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醉蟹和蒸蟹都上到陈至等三人这一桌的时候,不光是陈至,连师湘葙和席子和都已经开始留意起来邻桌的谈话。
不止因为那桌的三个汉子酒已到酣处,声音已经开始控制不住,更因为这三人的谈话终于提到了“闭眼太岁”四个字。
这十多天的船程里,师湘葙完成了陈至交待的所有课题,陈至过去的故事中除了略去不表的画屏门和庆家主人相关细节,她已经听完了陈至如何最终引导殊胜、灭度“两宗”之斗,并截杀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的部分。
所以无论她还是席子和,都十分好奇如今陈至的“闭眼太岁”这个名号在江湖上代表着什么。
这个疑问的答案,将决定三人之后进入交州之前的路程需要小心陈至的恶名带来的相关问题到什么程度。
至少在邻桌的三名江湖人口中,“闭眼太岁”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存在,这三个人提到“闭眼太岁”,只讲到殊胜宗对挑动“两宗”之斗的“闭眼太岁”人头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高价。
这三个人聊的与其说是“闭眼太岁”,不如说是五千两银子,他们对“闭眼太岁”的兴趣不大,对银子的兴趣却大得很。
毕竟就在这三名汉子用酒的这间酒肆里,六只早就腌下备好的醉蟹便要了陈至他们一两二钱银子,现蒸的震泽白蟹三只更是要了九钱银子。
陈至这一桌光是这一顿连带酒钱便吃了二两二钱多点儿现银,这样的一桌螃蟹配酒落在江湖人的眼里已经足以让人眼馋。
师湘葙发现邻桌的三名汉子不断把目光瞟过来,才开始有点明白二两二钱银子的一桌饭菜在欲界有多难得,她把目光同样移到自己眼前的蒸笼上,突然从眼前的螃蟹上发掘出一个新问题:“这是你说的白蟹?它可不是白的。”
这问题自然是抛给席子和的,席子和一看果然三只白蟹虽甚肥美,从扯下的脐处都能冒出些封不住的蟹膏来,却果然壳子是偏向于澄黄的色泽,他比师湘葙更加不解:“怎么搞的,不对,这螃蟹本来熟了便会从青壳子变成不红不黄的模样,这三只却为什么如此之黄?
这螃蟹摘了脐子,看着虽然有些白,却该是脐白,不该是肚脐摘了后下面白得这般突兀……”
席子和念叨了一阵,发现店伙有躲的意思,赶忙叫住,厉声道:“你们店这是拿了什么别的螃蟹混事儿,消遣老子吗?!”
店伙既没躲得开,只好露出一脸苦相,赔笑道:“这位大爷怎说话得,小店门面也不大,怎么敢临街欺客人的?你看这三只蟹膏肥肚白,型若梭子,正是震泽的白蟹,可本分不会有假。”
席子和眉头一皱,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成上风再去摘他说辞里的不是,却见陈至手一扬,像是要拦住他,才先不开尊口。
陈至确实是要拦住席子和,从刚才席子和把伙计叫住便已经招惹了点注意,陈至自然要设法让话题显得更加自然点,好让好事者尽快对自己这桌人失去兴趣:“席前辈莫怒,我恰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位伙计并没骗人,这三只确是震泽白蟹。”
席子和眉头一皱,怪道:“怎样说法?”
陈至缓缓道来:“这三只蟹却是白蟹,只怕却是死早了,店家为了防止卖出时看着不够新鲜,便用火碱烧壳,再洗掉火碱后没入冰水存着。
如此一来早死的白蟹便也可存得时间久些,看起来也和鲜采的湖蟹一般,只是火碱烧壳子之后脐下也变白的,青壳子熟后也不再那么显红。”
店伙本想避过这个话题,见已经给拆穿了便也不再瞒着,想奉承两句陈至便把事情糊弄过去:“这位公子见识倒广,却不是本店有意欺客。
实在是扬州经过祸乱之后,震泽近湖的几个村子捕蟹的人家都往西迁避祸,不再做这行,今年鲜白蟹你在这靠海地界可是买不到。
不得已只好从往天京运去供给皇城,却在司隶一州地界又因为不够鲜被贱卖回来的螃蟹里收备,就这虽然周转一道,却没法说它们到底有多不新鲜。
都是今年下的蟹,再不新鲜难道还能翻到九月份前去?”
“嘿~”店伙最后这个狡辩让席子和心头火气窜起来,怒道:“真要是九月份的螃蟹,你敢端上十月下旬的桌上来,我照样找你们店算账。
你当这浑话讲出来还占了道理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这名店伙毕竟年轻,干脆梗起脖子直接耍赖:“这位爷,这里是建安城,我不知道您在您的地界多横,到了这儿耍横,怕是得先给城外埠头的军爷和海波帮的那几位爷低头哈哈两声。”
这个楞头小子不提“海波帮”三个字倒好,一提起来,席子和险些笑出来,这个横他倒更要耍到底不可了。
海波帮本来是近海一个小帮派,行径和混混无异,虽然因为想要出海往凶途岛如意斋许愿的江湖人不少,这个帮派为往来江湖小门派打点行船忙前跑后折腾出点名望和势力,正经的江湖小门派里却没有人真正看得起这样一个帮派。
席子和本来都不该听过“海波帮”这三个字,偏偏包果汉真向他提过海波帮到底是怎么回事,席子和听了后当然也不会把这个帮派看在眼里。
就连邻桌被席子和搞出的动静吸引的三名汉子,听到“海波帮”三个字脸上也满是不屑,足以看出只有这名店伙计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民间小子能把这三个字真当成回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陈至已经无所谓别桌的注意,心想干脆任席子和发泄一下情绪闹得更大些,如果能惹来庆峦或许在扬州各处都布置着的耳目也好。
偏偏另有一桌上有名独坐的汉子这时横起身插手过来,拦在席子和跟这名小伙计中间劝起席子和:“朋友既懂吃螃蟹,螃蟹是寒性,可不能跟晦气一起吃下肚子去。
我看朋友也不必跟店家置气,就请朋友给我一个面子,这事就这般揭过去。”
说到这里,这男人还干脆转过头去,给店伙支了个招:“怎样贵店都有不是,还请小兄弟去和贵店掌柜或者查柜做个商量,把这桌三位朋友的钱去掉个零头,也算各退一步。”
这名店伙见有人劝解,也不好向横插进来的人同样发火,却仍要犟上两句:“这位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位大爷若是嫌贵,就该不要充阔气。如今的建安城里哪家不是拿收回来的老蟹卖成新蟹的价格,他若是直接认穷,吃不起这样卖的螃蟹我自然会帮他去讲下少算价钱。
当我做个店伙计,就没有江湖上的朋友了,这建安城里海波帮的亲戚没一千也有六百,谁还找不出些狠朋友了?
我就不知道他横什么?!”
席子和听着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干笑两声,咧嘴又挤出一个“嘿”字。
那跑出来劝和的汉子只好又向店伙附耳小声劝道:“你敢惹这位朋友,无非是听他没建安一带的口音,你看他背上背着两条布包,又点两种螃蟹嘴刁得很,如此作风难道是轻易能招惹的人家?
我看小兄弟你刚才气话说了半天,始终不敢认自己便有海波帮的朋友亲戚,那定是即便要搬动海波帮人还要经过旁人。
小兄弟以为若这人真是个角色,海波帮的高人们会不会帮你出这个头触他的霉头……?”
“这……”
陈至、席子和、师湘葙都是修炼者,耳目过人,这汉子这几声劝虽然声音够小,却没让这三人漏了一句。
席子和笑着看这名小店伙脸色逐渐变差,心道楞头也有不得不开窍的时候,干脆就打算任这人发挥便好。
陈至却开始怀疑起这男人的身份来历,这男人能抓住店伙说话中的疏漏,心思也算细了,而且插手的时间恰到好处,更像是在这边惹出事情来便已经关注起自己这桌人。
他会不会是为庆峦办事的其中一人?
席子和与陈至两人仍把注意力放在和店伙的口角上时,两样螃蟹已经被对螃蟹味道最辨不出好赖的师湘葙悄悄吃掉了一小半,她虽然吃不出这些螃蟹怎样鲜美,却总也不会认为螃蟹难吃,她对口角半点不关心,便只有把功夫用在螃蟹上。
那名店伙心中虽然仍有不忿,却也没再坚持,按那汉子所说言明要为席子和这一桌找掌柜商量少收酒钱。
事情到此结束,好事的邻桌江湖人早已经看腻了这边,只顾转头喝自己的酒去。
陈至却知道,按照气氛,这个出面劝和的汉子若要“交个朋友”,他们也不好随便拒绝。
这个机会无疑是这名汉子自己靠着插手争取来的。
这名汉子果然自来熟地坐下,口中却要先陈至而非他刚才相助的席子和做话头:“就当我多事好了,这位朋友刚才提过火碱烧蟹壳一事,实在激起我的兴趣。
冒昧问一句,这位兄弟是否出身司隶一州的扶风郡或者新平郡一带?
据我所知,供天京城的蟹如此制备的法子,可都是在司隶乡下做好手脚,唯有平时接这些活计的乡野村落里人才能清楚知道这回事。”
席子和倒是不讨厌这个人,也同样不讨厌这个人坐过来,举酒樽道:“原来老兄肯出手,是来认老乡。”
汉子一笑,道:“只怕我是认错。”
陈至跟着一笑,答道:“这位大哥并未认错,在下确实是扶风郡阳陵乡出身。”
这名汉子马上也还了一笑,道:“原来是阳陵人,那么难怪了,我也是扶风郡人,却是边沟乡的。”
陈至点了点头,也举樽敬酒,装作不经意顺道问起来:“不知道大哥如何称呼,哪门哪派?”
男人倒是直爽,答得颇为干脆:“我叫边望成,和舍弟边述真在江湖上两个人合起来共享了个‘雪峰双狮’的诨名。我们兄弟两个的师门是……”
最先举起来酒的席子和险些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你说是你自哪?”
边望成只好再把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藏雪峰……怎么了吗?”
边望成所说的正是位列“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之一的卓然山藏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