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陈至其实多少有点对于自己双眼无法睁开这件事在意,甚至很讨厌别人专门拿出此事来酸他。
只是随着岁月过去,陈至渐渐已经习惯别人就此扯上几句,而且“双眼不能睁开”这项特征其实实在给他带来不少好处。
比如在陈至面向一个方向的时候,就算他直盯着这个方向上的一个人,旁人看在眼里总是无法确定他的目光落在哪里的,无论从正面还是侧面观察他这张双眼紧闭的脸,结果都与和背后看一般别无二致。
就算那人是名炼觉者,譬如“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中卓然山藏雪峰弟子边望成这样的炼觉者,也一样分辨不出陈至的目光落在谁的身上。
所以边望成只能看出陈至面对的方向有什么吸引了陈至的目光一下,他完全不能辨出陈至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不过无论“闭眼太岁”是看到了什么,和即将展开的武决也毫无关系,边望成稍正身形,不去做任何不必要的猜测。
如果真正要猜,边望成一路上本来有太多事情值得猜上一猜,边望成不是笨蛋,自然明白自己一路上轻易得到的风声、引导全部其来有自。他本来只是并不畏惧这些刻意引导的背后,才干脆一路被引来建安城里,本以为暗中引导他的主谋将会现面,却等到“闭眼太岁”本人。
边望成的手还稳稳按住彭胜的肩,彭胜自然对此很有意见:“我已经答应把这一阵的场子让出来给你们,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边望成这才放开彭胜,道句:“抱歉,彭兄可自便。”
边望成自二楼跃下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想到可以一招便制住彭胜这样的高手。彭胜的武功其实已经不错,边望成相信若他和彭胜两人全力一搏,虽然多半赢的是他自己,但是彭胜未必没有舍身猛拼之下从他手上拿下一两合优势的本事。
所以能够仅凭一招便制住彭胜这种机会,对边望成也可谓是可遇不可求,这一定程度上提振了边望成的不少信心。这种感觉十分美好,边望成不肯松手,很大原因是因为可以品味更久些这种一招制敌成功的优越感。
他需要更强的信心,才好面对已经在他眼前展露过不俗业艺的“闭眼太岁”。
彭胜被放开后,先向陈至、边望成两人各行了一个江湖握拳礼,便自觉站到一边看客之中。
他知道陈至、边望成这两人既然从二楼跃了下来,证明剩下三名修禅八发门人绝对没有胆量动手,而且多半也没有被为难。
这时候不叫破“闭眼太岁”四个字,彭胜就等于已经向陈至为放过他的门人道过谢了,逃走的一老一小江湖人八成也不至于再回现场,至少建安城里应该没有人能作为给他们敢再因“闭眼太岁”四个字回来信心的人物。
“下下签”夏尝笑再次环抱双臂,展出一副彻底的看客姿态,陈至于是知道要和他一叙,至少要等自己打发了边望成这名藏雪峰弟子之后。
于是陈至把精力转回和边望成的约斗,他接续了在益贤坊二楼时的话题,以一种教喻者的口吻开口:“你之前表现出来的战法,如果就是你的‘道器一如’功夫‘以器成道’的成果,那我建议你从头练起。
即便我压抑自己的功力到你之下的程度,我也有三种法子可以破你的战法。
当然,这三种法子也许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是卓然山下的欲界江湖之中,能做到至少其中一种法子的人还是有不少的。
你的‘道器一如’是‘以器成道’,这意味着你的这种战法或者说武功体系想要改变除非刻意控制导致实力下降,否则只会比常人更难。”
刻意养成的习惯,往往比不自觉的习惯还更容易深入骨髓。
边望成身为“以器成道”的“道器一如”习练者,能够明白这层道理,所以陈至此时说的话他起码对后半段完全相信。
边望成行了个江湖握拳礼,恭谨道:“请赐教!”
彭胜屏息睁眼,他现在是名纯粹的看客,既然事不关己,他十分想知道陈至所说的三种边望成武功破解之法是什么,也想看清楚“闭眼太岁”到底身怀什么样的绝艺。
毕竟出于立场,彭胜相信修禅八发门既然依附殊胜宗,将来难免会有躲不开和“闭眼太岁”交手的一天;而出于私心,彭胜判断边望成武功并不比自己强上多少,起码在他重新练起之前,彭胜能袭用三种破法之一或许便有向他讨回刚才一按止战场子的机会。
彭胜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但是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坐稳了八发门中长老之位。“五虎断门刀”和“五虎丧门抓”“虎爪绝户手”都是刁钻狠辣的武功,只有性子和这些武功同样刁钻狠辣的人物才能更好契合招式本意,在这些绝艺上进步得更快。
陈至缓步向前,人群已经分得够远,现在确实是双方过几招的好时候了。
起手第一击,陈至右手食指中指双指捏起剑诀,以指代剑,通明山庄凌氏归真剑法外姓所传抢位占先之招“返真一步剑”随即发动!
经过多次攸关性命之危机中的应用,陈至对这一招已经熟悉得有如呼吸一般,往前自然迈出一步落地时双脚就已经完成了“返真一步剑”步法“前脚入地三分后足向后七寸”的架势。莫说对手,陈至自己都未必意识到自己完成此步法的过程。
陈至这一招来得好快,只一瞬之间“返真一步剑”已至边望成身前,指剑破空而来!
边望成“道器一如”使得筋肉记忆和炼觉途五感合于一处,炼觉途直觉警示印在脑中同时也印在了手脚上,不经头脑的指令,边望成已经稍微屈身,双手运起炼技途控劲妙技一手成爪另一手成阻掌之势护住喉前五寸之地,攻守兼备的迎击架势自然而然便成。
就在这时,陈至击出的指剑骤然再低三寸,坠腕之势比边望成“道器一如”的迎击还要更加自然,也更加突然。
知风山通明山庄凌氏不传外姓之招,欲界剑术锋艺中意外性第一的奇袭剑路极招“寒星一点”!
边望成迎击架势已经摆的太高,虽然只高过了三四寸,却无法正面迎击陈至的指剑攻招。边望成只觉得胸前一陷,痛感散开之后一股劲力散到喉头胸间,让他气息为之一滞。
只一合,陈至便实实在在将一记足以锁定胜利的“乾阳三泰指”指力打入边望成身上,指力扩散便封住了边望成的喉咙和肺半息时间。
如果陈至不控制出手的功力,这一招便能让边望成失去反抗能力。
因为边望成并非炼体者,仅凭肉体的强韧没法让他在全部劲力本能运用于迎击架势之时,保护住喉、肺这些脆弱之处。
陈至确实已经手下留情,不止最后打入的那记指力收敛得可以,他在整个过程中也压抑自身功力到一年多前的凌家小五爷凌泰民那种程度。
边望成还未能开口,陈至已经说明起刚才的一合边望成的功夫出了什么问题:“第一种破法,奇袭类极招,破你‘迎击不成’。
你应该也感到了我的留手,虽然江湖中会刚才这一招的并不见得有多少,但是以同样思路的类似招式破你迎击功夫,最多也只是效果没有这么好而已。”
刚才陈至完全把自己的全部招式功力压抑到修炼者之下的程度,起码陈至刚才能做到的,凌家小五爷凌泰民在一年多前便已经全能做到,陈至可以这样破边望成的“道器一如”,代表凌泰民也绝对可以在有准备之下以同样手法破之。
边望成终于气息恢复如常,粗喘了一口后,答道:“受教了。”
人群之中的彭胜点点头,他多少受到点启发,只是却没有在奇袭战法上足够好用的招式袭用这个法子。
战端再起,这次由边望成攻了过去,边望成这次占尽主动,先出无招之招,打算以招引招,逼陈至回击他可以借以迎击的招式。
只见陈至出手不急不缓,和边望成有来有往,双方不断用近似的招式相击相对。
之前那一合围观看客们只嫌太快,如今看双方有来有往,又似乎隐隐有所章法,这些家伙终于有点东西能够欣赏起来,甚至还有叫起“好”来的。
几合之后,边望成先虚晃一招飞退回了原地,他的手脚上已经有了好几处轻微的瘀伤,他退回远处后也施巧力隔着皮肤拍散一些已经显得碍事的皮下青瘀伤。
这一次,陈至仍然是压抑功力,只是没有像刚才那样把功力压抑到非修炼者的程度,而是模拟起了刚刚突破炼觉途初境的炼觉者。
因为这次陈至用的破解之法,是属于炼觉者的破解法。
陈至道:“第二种破发,更后发、更抢快,破你的‘后发先至’。”
边望成自己对这种法子有切身的体验,他刚才拳脚惹招,惹来的全是空处,反而是自己迎击之招发出未实的时候遭到了敌人押后抢快而发的侧击之招。
炼觉者才能做到的破解之法,便是所谓“我迎击你的迎击”。
正因为边望成练成了这样的迎击本能,因为武功体系身体自然做出迎击反应,想要制止反而会落得束手束脚,反而比仅仅“迎击你的迎击”这么一次的普通炼觉者更加不自由。
只消几合下来,除非边望成在炼体途上的进展稳压这么做的炼觉者对手一个境界,否则无论虚耗的体力还是积累的伤势都会让他更先陷入危机。
边望成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道器一如”迎击本能或许有此漏洞,只是头一次见到像陈至这种在这个程度功力冷静而且准确实行出这一破解思路的对手。
老实说陈至在这种破解法的理论上并没说错一星半点儿,边望成却对这次被破功夫并不是那么服气,虽然他仍说了句:“受教了。”
因为边望成认为一般的炼觉者并不能像陈至这般全程精密准确实行这种破解法,哪怕他们能够想到这种法子。
这一点上陈至和边望成算是各有见解,陈至自己相信若自己处在这个实力水准时绝对能够做到,他却也忽略了资质不如他和秦隽的其他武者是什么情况。
还剩下一种法子,这一次,陈至和边望成同时凑近起攻,双方各自乱招出招,看客们看得比之前更为热闹。
彭胜、夏尝笑这次格外集中,他们两个都看出陈至这次使用的,是他们两个也能使用的法子。
陈至、边望成各自后退,旁人看不出谁更吃亏些。
这一次两人拆了十多合,边望成的“道器一如”对上陈至的“信权刑无礼”乱招,陈至将自身功力控制在一年多前在藏刀门对阵时敌人南信乡程度,也就是比“锋芒不让”韦德和“玉箫竹剑”章凡白的程度还略弱些,只明确胜过那些小门派的掌门人水准。
山阴帮的“落地雕”冯洞云以及正在旁观的修禅八发门长老彭胜也差不多就是这个程度的功力。
边望成是更吃亏的人,这一点他自己最为清楚——他的迎击没有起到想象的效果,对方乱招的虚实之招太过紧密,迎击便是成立也不能起到更大的效果,反而是迎击本能让边望成在对拆之中占了下风,需要更多的体力和精力来应付。
果然,陈至总结起这最后一种法子也是这么说的:“最后一种破法,虚实并进,破你‘迎击无效’。”
“……受教了。”边望成首次露出黯然神情,起码陈至的最后一种破法,已经证明他的“道器一如”确实出了大问题。
他行了个江湖握拳礼,转身便走。
彭胜也没有继续留下的打算,他看到其他三名修禅八发门门人已经平安离开益贤坊,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后便随着开始散去人群往远处挤。
下楼的不止是修禅八发门的三名弟子,还有从头到尾都没实际出手的席子和,他比那三人离开益贤坊慢了些的原因是因为他要用银子清刚才那一席的账。
席子和过来招呼陈至时,倒是夸了一句那三个修禅八发门的弟子:“倒是些懂事的,二楼被弄坏的部分他们出了一部分钱。
掌柜的和刚刚回食肆那个胖子东家本来不敢接钱,后来也还是接了。”
陈至点点头,对席子和和师湘葙道:“我看到一位熟人,过去一下。”
席子和一愣,提醒道:“在这儿遇上你的熟人可不是好事,你确定要凑过去?”
陈至肯定得很:“放心,只消几句话的功夫。”
夏尝笑没有示意陈至移动到别的地点,代表夏尝笑并不打算和陈至多说,于是陈至也打算干脆凑过去简单过几句话便离开。
陈至走了过去,夏尝笑摆出那副陈至已经有些熟悉的冷峻表情,他说了两句话,每一句话陈至都想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一句是“庆家主人吩咐,一旦确认你踏足中原,便告知你十二月中旬他将和画屏门掌门‘系铃名剑’成婚的消息。”
另一句则是“画屏门的谢小芸姑娘也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有一条‘老狗’被人拔了牙,模样实在可怜,于是她擅做主张暂寄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