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所发之问足够清晰明白,化为全礼形貌的“画中人”稍一思索,便似从全礼的碎片记忆中挖掘到了什么,开始作答:“嗯,这一段……足够清晰,却也足够模糊。”
席子和皱眉,奇怪道:“嗯?什么意思?”
“画中人”于是解释:“时间、地点、人物都有了,整个过程也清晰,只是背后藏着什么,只怕全礼本人也并不知道,或者没意识到。”
席子和眉毛皱得更紧:“你不要化成这个家伙,就说话也要学这家伙凡事先卖个关子。
你刚才的意思是关于这件事上虽然姓全的有所隐瞒,但是他却实在是不知道他隐瞒之事背后有什么古怪道道儿,是吧。”
“然也,这事与其说全礼不知道背后有什么别的门道所以隐瞒,不如说是他和人有约,还心怀侥幸认为此事必有后续。
这件事情其实还有两点很巧。全礼之所以隐瞒你们,第一巧在赠送他这口箱子的人便是传授他武功的人,席子和正好是因为看出他似乎学过内功所以生疑;第二巧则在,这个人向全礼许诺若有机会去往交州便可继续找他,全礼虽然不想去找这个人,却赶上了你们来求他作去交州的向导,或许这就是全礼直觉地在箱子来历上说了谎的原因。”
“嗯?”师湘葙问道:“你用‘或许’来揣测那位全礼的用意,难道你能读取到他的记忆却不能知悉他的倾向和用意?”
“画中人”虽遭打断,却对师湘葙仍十足客气,从一旁席子和的表情也可看出“画中人”对席子和绝没这样客气:“师姑娘果然聪明,这点上颇像令尊。
不错,对于我来说,对于化形的人物之经历,却只能当作一种知识来查探。
就好比手中有几本可以随时翻阅的类书在侧,我虽然能够根据自己的需求去随时翻查,但是如果我不知道该找什么内容也是无从翻起。
而且即使翻到对该部分内容作者录下内容时的主观想法也无从知情,最多只能从我个人观看内容的角度去做自己的理解。
给你们讲述的时候,关于我自己理解的部分,我便要和从中读到的内容区分开。”
陈至认同“画中人”的说法,接道:“如此甚好,之后也便是我们对于想要知道的部分向你问起。”
“画中人”的这项借画化形异能在读取记忆的部分似乎不如陈至所知道的另一位——前殊胜宗无我堂首座法却形借助“人析之法”制造出来的可以离开妖魔之境的大妖“替桃行道”业无极。
业无极同样可以读取他人的记忆,不过那项异能是要靠吞吃对象的肉身或者至少部分来发动,与“画中人”的同类异能相比较,发动起来似乎更加麻烦,却好像能把存在被害者记忆中被录下的主观感受和主观看法一并录下。
在业无极这只妖魔初生之时,陈至便是借助此妖魔谨慎的表现猜测它因为法却形主观记忆里对“闭眼太岁”这名后辈智慧的恐惧而选择谨慎,在这一点上稍作文章果然吓退此妖,成功脱险。
“画中人”读取不到任何主观的部分,按照“画中人”的表述,他能够读到的部分与其说记忆不如说更像是从旁看到该人经历然后录下的相关记录。
“画中人”说回关于这箱子的来历:“要说到这口‘让叶沉香’香木箱子的来历,不如让我从头说起他遇上的人。
接下来我将从他的这段经历开头说起,我说得慢些,你们有任何不明白或者想知道的细节都可以打断我发问,这样我对全礼这段经历讲起来细节也会更丰富。
总之是我能多读到哪些细节,我便在讲给你们的时候也多补进去哪些细节。”
陈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伸掌道:“请。”
“画中人”开始讲起来:“今年的三月上旬,有两个奇怪的人找上全礼,这两人一人是瘦高且精壮的男人,另一人则是名邋遢老仆,头发极其短,衣着也十分残破。
他们两个找上全礼的原因,也是因为听说了全礼近年独自往返交州一事,前来请教路径以及交州现状、有无需要注意之人事物此类。
因为他们两个是半夜直接找到了全礼的家来,把全礼吓了一跳,所以他本来不想和这两人多说。”
席子和第一个想起追问,于是问道:“那两个是什么样子的人,江湖人吗?”
“画中人”一顿,继而道:“只有那个男人像是江湖人,那个老仆看不出是否江湖人,打扮更像破落乞丐,精神似乎也有点问题。
男人说这名老人是他的老仆,但是随着喜好便时不时打、踹,弄得老仆咿咿呀呀,这便是全礼一开始不想搭理两人的重要一点。”
师湘葙继续问道:“这两人没有说过自己的来历或者身份么?”
“画中人”答道:“老仆神智异常,像是个疯了的,口中只反复重复一个‘魔’字。
男人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关于自己身份来历的事,神秘得很,但是男人介绍过老翁的称呼,他管这老仆叫‘癫翁不像僧’。”
“……‘癫翁不像僧’。”陈至咀嚼这五个字,没能想到任何江湖人物叫做这个。
不过,陈至本能从这五个字中那个“僧”字,想起来他所挑动的“两宗”之斗,“僧”是个和佛门脱不开的字,尤其是和本来便是用户大乘佛学僧团而兴起的在家居士组织殊胜宗。
因为殊胜宗所拥护的法莲寺,便是欲界之中的大乘僧团之首。
“画中人”见一时三人没有多的问题,便继续说了下去:“那名男人见全礼有送客的意思,反而坐下,隐隐有威胁的感觉。
我想全礼也看出这点,他也不敢惊动自己家里其他屋子的人,总之他应该是找了个借口,对男人推说自己因为曾经给人打断过条腿,所以不想说相关经历。
之前在‘放田厂’上的时候你们打听到的是全礼是从交州回来后,跑去向他以为人家有意思的王员外家小姐求亲被王员外家派人打断腿赶了出来,全礼那时却跟男人推说自己的腿是前次往返交州过程中受伤。
所以我的猜测,全礼正因为心中害怕又想不到别的法子送客,所以借着腿上仍然留着病根的伤做个借口。”
师湘葙点头,接道:“很有可能,这位全先生来事也快,而且其实挺有眼力和口才。他会被逼到用这项借口,那就是因为怕得厉害一时想不到别的借口,或者摸不清对方是不是讲理的人,若不讲理便再找更合适的借口也没用。”
“画中人”点头,继续道:“全礼如此一说后,那个男人便笑了,他说‘好办’,于是一把伸向全礼说被打断过的那条腿。
全礼大惊,那男人动作却快,全礼完全没法阻止到,男人一只手就已经抓住他断过右腿的小腿。”
席子和忙问道:“他用的什么武功,什么手法?”
“……”“画中人”这次停下的时间要久得多。
等到“画中人”再开其口,他不是答席子和的问题,而是用属于全礼的声音对席子和破口大骂:“席子和,下次先用用你若有似无的脑智再说话!!!
我难道像是会武功的吗,能从旁观的角度看出别人用的什么武功、什么手法?!!!
你别说我了,你自己那算得上会武功吗?!你看得出别人功夫高低来,看得出别人武功什么路子吗?!
若没那杆枪在手,你敢和别人动手吗,哪怕之前建安城里那个卓然山藏雪峰弟子、或者那个什么修禅八发门姓彭的?!”
席子和被问得手足无措,连道数声“我……”“……我……”后,最后转为一叹,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就当我问错了,是,我也看不出别人哪门哪派来,而且失了枪便失一半多水准。
陈至小子和师姑娘都是后辈,你当着这些后辈是不是……能给我留几分面子?”
“画中人”笑着“哼”了一声,骂过席子和似乎让他心情大好:“这遭可不是我不顾你的面子,是你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罢了,让我继续说下去。”
嘲笑过席子和,除了席子和本人外大家都算调剂了下心情,“画中人”的叙述于是继续:“那个男人抓住炕上全礼的那条右腿小腿后,左手便用很快的几种手法击打了数次,从小腿一路向上拍打到全礼的脚跟。
之后只一提便将全礼提起来,双手并施,拍打起来他的肋下、肩膀,全身上下多个地方都被打过了。”
席子和似乎又有打断问清的意思,他刚吐出“他这是……”三个字便赶紧收声,生怕问的不是地方后“画中人”又要拿他做文章。
“画中人”的话却停了下来,对于这一段,他似乎已经说完了。
陈至明白意思,道:“我想,这一轮拍打,便是将不同劲力打入全礼的体内,我们在全礼举手投足时看出他身怀内功,便是这么来的。”
“画中人”道:“不错!那男人马上要全礼走上几步。
全礼不知道那条腿平时是什么感受,男人施加拍打之后又是什么感觉,不过从表情上看他这次动用自己的腿脚的时候,显然是有了反应,应该是和留着旧伤的时候大不相同。”
席子和这时不敢打断,只敢小声从旁补充:“治疗在三月份,他的旧伤起码一年多,这一治疗后到如今七八个月时间,全礼行走上已经看不出腿脚有什么大问题。”
陈至、师湘葙各自点头,在这点上席子和所说的和他们的看法一致。
“男人说幸而全礼没有学过武功,没有固定的功体,所以他能将自己的什么‘天鼓雷音妙法’用什么‘动鸣渡劲’的方法直接‘教’给全礼的身体。
男人说从此以后,全礼的肉体便会随着心跳‘鼓声’循环血气,让全礼如今已经见好的腿脚往更好发展,只是他这个什么‘天鼓雷音妙法’因为改变了心脉的搏动之法,今后却不好和其他功夫配合,否则反而会在心脉中积淤留下暗伤。
男人说如果全礼今后要学武功,必须问过他某项武功是否适合全礼习练,全礼则表示自己根本无意向武。
或许是把男人的此举当作自己欠下的恩情吧,全礼便向男人介绍起来自己所知的交州路径、情报。
大体上和白天同你们所说的没两样,推荐的路线却是自一个郁林往南的矮山岭绕行,还说那处其实山上颇多行猎的百越之民、占族人留下的简单木屋,适合用来歇脚。
若不清楚最近靠近郁林郡的这部分交州地面上势力的变化,也可以在那里带足粮食歇脚多呆两天,观察一下附近巡逻的是占族人还是百越之民就好了。
全礼所说,占族和百越之民对外人踏足领地做法不一,但总体都是敌对,占族人倾向于不由分说武力驱离,百越之民却喜欢抓来问话,但是只要显出你不是他们的敌人几日之后便会放过。”
师湘葙听到这里略一思忖,道:“这样听起来,他给我们安排的路径是自北绕行后直下南郡再迂回,听起来反而像是害怕那个男人真就在他说的山岭长居,不想遇上那个男人。”
“画中人”也略一思索,随后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
席子和这时问道:“这就是你之前所说全礼在箱子上撒谎的原因?可全礼既然觉得欠人情于是教授他认为妥当的入交州之法,说起来也算两清,你提过男人让全礼后来可再去找他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席子和问了个好问题,“画中人”接续之前所述:“好问题,让我继续说那次的后续。
男人问清了话,于是对全礼说之后要全礼去交州找他,若不知道去哪里找,只需要打听悯生宗在何处便是。
全礼似乎知道‘悯生宗’是什么,顿时脸色变得煞白,那个老仆这时候突然惊恐地连番大叫‘魔’‘魔’,全礼便只有更怕,缩回炕上靠墙蜷着。
男人那时候便像提东西一样单手抓住那老仆‘癫翁不像僧’的头顶提他整个身子起来,之后便如鬼一样一溜烟从屋子里消失不见,全礼只听到一句那男人的回音喊话,说全礼身上有了他的功夫,就是不去交州找他,他也会再来找全礼。
那口‘让叶沉香’香木箱子便被男人遗留在全礼的房间内。
随后有一个男的进到全礼的屋里问话,听他和全礼的对话,原来是全礼家中长兄。这人平日在镇上卖炊饼,本来那晚已经歇息了,听到男人带回响的大声以为见鬼了让妻子去问老母情况他则来问全礼。
两兄弟商议之下,全礼和他哥一致认为男人留下这口箱子是给全礼用作去交州找人时候的信物,然后全礼和他哥都认为这人未必便真会回来,也许只是吓唬人,干脆把箱子好好藏起来,真到这个男人来找时候再想法拿出来求饶。”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结束,席子和追问了一句“悯生宗”什么来路,“画中人”也不知情,说从全礼的记忆里只听说无论占族、百越人还是交州的江湖人都怕这个组织,而且全礼一路上看过不少横尸路边的现场,据说是这个组织的人所为。
到此,陈至已经可以作结:“全礼想要去投靠一个江湖势力,因为他对江湖没有概念,认为我们去交州拜会百花谷是个机会,说不定他能借此举荐他自己,从此得到庇护。
他不敢明说这一点,而且这次起出那口箱子背着,证明他也不敢彻底得罪那个男人,害怕那个男人真的会和他在交州遇到,到时候他随时可以转而说自己便是趁机来投靠那个男人的。
相信除非他得到心仪的势力重用,站稳脚跟之前都不会提这件事。”
席子和关心的是另外一点:“既然这么说,那我们……”
陈至确定地说:“我们还是可以请他领路,不知道那个男人和‘悯生宗’的底细前我们也确实需要小心。全礼的顾虑我们可以佯装不知,毕竟他指出的新路也并没有问题。”
陈至对全礼的判断也没有错,只是要加上几点:这个人聪明之余也有十分严重的投机心理,不是个会感念恩情的人,却很讨厌欠别人人情而惹上是非。
至于“悯生宗”和这个男人的消息,陈至却觉得自己不得不格外上心,他隐隐觉得“悯生宗”这个势力绝不简单。
这股势力既然能在交州让外族人也闻之色变,或许便会和百花谷南宫世家即将迎来的家主交替之事也扯上关系。