比较有效,故而特地往祥瑞方向编造。
接下来,你该从这些塘报里看出的问题便只有一个……”
这一次,师湘葙不等问题提出,似乎就已经猜出来问题是什么,抢着答道:“就是他为什么敢写这两件事,对吧?!
恩,凶途岛上可没东西能称为大江,结合你所说那份塘报之前的塘报,他提到过发现一伙儿‘海寇’的据点居然在北方苟利国境内,海上陈兵而击……
所以他估计后续塘报仍要就此事之续而编造,那大江冰解就该是传说中的鸭绿江,想来这件事的事实是和这位毛将军有所合作的海盗有犯苟利国之岸的战事,而荣朝朝廷无法从苟利国处得到太过确切的证实。
至于另外一说的黑龙犁冰,应该是出现了海上常见的龙卷风,因为所经客商船只恐怕也会看到,所以毛将军干脆编造进自己的故事里,好让事情在浅显追查之下显得像是有那么回事。”
师湘葙连问题带答案都说得不错,陈至觉得关于这些《凶岛塘报》的课题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他需要最后点拨自己学生的只有一点:“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实有事实的威力。
毛将军需要一个极其有魅力的故事,就必须借助一些事实的威力。
……好了,《凶岛塘报》你读得很不错,这些东西已经没有其他的价值,多读无用。
下一次,我会从带出来的书中再挑一本,专门让你去读那一本,准备新的问题。”
陈至说完,师湘葙却马上提醒起来陈至:“欸,你说过,我完成一次课题你便要讲些欲界江湖故事的。
这一次既然我完成的不错,你该履行自己的诺言了吧。”
陈至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答应了这个条件,于是叹口气道:“好吧,上次我们说到哪里?”
师湘葙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过你和那位秦隽、凌绝一起去雀房山上,想要在别人设计那位‘小三口’的布局之中搅局。”
陈至、师湘葙两人一路上便像这样把时光整个耗过去,同行的席子和经过那一次后情绪稳定得多。
还有一次,“画中人”突然插嘴,说席子和是自找麻烦。
席子和这次护卫陈至去赴交州百花谷之约确实是莫名其妙自告奋勇,陈至见“画中人”在别人不在场时终于肯说话,于是想要趁机问出其中因由,却只问出“画中人”阴阳怪气地一句“色字头上一把刀”便被大窘之状的席子和强行岔开话题,陈至虽知其中定有其他原因,却不好再找机会问了。
因为想要和“画中人”聊,席子和本人毕竟是没法绕过去的。
这样的时光很快过去七天,返回欲界的船程已经走了一半,席子和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这些船上胡人味道寡淡的肉食。
乾圣五年十月十六的夜里,海面上风雨大作,雷鸣之中,那几个秽界胡人中的一个总在桅杆高处了望的胡人指挥其他乘员收帆之时,发现另外五艘船结成的船队在这样的天气里鼓足了帆,迫近这艘船而来。
胡人很快将搭船的陈至等三人也喊到了甲板上。
这艘船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中,迎来了一次海盗的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